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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大教授周志文:守候着我的“笨”女儿,直至她花开烂漫 ...

周志文 外滩教育 2023-07-01

 看点    在教育圈,学霸牛娃的故事常见,“普通孩子”的故事却少有报道。台大教授周志文在下文中平实道来自家“笨”女儿”从小到大的成长故事:这个孩子的“思路”总是和别人有点不一样,好像总也没“开窍”,一路的成长总是磕磕绊绊,战战兢兢,甚至“险象环生” ... 但他仍旧守护着自己女儿,静待花开。焦虑的年代,这样的文章,让人动容,充满“治愈”的力量。

本文转载自公众号:向借文化 (ID:xiangjiesishu)


文丨周志文    编丨Travis


生下来就慢一些


我们第一个孩子是女儿,生下来圆圆滚滚的,我们就叫她球儿。

球儿生在年底,没多久就过年了,屋外鞭炮声震天响,而她却安睡如一,从来没被惊醒,妻子一度怀疑她是不是聋了。

这样担忧了好几个月,后来我们在她前面摇铃击鼓,她终于也会眨眼睛了,在她后面叫她球儿,她也会回头找你,然后咧着嘴笑,我们才知道她不是聋子,才放下了心。

但终于知道,她总比我们预期的慢一些儿,一切事情,似乎都比我们预期的慢一些儿达到。

这个“慢”包括了解和学习。球儿对世事人情的了解,总比别人慢。

譬如孩子在某一个年龄就知道察言观色了,而球儿却比别人迟钝,我们有时对她使眼色,比她小两岁多的妹妹都了解了,她却浑然不觉呢。

周志文,曾任台湾大学中文系教授,
《中国时报》、《中时晚报》主笔。
著有《日升之城》、《三个贝多芬》等多部著作。

至于学习,她不仅缓慢,而且错误百出,她在会讲话之后,我们就试着教她背些诗,当然也跟她讲些故事,以加强她的记忆。

诗背了几首之后,球儿就犯错了。

她经常犯的错是把两首诗弄混了,譬如她原本在背陶渊明〈归园田居〉中的那首「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等她背到「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这句的时候,突然接下句:「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原来,她把〈木兰辞〉硬接在〈归园田居〉的下面了。

这样的错误经常发生,后来我们发现,她对我们要她背的诗是完全无法了解的,这一堆押韵而无意义的话,对她而言只是一种声音的连缀罢了。

她为什么把〈木兰辞〉接续〈归园田居〉呢?

原来出于那个「归」字,她并不了解「归」的意思,她只知道「归」的声音,〈木兰辞〉「归来见天子」前面是「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和陶诗「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正巧都是以「归」这个声音收尾,所以她不犹疑的用「归来见天子」接下去了。

这表面看起来荒诞的事,其实在球儿这边,是有着相当坚实的逻辑的。


但当时我们做父母的还年轻,并没有细细思考这个原因。

我们对球儿的表现,是相当以为憾的,她的记忆与她妹妹比较明显逊色,有一次她在结结巴巴的背李白的〈月下独酌〉:「花间一壸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她背到「对影成三人」这句的时候,就在这句上面三复斯言,徘徊不去了。

「下面呢?」我问她,她怎么想也想不出来,倒是在另一房间的妹妹,刚才还在哭呢,突然用她说不清楚的话接下去说:「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球儿和我都因此而笑了起来。

迷糊的小学阶段

普通学校里的中等生

后来,球儿逐渐长大了,终于上小学了。

小学就在我们住家附近,她的级任老师姓谢,是个中年的女性教师,谢老师很喜欢这个在她口中长得白净又胖胖的乖小孩,常叫球儿做事。

有一天谢老师点球儿的名,叫她到保健室去拿她这班的健康名册,想不到球儿在学校迷了路,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谢老师才把她找到,球儿还在每间房间门口张望呢。

后来球儿告诉我,说老师要她到「宝剑室」拿点名册,她想宝剑室就应该挂了很多电视剧里的宝剑的,想不到没有一间房间是挂着宝剑的。

如果骤下判断,我们球儿确实是反应迟钝,应属于「不怎么聪明」这一类的孩子了。

但细心想想,一个初入国小的孩子,怎么知道学校不该有个「宝剑室」而只有「保健室」呢?

想到这点,我们便为球儿的迷糊觉得无所谓了,她的「迷糊」在于她对她不清楚的声音,寻找一个她认为合理的解释,而问题出来她的解释与客观事实是有所出入的。


后来我们搬家,在上三年级的时候球儿不得不转学。

在转学之前,我和妻商量,球儿和妹妹原本有希望转入一家离我家不远,又属于「名校」的学校就读的。

但后知道要转入这所名校还须一番手脚,又想我们球儿的反应常常比别人「奇怪」,成绩在一般学校当属平庸,到这个名校之后,则非垫底不可。

因此,就决定让她念在我们家附近的一所国小,这所国小由于风评不是很好,学生人数就比较少,那所「名校」每班平均将近六十人,而这所学校,每班则大约只有三十余人,一班三十余人,当然比较富于「人性」,我们就决定让她读这所具有人性的国小了。

球儿在这所学校中,成绩大致维持在中等水准,没有哪一科是特别好的,也没有那一科是太过差的,在一个风评不是很好的小学成绩既是如此,则进入国中后恐怕就不可乐观了,我们只有以球儿开窍比人晚来安慰自己。

我告诉妻我小时候成绩一塌糊涂,有一学期,我几乎每天被一位女老师修理,家里也不责怪那位老师,因为我在学校的表现实在太差了,后来读初中,还曾经留级,人家三年毕业,我硬是读了四年,我少年时的表现,确实不光彩极了。

我们球儿和我比起来,恐怕还真的强上几分呢,我后来在读书方面的总成绩还算可以,所以我们球儿也不该差到那里去的,她可能跟她那可怜又可恶的老爸一样,要到很久很久之后才体会该怎么念书的,我们只有尽往好一点方面去想。


音乐学习
普通孩子弹出“大将之风”

球儿在五年级的时候,我们送她去一般琴行所办的儿童音乐班。

音乐班是小班教学,她表现得很好,老师建议让她去学钢琴,由于我本人喜欢音乐,她既被老师称赞,我们就二话不说的替她寻访名师了,结果找到一位在光仁中学音乐班任教的杨老师。

学琴一段时间之后,她们师生相处甚契,球儿被杨老师称许,说「你看她这么小的年纪,弹起琴却有大将之风呀!」

我对弹钢琴虽然是外行,但听过的唱片倒是不少,球儿弹琴经常犯错,记谱能力也不顶好,不过一首音乐如果记熟了又弹熟了之后,确实有一些和别的孩子不同的地方,她弹得比人家「连贯」一些,而且起伏强弱,好象不经老师特别指点,就有体悟,这可能就是杨老师说的「大将之风」吧。

从此球儿就在杨老师那练琴,一直到她考进光仁中学音乐班,经过国中、高中共六年,在她进入大学之前,她一直跟着杨老师。想起来,杨老师应该是她在成长过程中影响她最久又最深的老师了。


说起球儿进入光仁中学音乐班,其实也是一次偶然。

光仁音乐班并不好考,能够考进的学生大约是十分之一的机会,因为是考国中部,所以除了钢琴之外,就不考其它的。

结果球儿顺利考中了,这是球儿一生中首次的「胜利」,我们为她高兴,但随即我们跌入了一个困惑的「长考」之中:究竟该不该让她进音乐班呢?

妻和我都喜爱艺术和音乐,我们孩子之中有人选择做个音乐家,照理说我们应该不会阻止的。

但读音乐班并不表示她一定做得成音乐家,一旦选择读音乐班,就必须勇往直前,不太容许再走其它路子了,因为音乐班里,光是主修的钢琴,每天就要练两三个小时,还不加上副修,孩子如专心练琴,就不能好好注意一般功课,一般功课不好,她就不能再有机会选择其它的升学管道了。

假如我们球儿在读了两年音乐班之后,突然不想练琴了,这时她的一般功课已落人一大截,该如何准备去考高中呢?


我们的顾虑是有道理的,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思考,人生虽然漫长,所能选择走的道路其实有限,机会再多,也只能选择一个,当确定路径之后,其它道路就显得无甚意义了。

我们还是跟球儿讨论,想听听她的意见,她相当强烈的表达她想进音乐班的意愿,后来我们想,她在小学的时候,很少在成绩上获得奖励,现在有学校肯定了她的分数,让她「打败」了很多人,她自然会选择光仁了。

我们后来决定让她读音乐班,可能也是在疼惜她的心情之下。

球儿终于在新制服、新书包、新发式下进入了那个欢迎她的音乐班。

我直到今天还记得我们的球儿,穿了一身新,脸上飞扬着喜悦,挥着她白白的小手,隔着车窗向我们挥手,她带着兴奋和憧憬,搭车到光仁参加新生训练,从此展开她一个全新的人生。


高中,无路可走,无路可逃

这种欣喜并没有维持多久。

光仁是所办学相当优异的学校,音乐班的师资好、程度高,相对的,他们对学生的成绩也要求得颇严。

我们球儿在入学后的第一次月考就连获几科红字,我们期望这只是她适应不良的缘故,也许在下次月考就会改善了,然而接连下来的几次月考,她的成绩都不好,每次总有几科不及格,和同班其它同学比较,确实令人汗颜。

到了国二之后,情况更为严重,我们球儿的成绩单上,红的竟然比蓝的多了,她不仅英文数学理化会不及格,历史、公民有时候也会不及格。

妻为此可以说忧心如焚,我们为她请了家教,主要教她数学,她还是跟不上,后来干脆放弃数学,教她读其它比较容易拿分的科目,譬如历史、地理等。

她的成绩只要红字在范围之内,不再朝外面过分泛滥我们就满足了,这样有时有效果,有时没有效果。


我本人在读初中的时候曾经留过级,也许出于自卫的心理,我对球儿的成绩表现,起初还是相当「豁达」的,我认为我们球儿可能跟我一样,是属于「大器晚成」类的,(虽然自知自己迄今一事无成,但盼望球儿不是如此。)不过后来的发展,连我都不太能够豁达下去。

球儿从国中到高中都读光仁音乐班,老实说她不得不继续读光仁高中部音乐班,原因是她的成绩完全无法应付校外的考试,她的成绩,就是私立高职都不见得考得上的。

因此,就读音乐班,后来打算成为音乐家,在别人而言,可能是众多选择中的一项美丽的选择,对我们球儿而言,是只有这条路好走,是这个命运选择了她,除此之外,她无路可走,无处可逃。

从这里看,同样读音乐班,我们球儿的处境,是多么可怜而不得已了。


我们球儿虽然憨厚(这是反应迟钝的另一个解释),但绝不是没有感觉的人,她也有爱恨,也有同情和忌妒等心理活动,而且有时候,她因成绩不好被迫自居于孤独的地位,她的心情起伏就比其它同年的孩子更大。

对父母而言,孩子的这些遭遇,是个极大的痛楚,而在孩子面前,却又要强颜欢笑,不作任何表现。

举例而言,球儿因为成绩不好,她在交友上一直没有「高攀」的机会,班上成绩好的同学虽然彼此竞争,但在对成绩坏的弱势学生之间,他们却是严守着一些不可踰越的「防线」的。也就是「好」学生从来不和「坏」学生来往。

球儿每当生日之前,都会兴奋的告诉她的同班同学,跟我们商量办一个生日会,邀请一些同学来参加。

她在国中时,还会有一两个同学来,到她进入高中后,竟然没有一个人来。


每次在布置好的房间里,在放满鲜花、糖果和蛋糕的桌前,我们的球儿不时看着表,不时自言自语:「真奇怪,昨天明明答应我的呀!」她在找寻理由:「也许因为车挤,会迟到的。」

结果即使迟到也超过了时间,她只有打电话,原来对方不打算来了,当然说了一些不算理由的理由,我们球儿在这儿边哭边说:「你早就答应了我呀!」

这样的情况看在我们为人父母的眼里,真是别有滋味,我们不能骗她,也不能把实际的状况告诉她,使她受伤更深。

实际的状况是什么呢?孔子曾说「无友不如己者」,球儿同学事实上在做着某些呼应孔圣人的诫论,又切合西方进化论「适者生存,不适者淘汰」的理论的行径罢了。


说边缘,其实是客气了她,按照学校的章程,她都「确实」该留级的,但在特别为她们音乐班所设计的辅导与补考中,她又侥幸的过了关。

幸亏她不是那么脆弱的孩子,否则那个气氛足以使她变成疯子。

有一天,球儿兴高采烈回家告诉我们,说教官夸奖她旗升得很好,她们学校规定升旗手必须是班上的精英分子的,我们球儿为什么能够担任升旗手呢?原因是那天早上下了场雨,正式的朝会取消了,后来天放晴,教官找不到她班上的旗手,只有叫球儿和另一个同学把国旗升上去。

球满怀信心以为从此之后的一个礼拜,都会由她升旗,晚上她在家里,还演习着升旗的礼仪,叫妹妹唱着国旗歌,她有模有样的将想象的国旗挂在她卧室的窗帘绳上,然后一点一点的升上去…… 

第二天天气放晴,原来的旗手走上升旗台,当然没有我们的球儿的事。


成绩上和社交上的屈辱,使球儿在中学求学过程中受尽折磨,唯独音乐给她一些安慰,一些鼓励。

球儿练琴并不勤快,后来困于学业,为了补习功课,也使她分神,然而她在钢琴上面,确实表现不凡,与她其它成绩比较,则显得杰出了。

不仅如此,她副修大提琴,也表现得颇为不错。有一次她演奏巴哈无伴奏大提琴组曲中的一段,竟然有几分皮耶‧傅尼叶的味道。

我们球儿在教育中受到的伤害够多了,只有音乐来愈合她的伤口,洗涤她的灵魂,是不是真的如此我们不知道,但我们只有这样想和期望了。

要升学了,又是一道难关

高三毕业,球儿面临一个极大的关口,那就是升学了。

很简单,我们球儿在音乐班读了六年,如果不能升入大学继续深造,则她所学根本是浪费的,因为,就算她钢琴弹得好,总没有人请一个只有高中毕业的老师教授钢琴吧!而成为职业演奏家,在台湾则断无可能。

但我们必须明白球儿的实力,以她每年都得准备留级的情况,要和一般人竞争挤大学窄门,那当然比登天还困难的。

到底该怎么办呢?其实我们完全无法去「怎么办」,我们只有调整心态去面对我们的现实,这是我和妻讨论的结果。


球儿高中毕业了,她进不了大学,是她命中注定的,高中毕业进不了大学的其实不在少数,那么进不了大学的,难道都宣告被判了死刑了吗?

社会是多元的,任何事都可以做,不见得每条都是好的「出路」,但都不失为一条道路,既然是人,就只有一步步的走下去。

球儿高中毕业,到电子公司去做个装配员也不见得不可以,到百货公司就做个售货小姐也未尝不可以,学了八年的钢琴不是白费了吗?

其实学习并没有白费不白费的问题,如果从实用的角度看来,中学所学的数学、理化,乃至英文、史地在社会能用到的地方少之又少,无一不是白费。

但生命长久,那些无用的东西,在某一天还是会真正发生用处的,球儿所学的钢琴,亦可如是观。

这时刻,安慰我们夫妻的是陆象山的那句话,陆象山曾说:「某虽不识一字,亦不妨我堂堂正正做人。」我们球儿比陆象山说的好多了,至少她是认得字的。

峰回路转

想不到路走下去,竟然有峰回路转的机会。

在球儿毕业前夕,教育部公布了音乐、美术科系甄试入学的办法,所谓甄试入学,就是教育部特别为一些在音乐及美术学科上有天赋的学生举行一种特殊管道的升学考试。

在这个被俗称作「保送入学」的考试中,当然要考一般大学入学的那些科目,但术科所占的比重比较大。

我们球儿也参加了考试,考试结果我们不大敢问她,原因是她从小学毕业后,参加的任何考试几乎都是令人伤感的经验,为了避免她不快或辞穷,我们都养成了尽量不问她的习惯。

隔了约莫一个多礼拜,竟然传出了令人兴奋的消息,报纸上公布了甄试的结果,我们球儿被录取了,她被分发到最后一个志愿──私立实践家专的音乐科。

我们全家都高兴极了,当年实践的音乐科全部只录取了一名,而师大、东海、东吴等大学的音乐系,也只收录了三、四名,其中钢琴组占的名额更少,球儿的很多同学都没有考上,所以她考上甄试,确实是我们家庭近数年来最大的喜讯。


但是其中又有波折。在报上刊出消息过后的第三天上午,我竟然接到了一通自称是办理甄试考试人员的电话,他在问清楚我是球儿的家长之后万分抱歉的告诉我:

「实在对不起,周先生,是我们的业务失误,我们向您致最大的歉意,请您千万要原谅我们──」

接下去的,我不愿意听了,原来球儿被录取是一项作业的错误,我不知道该如何告诉早上离开我时还喜孜孜的妻。还有昨晚用电话和朋友聊了一个整晚的球儿……

「周先生,您还在听吗?」

我说:「是的。」

「是这样的,令媛被分发到实践家专,是我们的作业错误,我们向您道歉,周先生,我不知道该怎么讲,还是实话实讲好了,令媛的成绩应该被分发到东海大学音乐系的,所以我们现在已经改分发了,她不久就会收到东海的入学通知,但我们向您致歉并请您原谅的原因是,我们这次更正不在报上刊登,也不再向媒体发布消息,希望您了解我们的苦衷。……」

我故意隐忍着这个更令人高兴的消息,不打电话给妻,打算晚上她回来才告诉她,但这种忍耐,确实极为困难,大约中午时分,我就把消息告诉给她了。


球儿读了东海之后,神情面貌,和她在中学时候有极大的转变。

东海音乐系的功课要求在台湾一般大学音乐系中是属于比较严格的,但音乐系的功课,都跟音乐有关,我们球儿应付起来,就比较愉快,所以她的成绩就好了,因为她的个性合群而快乐,又喜欢帮助人,所以学长学姊以至班上的同学们都对她很好,她突然结交了许多朋友,她高兴极了。

她在大学的学习与生活中重拾了她丧失已久的信心,说重拾了信心,不如说她重建了她以往没有的信心,有了信心的孩子,自有一种光彩,这种光彩,是任何化妆品都加不上去的。

球儿后来从东海毕业,她把录音带寄到美国申请学校,尽管她的托福考得不够好,好几所大学来信说愿意让她入学读研究所,最后她选择了位在美国首府华盛顿附近的马里兰大学,在马里兰她读了两年,以相当好的成绩毕业。

她毕业演奏会我和妻从台北赶去参加,我们球儿还是跟在台湾一样的,偶尔在言谈中显示机智,但大多数时候,她是宁静的,她的母亲知道她还是跟小时候一样的容易紧张,她坐在钢琴前练习时,要不时用手帕擦手,一条手帕,不久就很湿了,她就替她换上一条新的,然后小心的帮她把她脖子上的汗擦去。



演奏会相当成功,她的指导教授说是「Perfect」,球儿并不满意,她觉得她在几处演奏中犯了错,有些地方又含糊了些,但她老师说那些错即使大师也会犯的。

一位音乐系的老教授,系里学生都叫他「祖父」的,用手紧紧抱起了球儿,连声叫了两次球儿的名字,他说:「Why do you hide yourself?」

是的,Why do you hide yourself?为什么你把自己藏了起来呢?

球儿进了大学之后,确实比以前开朗许多,但整体而言,她还是太静默了。她学习的是钢琴演奏,她应该爱好表现,虽然在非要表现的时候,她还是表现得很好,然而绝大部分的时间,她是害羞而静默的。这个静默不见得要解释为退缩或逃避,也许一时的静默包含了后来更大奔腾的可能。

不过我知道真相是什么,整整历时了六年或者更久,我们的球儿一直是在学习的困顿和屈辱中度过的,这使得她在重建自信时候十分困难。

六年中学生涯,是她一生成长的最重要的时段,这时的教育,却使她受伤,使她抬不起头来,她习惯把自己放在层层帘幕的后面,以避免伤得更重,虽然她后来被人肯定了,但是在她心灵深处,仍然有一股阴影,这是她胆小、害羞、静默乃至躲藏起来的理由。


没有一个孩子是可以被放弃的

我常常想,教育的目的是什么呢?

教育应给受教育者知识,这些知识应该是教导孩子发现自我、肯定自我,教育应该想办法造就一个人,而不是摧毁一个人,至少使他自得、使他快乐,而不是使他迷失、使他悲伤。

我们的教育是不是朝这方面进行呢?答案是正反都有,我们的教育,让「正常的」、成绩好的学生得到鼓舞,使他们自信饱满,却使一些被视为「不正常的」、成绩差的学生受到屈辱,让他们的自信荡然。

凭良心讲,那些被轻视的「不正常的」、成绩差的孩子比一般孩子是更需要教导,更需要关心的,然而我们的教育,却往往把这群更需要教育的孩子狠心的拋弃、不加任何眷顾。

没有一个孩子是可以被放弃的,这一点家长和孩子都要记得,在教育的历程中,没有一个受教育的人是该被放弃的。

父母放弃子女是错的,教师放弃学生是错的,而孩子本人,更没有理由放弃自己。因为「自暴自弃」,就不只是教育没希望,而是人类没有希望了。


我知道球儿好不容易建立的信心,其实还是脆弱的,还需要经过考验的,她还是会随时随地、有意无意的躲藏起来。

直到她有一天告诉,远在俄亥俄州的辛辛那提大学愿意提供她奖学金,让她修习博士学位,我问她那所学校如何?她说:

「那所学校的音乐系,在全美音乐系的排行上是Top 10呢。」

「那你还会不会像那位祖父教授讲你hide yourself呢?」我在电话这端问她。

「开玩笑,要躲也躲不起来了。」她在电话那端笑着说:「我如果躲起来,他们怎么知道我弹得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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