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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号首文:但丁,乱纪元中个体的卑微、挣扎与荣耀

小西cicero 忘川边的贝特丽采
2024-08-13
说说本号为什么要起这么一个奇怪的名字

各位好,请大家周知一件事:今后我的原创文章,主要都发在这边了。《小西漫谈》那个号,今后只做引流和推广付费内容用。
我知道这样给大家带来了许多的不便,但没办法,越发艰难,请大家谅解。
这是这个新号的第一篇文章,本号现在的名字,叫《忘川边的贝特丽采》,名字有点拗口,不太好记,以后我可能会改一下。

不过既然当初这样随性起了,我还是想多写几个字,解释一下这个名字背后的故事——一个个体生命,在他所无法决定的乱纪元里,是怎样的卑微、有如何的挣扎,又展现何等荣耀的故事。

1

忘川边的贝特丽采,这个名字当然来自于但丁的《神曲》,你看很多对《神曲》的介绍,他们会告诉你贝特丽采是但丁的爱人,但丁自己在《神曲》中也这么说。

但这个说法其实不那么准确,更确切的讲,如果放在今天的两性标准下,贝特丽采如果活着看到但丁在《神曲》里这样YY她,梦想和她你侬我侬、互诉衷肠、同游天国的话,八成会告他诽谤才对。
因为在现实历史上,但丁与贝特丽采的交集并不多,两人都出生在佛罗伦萨的贵族家庭,童年时代有过几面之缘,但丁对贝特丽采一见钟情,给她写过几首情诗,贝特丽采却对但丁的示爱不置可否(以当时欧洲中世纪的贵妇行为标准看,她也确实做不了什么),随后但丁就娶了另外的贵族女孩当妻子,而贝特丽采也嫁做人妇。再然后但丁被放逐出佛罗伦萨,两人之后就再无交集了。

但但丁在其诗作中对贝特丽采的“口头YY”持续了他一辈子,还在不朽的《神曲》里公然把贝特丽采写成对他的痴情十分感动的仙女形象……

据说但丁写《神曲》的时候贝特丽采已经死于难产了,但我确实很好奇贝特丽采的丈夫看到《神曲》之后反应如何,毕竟自己的老婆被另一个男人拿来这样写,还碰巧成了名著,传之于万古……

这真是郭德纲老师说的前清八大铁帽子之九,绿帽子王了。

但不开玩笑的讲,但丁这样YY别人的老婆在当时也算正常,中世纪盛期的欧洲尤其是但丁所在的意大利地区流行所谓“骑士之爱”,这个中文翻译听上去蛮高端的名字,实则在今天看来非常毁三观——

简单的讲,中世纪的欧洲贵族,以爱自己的老婆为耻,以迷恋别人,尤其是上级领主的夫人为荣。这种故事,你看看另一位中世纪大作家薄伽丘的《十日谈》就明白了。

但当时的欧洲贵族,却也能给这样扭曲的“骑士之爱”给出一个振振有词的理由。因为其实古希腊罗马的文化复兴这个事儿,在中世纪盛期就已经开始了,曾经荒蛮的欧洲人逐渐了解到自己的“精神祖先”希腊罗马人原来这么牛逼,尤其是柏拉图在《会饮篇》所讲到的“精神之爱”的概念让他们感到痴迷。在那篇论述中,柏拉图认为单纯的男女之间的肉欲之爱是卑劣的,双方基于精神的共鸣,拜托肉体的爱情才是高尚的。
虽然柏拉图在那篇文字当中还阐述了他认为“男人和男人之间的爱情”才是最高尚的,但由于同性恋这事儿教皇他老人家严令禁止,所以只能作罢,于是受了点古希腊罗马教育,但不多的欧洲贵族转而找了另一种“精神之爱”的方便法门——爱自己的老婆可能会被怀疑是“基于肉欲”,那爱别人的妻子不就可以了么?

虽然这种近似“我不给钱,不就不算嫖了?”的诡辩今人看来实在是多少沾点大病。但但丁那个时代的欧洲贵族确实有大批人这样想。迷恋一个与自己没多少交集的“白月光”的“骑士之爱”,在那个时代被认为是有助于提升一个骑士上进的必要条件,因为只有当你心目中有一个女神,还追不上,孜孜不倦的要做人家的舔狗的时候,你才会有动力不断提升自己的能力么。

所以明白为什么《堂吉诃德》里看骑士小说看魔怔了的堂吉诃德在踏上冒险之旅前的第一步,就是先把一个村妇想象成公主疯狂迷恋了吧?今天的我们常说“舔狗不得好死”,可是中世纪的欧洲人却认为,“不舔狗当不了骑士”。

所以从这个细节里,我们也能还原历史上但丁的真实形象。

但丁最开始想当的,其实不是一个诗人,而是一个骑士、一个在政坛上有所作为的贵族,他是一个求上进的人,所以他必须迷恋一位贵妇,于是他才会如此露骨的表达对贝特丽采的爱。

2

但是,但丁的这条骑士之路,其实走的比挑战风车的堂吉诃德还要艰辛而悲惨。

当时的佛罗伦萨城里,但丁这样的贵族被分为两派,一派是但丁所属的“圭尔夫派”,他们主张跟从教宗卜尼法斯八世。而另一派人则主张效忠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被称为“吉柏林派”。双方在城里势同水火,斗的不可开交。

这里你可能会问——当时的佛罗伦萨人怎么这么没骨气呢?不是想当教宗的狗,就是要当神罗皇帝的狗,就不能独立自主,自己听自己的么?
这是个好问题,其实我们今天说的“各国独立自主”是基于国家主权这个概念的。而国家主权这个东西,是在近代《威斯特伐利亚条约》签订以后才成型的。在中世纪的欧洲,像佛罗伦萨这样的城邦,以今天的标准看,它既不能说完全没有主权,也不能说有完全的主权,它更像是一个“半国家”。

在近代,很多思想家觉得中国人“奴性”太强,无法想象没有皇帝的社会。其实在但丁时代的欧洲、意大利,你会发现问题其实是一样的。西塞罗被宣布为人民公敌被残忍处死之后,罗马时代的共和荣光早已在这片土地上消失很久了。当时的欧洲人也没有办法想象一个没有君主的社会是个什么样子。
而生活在佛罗伦萨这种城邦中的人们,他们精神状态今人看来会很有趣,他们八成认为,他们共同组成的这个政治实体是“佛罗伦萨共和国”,这当然不假,但在“共和国”之上,应该还有一个更大的政治实体笼罩于其上,这就是“罗马帝国”。

别笑,虽然但丁生活在14世纪,西罗马帝国在我们的教科书上已经亡了好几百年了。但是生活在那个时代的欧洲人,依然认为这个帝国还存在——毕竟住在罗马的教宗还在么,还会给每一届“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涂膏、加冕么。虽然神罗皇帝此时已经不住在罗马,但是就不兴帝国皇帝在北方有个“行在”什么的么?毕竟正统罗马帝国晚期的帝国皇帝,也是日常不去罗马,常驻拉文纳等地的么。
只是到了但丁的时代,到底谁更有资格代表罗马帝国,接受佛罗伦萨这样的共和国效忠这件事,出现了一点小分歧。
主要原因是教宗和皇帝双方不对付,教权和皇权谁更老大的论战已经持续了多年。
于是佛罗伦萨的“吉柏林派”就认为既然我们还是罗马帝国的子民,当然要效忠神罗皇帝了。

可是但丁所属的“圭尔夫派”却认为,凭什么啊?皇帝常住在阿尔卑斯山那边,除了收税就没想着管过山这边的事务,山高皇帝远,我们凭什么对一个素未谋面的皇帝效忠呢?我们应该借教宗的力量,脱离皇帝的统治。
或者我们可以说,欧洲近代民权思想的最初觉醒,其实就是在这种君权与教权互相争夺的缝隙中最初诞生的。
皇帝与教皇彼此争来争去,都说“你们该对我效忠”,于是难免就会有人觉醒,说你们都别争了,我们谁也不效忠,共和国的人民只向自己所组成的共同体效忠。

所以用今天的眼光看,但丁的这份不向皇帝效忠的觉悟,已经有了点近代启蒙思想的影子了。但在当时,可能但丁自己也没有察觉到这种思想的萌芽。他最早打出的旗号还是跟着教宗混,以教宗的权威去帮助佛罗伦萨摆脱神罗皇帝的影响。

而在他的鼓吹下,一部分有见识的市民拿着但丁的诗文做武器,最终帮助佛罗伦萨完成了城邦的自治。圭尔夫派驱除吉柏林派,在佛罗伦萨成功上位。

可是这个阶段性胜利一旦达成,麻烦又来了。

前文说过,但丁这一批人亲近教皇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借助教皇的影响力,驱除神罗皇帝对佛罗伦萨城的国度管束。可是在圭尔夫派内部,另有一派人,他们真的就是诚心效忠教皇的,主张把佛罗伦萨建成一个受教皇高度管束的政教合一的城邦。这派尊奉教宗的人于是组成了“黑党”,而崇尚自由的但丁等人则成为“白党”,圭尔夫派就这样分裂了。

起初,但丁被选作白党的领袖,并成为城市内最高权力机关中的委员。但是好日子没过多长时间,感觉自己被佛罗伦萨“白嫖”了一把的教皇就发布声明,要召见觊觎佛罗伦萨已久的法国国王来亚平宁“调停内斗”。

这个消息一出,佛罗伦萨城内的白党人马上就荒了。他们把法国国王比作跨过卢比孔河的凯撒,认为他的提刀上洛就是要来终结佛罗伦萨来之不易的共和制。那么有凯撒,当然也就一定要有西塞罗。于是愤怒的白党人推举但丁为代表,前往教廷说服教宗收回调兵令。

但是,批判的武器终究抵不过武器的批判,还没等但丁在罗马据理力争,教皇已经将法军调入佛罗伦萨境内,对白党进行了残酷的屠杀。

不仅如此,教皇更是对刚刚来到罗马的但丁下达了逐客令,命令其不仅要立刻离开罗马,而且要永远离开他的故乡佛罗伦萨,若敢回城,就会立刻被绞杀。

这纸放逐令对但丁是非常狠的,因为但丁生长在佛罗伦萨,他的亲朋、人脉、名望以及财产都在佛罗伦萨,离开了这片故土,但丁就基本相当于社死,类似跟今天名人被封号一样,不仅名望收到极大打击,而且会立刻会陷入漂泊无着的境地。

或许对但丁来说,更惨的问题还在于,他在激怒教皇之前,早已激怒了全欧洲同样有权势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所以但丁也不可能寻求神罗皇帝的庇护,只能选取一个罗马和德意志地区的中间点去苟活,这个中间点就是拉文纳。

若去拉文纳,一定别忘了看看这尊但丁像,你会发现和佛罗伦萨那尊很不同,此处的但丁,一脸官司。这是相当传神的。
但更关键的是,教皇的权威是无远弗届的,理论上整个天主教世界他说话都有分量。但丁当然可以挑一个教皇影响力较小的城邦,比如他后来选择的拉文纳暂居。可是谁又能说拉文纳就不归教皇管呢?但丁如果在这座城市里另起炉灶,真把教皇惹急了,新的、更狠的绝杀令照样可以追到拉文纳去。

所以逃到拉文纳的但丁,依然相当压抑,而郁闷。
了解了这些,你就能理解但丁被放逐的后半生活的到底有多么憋屈了。他为什么要写作《神曲》,并在《神曲》中用及其隐晦的方式表达的自己的褒贬和政见,比如在地狱里给他所痛恨的教皇预备火狱。——因为这个在命运的漩涡中挣扎一生的人,真的被现实的重压催逼的走投无路了,神曲开篇就说当他走在人生中途时,遇到了两只猛兽前后夹攻,让他走投无路。这真的是但丁人生的真实写照。

在时代的巨轮面前,个体的挣扎有的时候不值一提,困窘的境遇已经让但丁不能再写了。可是他依然想写下去,于是,就像维吉尔和贝特丽采在诗篇中伸手帮他解脱困境一样,但丁选择躲入了长诗当中,去抒发自己的一腔抱负与愤懑。

3

很多人大约都听过恩格斯对但丁的那句评价,说他是“中世纪的最后一位诗人,同时也是新时代的第一位诗人”。而明了了上述故事,其实你才能够明白恩格斯究竟在讲什么,但丁为什么是“新时代的第一位诗人”,因为在他之前,欧洲中世纪的人们其实没有正经想过既不听教宗、也不听皇帝,自己只听自己的,这种充满启蒙主义色彩的事情。

可是但丁却办到了。

在他前半生的政治实践当中,他通过在皇权与教权的纵横捭阖之中,一点一点觉醒了佛罗伦萨这样的共和国城邦主权既不属于国王、皇帝,也不属于教宗,而应该属于生活在那里的人民这个超前的概念。要了解但丁的这个主张,你可以读他晚年的另一部政治著作,《论世界帝国》,在这本书当中,但丁详细描述了他所理想中的“世界帝国”应该是怎样的——那是一个又一个理想中的佛罗伦萨那样主权在民的小国寡民的共和国共同组成的一个大帝国。其实这个设想已经非常接近近代意义上的邦联或者联邦制了。

而在残生中写作的《神曲》当中,但丁以自己的道德判断,而不是尊崇(自称代表耶稣基督的)教宗的谕令,去安排了天堂与地狱中的一切。这种对宗教的思维方式,已经非常接近宗教改革运动中的很多流派了。

所以但丁这一个人的身上,居然同时埋藏了两颗将在近代欧洲长成参天大树的种子——政治上的启蒙主义与灵魂上的宗教改革运动,如果再加上他在《神曲》中展现的对希腊罗马先贤的尊崇所代表的文艺复兴精神。我们几乎可以说,但丁这一个人,已经把欧洲近代人文革命将要完成工程蓝图规划好了。难怪恩格斯有此一论。

只是这样一个生活在中世纪里的现代人,他的人生注定是不被理解而命途多舛的。帝国与他为敌,教皇驱逐了他,故乡的大门朝着他永远关闭,他不得不作为一个悲情的浪子,在流浪中了却了自己的残生,只能在梦想的诗篇当中,寻求那永恒的慰藉。

或许时运不齐、命途多舛,或许一个蒙昧的时代里,过于有常识、总想追寻道德与自由的人,注定受到这样的打击。时代的重压之下,个体的挣扎孱弱无力、不值一提、甚至不配被铭记。

可是但丁,依然像一个骑士一样,以梦为马,以笔为枪,心中想念着他的贝特丽采,向着时代的风车发起了堂吉诃德式的冲锋。并为这个世界留下了那不可磨灭的一笔。

就让我们在千年后,重新读读他的那些文字吧:

“意志若是屈从,不论程度如何,它都帮助了‌暴力。”

“人不能像走兽那样活着,人应当追求知识和美德。”

“生活在愿望之中,却没有希望,是人生最大的悲哀。”

是的,我把但丁视作是千年之后,一个更诗人化、更理想主义的西塞罗。在他悲剧的人生当中,又一次的,共和梦想在跨越卢比孔河而来的强力面前被撞成了粉碎。可是当但丁去世的时候,近代的曙光已经出现在了人类历史的地平线上,他用他的诗、他的故事、他的贝特丽采、他的神游三界,陪伴他的读者,度过了中世纪那最后的一段时光。

这是人类历史上多么光辉而绚烂的一笔。

乱纪元中,个体的荣辱、贫富、乃至生死都多么的不值一提,可乱纪元中,那些勇敢而睿智的个体迸发的光辉,又是多么的绚烂可贵。

所以我想写下这篇文章,以纪念但丁,纪念他所见到的忘川河边的贝特丽采,也以作为人类勇气与梦想永恒的纪念。

也愿这勇气,这梦想,以及在这个新号上将写下的无数有趣、有种、有料的故事,成为你我生活中永恒的慰藉。

谨以此文,作为本号的开篇。

本文6000字,很冷的小号,写了个很冷的话题,不知有多少读者朋友能看到,希望看到的朋友能看懂吧。
以后、至少近期很长一段时间,可能我写的文章,都主要是这种文史、艺术题材。有未能令您尽兴的地方,请见谅。
近期遇到的波折很多,号总是换来换去,麻烦大家了。喜欢请三连加关注,并告诉跟丢的读者,我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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