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的死结,打在那个“后三国时代”
历史,在那个黑暗的角落里打了一个死结
各位好,最近写稿少读书多,在家里啃沈刚老师的新作《晋朝的死结》。
这书看到一半的时候,我产生了一种感觉:
我们中国人,虽然号称喜欢读历史,但我们读史却有一个缺点,那就是我们更喜欢去阅读和重温我们历史上那些辉煌时刻,喜欢站在帝王角度去审美那些打下“大大版图”的大一统王朝,好像我们是这些皇朝的帝王们一样。
比如在今天为网络上,有秦粉、汉粉、唐粉、乃至明粉,他们对自己所粉的那个朝代了如指掌,称颂不已。甚至像熊向晖写《大秦帝国》那样,试图从这些强悍王朝身上挖掘一些历史经验。
但事实上,历史的真相是否是反过来的呢?那些浮出水面、光芒万丈的强悍王朝,其实只是我们历史中的一面。而那些潜在水面之下,很少有人提起的历史里的隐秘角落,如五代十国,如网民口中的“弱宋”,如很多人不愿意回首的“晚清”,以及更多我们不愿回顾、一笔带过的历史,其实也决定了我们文明命运中的某些方面——甚至往往是更加重要的那部分。
《晋朝的死结》,就是这样一个聚焦在历史暗面上的书。
提起晋朝,网上一直有个说法,叫“史上最弱大一统王朝”。《三国演义》里开篇就讲“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话前半句放在汉末乱世到三国鼎立时代似乎很对,但后半句套用于“三家归晋”之后的西晋却像是个“高级黑”。因为西晋王朝从266年由司马炎建立开始,到317年亡于五胡乱华,一共也就存在了51年,灭吴后完成统一的年份则只有37年,而这37年中还爆发了长达15年的八王之乱。
所以一个生活在西晋的人,他的人生感觉一定非常奇妙——朝廷天天宣传平灭了东吴之后大晋皇帝已经完成了重振华夏的伟大事业,还有个特别体恤民情的晋惠帝问老百姓没有粥喝为什么不吃肉糜。但晋朝真正天下太平、让你安心过日子的年岁却短暂的铺满不了你那短暂的一生,人生行至中途天下就又乱了,你被迫在放弃苦心经营的财产,润去江南避祸,和把身家性命交给北方异族,当“两脚羊”之间作出选择。
那你说晋朝这个统一,真的完成了么?
“如统”。
事实上,“晋黑”不仅流传于今天网上,连播迁后跑到江南的东晋皇帝也亲自下场黑自己的祖宗——东晋的第二个皇帝晋明帝司马绍,有一次跟两位大臣王导和温峤对谈,问我家祖宗怎么得了天下?
温峤因为害怕爆了司马家的黑历史,惹皇帝生气给自己招祸,就犹犹豫豫不敢说。
但好在王导腕儿比较大,就本着“你舍得死,我就舍得埋”的精神,给晋明帝恶补了一番平素大家都讳莫如深的历史课。
从司马懿怎么阴险诡诈,发动高平陵之变夺权,出尔反尔指着洛水发誓不伤害人家曹爽的性命,却最终夷了人家三族开始讲起。讲到司马昭怎么当街弑君,又怎么疯狂镇压、血腥屠戮那些尚忠于魏室的士大夫。
还没讲到司马炎谋权篡位,晋明帝就遭不住了,把头埋在枕头里,憋出一句话:若是果如卿所言,那我家这天下,怕也是不能持久啊。
很多现代人读到这里,可能会怀疑晋明帝是不是太脆弱了。中国古代王朝争天下那些事儿么!就是一无所不用其极的黑暗森林。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改朝换代就更不是了,哪来那么多温良恭俭让?
可是按照沈刚先生在《晋朝的死结》一书中的解析,“温良恭俭让”这种事,恰恰在改朝换代时,反而是要讲一讲的。因为任何政权都存在合法性的焦虑。
政权合法性这个问题,最早是由卢梭在他的《社会契约论》中提出来的,卢梭说:“强力并不构成权利,而人们只是对合法的权力才有服从的义务。”
换而言之,即便是在古代王朝,统治者想要对它的臣民完成有效统治,也得说出一套理由,让他们心服口服才行。你如果就是一味的耍横霸蛮,嚷什么“汝视我之剑不利否?”那你维持统治的成本一定是极高的,且只要“武德”稍有衰微,难保有人不喊“吾剑未尝不利!”
所以晋以前,在华夏完成过长期统治的周、汉两朝,都在建立自己合法性上狠花了不少功夫。周朝创造了一个史上第一暴君商纣王的形象,汉朝则拼命宣扬自己“诛暴秦”的功劳。算是完成了政权的合法性叙事。
可是到了晋朝这里,合法性叙事却遇到了很大的问题,因为晋太祖司马懿本人当了一辈子魏臣,晋总不好把魏的朝政抹的一团漆黑。更何况他儿子司马昭还首开了当街弑君的历史先河,真论手段黑?谁有你司马家玩的黑?玩的狠?
于是晋朝统治合法性问题就成为了困扰这个王朝的,说不得的敏感话题。这也就难怪为什么晋明帝都当了皇上,还需要王导给他科普自家怎么得的天下。
而晋明帝的预感是对的,“得国不正”这个事对晋来说是一颗“恶之种”,它会引发连锁反应,诱发一系列“恶之花”“恶之果”,最终把这个王朝乃至整个华夏都拖入一个黑暗的深渊中。
首先是晋朝从建立一开始,就几近崩溃的国家意识形态。
本来四百多年两汉时代之后,儒家忠孝思想和汉室天命思想已经几近融为一体,形成了社会的主流价值观,但经历汉末党锢之祸和曹魏、司马家先后篡权之后,这个价值体系就彻底崩溃了。坚持固守忠君思想的实诚人已经被曹魏和司马家在夺权之路上反复清洗掉了,剩下的士大夫要么选择“躺平”“莫谈国事”离讨论“忠孝”远远的,如嵇康、阮籍这帮竹林七贤。要么则选择“精致利己”,表面上满口忠君爱国,实则背地里只关心自家的仕途和利益,如助司马家夺权的开国元勋贾充。
而当一个社会中,只存在了躺平避祸和精致利己这两种可能的生存方式时,这个社会的动员效率一定会不可避免的发生沦落,这就是沈刚先生在《晋朝的死结》中所提到的“治理系统有效性”的问题。
西晋前期,司马家因为知道士大夫们在自己的反复摧折下已经躺平和精致利己,所以果断选择了“任人唯亲”——大封宗室为诸侯,一度提振了治理有效性。但最终惹出了八王之乱,导致国力大幅衰落,诱发五胡乱华,失去了半壁江山。
逃到江南成为东晋之后,晋元帝司马睿痛定思痛,搞出了一个与士族共天下,并在于国之“忠”之上更强调于家之“孝”的叙事。
这个叙事倒是可以一定程度说圆了晋朝“得过不正”的问题的——家在国前么!我司马家列祖列宗苦心经营,最终奄有天下。虽不不是忠臣,但好歹都是孝子。
可是这个叙事却令有一个致命的BUG——你司马家可以这么“孝”,把人家的天下“孝”成你家的。怎么就不能允许别人也依样画葫芦呢?
这就导致了整个东晋时代,皇帝与世家大族以及权臣、能臣之间的猜疑链一直如此的牢不可破。统治有效性一直非常低。
很多人读历史的时候会感到奇怪——同为半壁江山,东晋可不同于之后的南宋、南明,它所面对的北方游牧民族并没有在北中国建立一个统一的强有力的政权,五胡十六国而且东晋在南迁初期,逝去的仅仅是长安、洛阳一线,甚至长期占据山东等地。南迁人口、科技、文化都占据绝对优势,怎么就不能在站稳脚跟后抓住机会北伐,收复河山呢?
问题就在于晋朝给自己打的那个“死结”。“得国不正”导致的家国叙事的崩溃,让晋朝君臣是无法相互信任、通力合作的。东晋时代并不是没有出现过像岳飞那样即有志于“还我河山”又有能力的能臣,甚至一口气出现了三个——祖逖、桓温、刘裕。
但这三个猛人北伐打到一半,都遇到一个相似的问题:他们到底该怎样协调与自家皇上的关系?你想依然老老实实做他臣子?你既手握兵权,又有北伐之功,能力和功劳都比当年篡魏的司马家大多了,你说你没篡逆之心,他司马家的皇上也得信才行啊!——毕竟如果他是你,他早就谋权篡位了。
所以这三个人的北伐都失败了。
祖逖非常像后来的岳飞,赢的关键性战役之后本来北伐大有希望,结果被皇帝强行召回了。
桓温想的稍微清楚一点,干脆做了秉持国政的权臣,晚年更是差点重走了曹操的老路,但也因为内耗而功败垂成。
刘裕北伐则本来已经成功了,灭南燕,破北魏,亡后秦,收复山东,河南,关中,光复洛阳、长安两都。但恰恰是因为他过于成功,把自己摆到了一个不篡权不成的位置上,不得不赢的彻底胜利之前就班师回朝,回去篡权代晋为宋,导致了北伐获得的土地旋即就又被夺走。
理解晋朝的故事、理解这个中国皇权的千年死结何在,你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后来的宋高宗赵构宁可把岳飞十二道金牌召回来,把他杀死在风波亭中,也不让他直捣黄龙。
其实后世都把宋高宗们想简单了,人家怕的压根不是“念徽钦既返,此身何属。”
一切已死的先辈们的传统,像梦魇一样纠缠着活人的头脑。
南宋君臣都知道晋朝的故事,而那个故事早已给给后世的华夏文明冥冥中打了一个死结。
中华帝国的权力合法性,在晋以前,可能还有点天授有德、吊民伐罪的故事可以讲一讲。但到了晋以后,越到后来,越变成了“打江山、坐江山”,“拳头大的是哥哥”暴力游戏,
于是,“主疑臣而不诛则臣必反 臣疑主而不反则主必诛。”晋朝以后,能终结这个君臣猜疑链、解开这个死结的,就只剩下了更血腥的清算和更彻底的杀戮。
如《晋朝的死结》所言,代晋自立的刘裕,首开了“禅让”之后杀戮前朝皇帝的恶例,而且一杀就是两个。自此之后,“禅让”那优待“下台天子”的温情脉脉的面纱也被撕下,权斗场上只剩下了血腥。刘裕的子孙,刘宋末帝刘准在被迫禅位给萧道成、并最终被弑杀时,说了一句无比讽刺的话“愿生生世世,再不生帝王家!”
《晋朝的死结》,这确实是一本值得一读的书,这个权力的死结从一个对至高的不受约束皇权的野心与无所不用其极的阴谋开始,到对这个皇权最彻骨的绝望与诅咒结束。而这个死结并没有随着晋的消亡而解开,它还将伴随整个中国帝制,延续上千年……
我向我的读者们推荐这本写在中国历史暗面上的书,这篇短短书评未能尽意,想要获得对这段历史更深刻的反思,请去读读这本著作。
全文完
掐指一算,又许久没写书评,以后尽量一周一篇,多给大家推荐一些我喜欢的好书。
本文4000字,感谢读完,长文不易,喜欢请三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