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工资？聊聊马斯克这张“古罗马风”招聘启事

“正直的公民，不应当从公共事务中谋取自身的利益。”

——西塞罗

说个挺有意思的事儿，这不是特朗普刚当选总统了么，12日的时候，特朗普正式宣布，企业家埃隆·马斯克与维韦克·拉马斯瓦米将在他就任总统后共同领导即将成立的“政府效率部”。

按照特朗普竞选期间的表述，他痛感如今的美国政府花钱实在太多太浪费，且机构臃肿，新成立的“政府效率部”就是为了精简机构而成立的。马斯克在上月27日提到政府效率部时声称，他有信心通过该部门帮助美国政府削减超过2万亿美元的支出，相当于2024财年美国联邦预算（约6.75万亿美元）的三分之一。

而“政府效率部”于当地时间14日在其官方X平台账号上发布一则招聘启事。

马斯克在贴文当中称：“我们非常感谢成千上万美国人表示有兴趣帮助我们的‘政府效率部’（DOGE）。我们不需要更多兼职的创意创造者，而是需要超高智商的小政府改革者，并愿意每周工作80小时以上，专注于枯燥的成本削减工作。”这则招聘启事写道，“如果你是这样的人，请将简历直接发送给本账号。埃隆和维韦克将对前 1%的申请者进行审核。”

在后续贴文当中，他又说：“的确，这将是一项乏味的工作，会树敌无数，而且报酬（compensation）为零。多么划算的一笔交易啊！”

这里要说一下，compensation在英文中含义比较微妙，兼有补偿和报酬的意思，用于薪酬则一般都指向较高阶的雇员或高管的一揽子整体性薪酬。

所以马斯克这个推文，到底是否意味着他打算连该部门普通雇员和临时工的wage和salary（工资）都不发，我觉得还得再看看马老板的进一步表态。如果他的意思真的是该部门全员都一分钱薪水不发，那我只能说马老板真的是个狠人，这将是美国历史上第一个不发薪水的联邦部门。

不过，马斯克的这个表态，倒是让我产生了一点有意思的联想。那就是公务员不发薪水这个事儿，在欧洲倒真的是有先例的——在美国视为其精神祖先的罗马共和国那里，就是如此。

罗马最早是一个号称“七丘之城”的城邦，在驱逐末代国王高傲者塔克文后长达近五百年的共和国时期，上至独裁官、执政官、大祭司，下至普通书吏以及从军参战的普通公民兵，理论上来讲，都是没有薪水的。因为罗马人认为无论参军保家卫国还是从政管理国家，都属于公共事务（拉丁文respublica），而从公共事务当中获取报酬是不道德的行为。罗马共和国晚期著名政治家、哲学家西塞罗就在自己的《论共和国》一书当中严厉指责试图通过从事公共事务来为自己牟取利益的行为，因为一个具有高尚公民道德情操的人应当自愿献身于公共事务，而不收取报酬。

但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在罗马共和国的早期，国家只是一个以罗马城为中心的小型城邦，公共事务确实只需要热心公益的人兼职一下就可以干了。最典型的例子比如曾任狄克推多的辛辛纳图斯（美国城市辛辛那提的由来），此公在高卢人进兵罗马的时候领兵挂帅保卫国家，一旦危机解除，马上交还权力，回家种地，元老院派人去田间地头请他，他都不回来。说我地再不种，庄稼就黄了。

后世很多人在聊这段的时候都赞美辛辛纳图斯的品德高贵、不被权力腐蚀和诱惑。

据说美国开国总统华盛顿尤其是此人的死忠粉，还专门成立了以其为名的军官俱乐部。

但是，较少有分析回到当时的情景分析一下——其实在那个时代的罗马，哪怕是狄克推多这样的官职，也确实是没有回家干个小地主香的。

首先没有工资，其次还有元老院和公民大会的种种掣肘，罗马地盘又那么小，榨不出什么油水。你说辛辛纳图斯非要干这个干嘛？

但到了罗马共和国后期，问题就出来了，随着地盘越打越大，无论是战争，还是日常管理国家，需要耗费的精力已经不是兼职能够承担的了。这就导致一方面实权公职越来越多的被贵族、尤其是完全脱离生产、实现财务自由的大贵族所垄断。另一方面，不得不从军的罗马平民，因为连年的“从军”逐渐沦落入破产的边缘。

“游荡在亚平宁的野兽，尚有栖身的洞穴，为国家征战献身的罗马公民，居然没有安身之所!”公元前2世纪呼吁激进改革共和国体系的格拉古兄弟，就曾演讲中这样鼓动他们的听众。罗马共和国后期，公务员无薪制随着国家体量的扩充，确实到了不得不改的地步。

而最终迈出这一步的，是将罗马从共和转变为帝制的罗马首任皇帝屋大维一世（奥古斯都）。

为了给常年随从自己征战的士兵和帮他管理国家的书记官们发工资，奥古斯都巧立了一个名目，巧合或者必然，它就是马斯克提到的那个compensation，compensation这个词在今天的英文当中之所以兼有补偿和薪酬的意思，是因为该词在拉丁文中最早就是补偿的意思。

奥古斯都接着格拉古兄弟的话说，这么多为国献身、为国工作的好公民，一份薪水没有，国家总不好意思吧？应该为他们献身和付出提供一份补偿。于是他开创了罗马官员的薪金制度，规定所有由元首新设立或者任命的官员，比如：税收监察使、元首行省总督、近卫军长官等，都发放年薪，年薪的数额从10万到100万塞斯特斯之间。这个薪水在当时的罗马是非常高的。此外，从军征战的普通罗马公民，除了马略时代各个总督就开始发放的津贴之外，在服役结束或者战死的时候，也能够拿到一笔不菲的养老金。

你可能会问，一下子让罗马拿出这么大一笔钱，罗马怎么能拿的出呢？人奥古斯都大手一挥，这钱不用国家拿啊！我个人请了。

是的，你没看错，在罗马帝国前期，军队和官员的工资是从皇帝个人小金库当中支出的。理论上只是皇帝这个“首席公民”个人对大家“勤于公事”的补贴和补偿。所以它才叫的compensation。

但这笔compensation可是真的不小，奥古斯都皇帝自己曾在日记中哀叹，说他在士兵退役的旺季花了总共八亿六千万塞斯特斯给士兵们。

而这笔钱，是曾经的罗马首富克拉苏总资产的八倍有余。

你问奥古斯都能不能出的起这笔钱？他出得起。因为他用一种新玩法成为了新帝国首富。

奥古斯都时代的罗马帝国其实是一个“一国两制”的国家，帝国境内的传统核心区域，比如亚平宁半岛，依然是属于罗马元老院和全体公民的。但一些边疆行省，比如高卢、埃及，因为是奥古斯都和他义父凯撒打下来的，所以这些地方严格说来属于“元首私产”，其税收等收益全部进了皇帝个人的小金库。

所以给官员发工资虽然支出巨大，但在帝国强盛时依然是可以维系的，像前文提到的八亿六千万塞斯特，虽然看似巨大，但也仅占了奥古斯都本人同期收入的三分之一。

但是这样玩儿，有两个问题就一定会随之产生了，首先是孟德斯鸠所说的“权力只对它的来源负责”，官员和军队工资从皇帝小金库出这件事，导致了自奥古斯都之后，罗马的官员和军队虽然名义上还是属于共和国的，但花钱养他们的都是皇帝，士兵和官员满满变得只知有皇帝，而不知有国家。罗马帝国代替共和国的过程，是一个渐变的过程，而君权神授之所以能代替看似还披着共和外衣的“元老院首席公民”式皇帝，原因就在于整个国家机器效忠对象的转变。

其次，为了给官员和军队发工资，皇帝本人承受了非常巨大的财政压力。一旦工资没有给到位，很可能意味着举国皆叛，最典型的例子比如公元67年尼禄的倒台。

尼禄这个人之所以被作为罗马帝国历史上第一位暴君而被推翻，最直接的原因就在于其个人小金库的破产，公元64年罗马城发生大火，大火之后尼禄为了平息城内公民对他的不满，决定捐资重建罗马，但此时正好又赶上公元67年士兵退役的旺季，尼禄个人的小金库见底了。

尼禄一度为了搞钱不择手段，有人说他处死自己的老师塞涅卡就是看上了塞涅卡的家产。但在没收了塞涅卡等很多人的家产后，尼禄发现这些钱仍不够填补这个大窟窿，大量行省的士兵和官员们得不到皇帝发的工资，顷刻间就收回了他们对皇帝的效忠。

所以历史上的尼禄其实是穷死的，嗯……

于是此后的罗马帝国皇帝，就慢慢都把搞钱而非为公民服务变成了自己的首要目标。到了3世纪的塞维鲁王朝时代，整个帝国三分之二的领土已经变成了“元首私产”，皇帝在这些行省内勒索加税是不需要经过元老院同意的。此外皇帝还可以用自己手中的权力玩很多别的花样——比如往银币当中掺入更多的铁，制造恶性通胀。

又比如，按照罗马传统，当皇帝出外征伐归来，宣布举行凯旋式时，各地方行省需要向元首本人进行捐赠的。于是像卡拉卡拉这样奇葩皇帝。就不断宣布各种编造出来的胜利，今天打下一个村来我也宣布凯旋！明天打下一个镇我也宣布庆功！以此来不断的要求各个行省总督给自己送礼。

各行省总督的心情，像极了结婚朋友太多，随不起份子的你。

纸面战神卡拉卡拉皇帝

最终，严重的通胀导致原本受罗马帝国看护的地中海贸易系统彻底崩溃，大量商人破产，各地陷入封闭自守的庄园主经济时代。而不断宣布的“凯旋式”则如同“烽火戏诸侯”，让各行省丧失了对皇帝本人的尊敬。

于是在塞维鲁王朝崩溃后，罗马帝国陷入了三世纪危机。之后崛起的戴克里先对帝国财税体系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进行人口普查，以武力为后盾强行要求各地纳税，税收纳入国库后再给军人和公务人员发工资。

确切的讲，戴克里先这个人，从思想到行为，都是一个十分东方化的君主，他治下的罗马开始完全朝着东方式的帝制国家完成全面转型。而罗马公共事务免薪的传统，就此也彻底终结了。

而同时代的汉朝我们不赘述了，当时的中国已经有了一套非常成熟的官员薪资体系，但毫无疑问，这套正是维持官员们向皇帝本人效忠的，东西方的古典帝国，最终在这里殊途同归。

但有意思的是，公务人员不领工资这个理想，在千余年之后的美国却不时有人试图复兴。

比如美国的开国总统华盛顿，就非常仰慕西塞罗所主张的“公民自愿自觉为公共利益服务”的观点。

当时美国给予总统的年薪是25000美元，但华盛顿从没有领取这25000美元的工资，而是都捐献给了国家。而且美国法律有个利益回避制度，谁提加薪不给谁加薪，即使国会批准加薪法案，工资调整当任不得受益，要从下任开始执行新的工资标准，其目的是防止公务员不安心为人民服务，天天忙着给自己加薪，侵占人民利益。

这个制度，再加上“自愿参与公共事务”的道德趋向，美国建国近一百年内没有给总统加过薪水，1873年格兰特总统才要求把其继任总统的薪水从涨为50000美元。此后历经四次加薪，目前美国总统的年薪是40万美元。

但特朗普在2016年竞选时曾做过一个表态：“如果我当选总统，40万美金的工资我一分钱都不会拿，我连1美元的象征性工资都不会领。”他显然是像模仿华盛顿。

但根据现行美国相关法律，总统作为美国的最高级的公务员是有专门的薪酬规定的，不能不领工资，所以上一个任期，特朗普还是领了1美元年薪，其余的则直接捐给了慈善机构。

本届任期内，特朗普会不会再重复他的“1美元年薪”尚未可知。但从马斯克的这个最新表态看，下一届共和党政府极有可能掀起一场对公共开支的“瘦身运动”，马斯克说，他的政府效率部的所有行动都将在网上发布，以实现最大的透明度，“我们将有一个排行榜，让您看到您的税款用于了哪些最疯狂而愚蠢的支出。”

而很明显，马斯克此次“零薪酬”招聘，正是为了这场即将展开的改革造势。

“正直的公民，不应当从公共事务中获益”。这是一个古罗马时代就提出的理想。

但从实际执行当中看，指望用公务人员零薪酬去实践这个理想是很难的，在罗马共和国的后期，出身贵族的公务人员们的确不贪图那点工资。但却可以依靠对公权力的运作为自己谋取更加巨额的，薪水之外的好处。而零工资也将大量罗马的平民乃至中产阶层阻挡在了元老院的大门外。最终最美的理想结出了最恶的果实，罗马共和制度就是因此而崩溃的。

这种现象在今日的美国其实已经开始复现，至少从克林顿至奥巴马时代开始，美国的政界高层其实都并不在乎他们的compensation。而是着眼于通过政商精英的抱合牟利，让其政策受到扭曲和干扰，这才是美国联邦政府目前遭遇的真正顽疾。

而这些问题，显然不是马斯克一纸“零工资”招聘启事，就能解决的了的。

一旦政治与商业利益发生抱合，想要触动就很难了。正如格拉古兄弟的改革没有成功一样。其实我比较怀疑，即便得到了总统特朗普的鼎力支持，马斯克也未必有足够的权威解开美国已经很严重的政商抱合问题。

但这个“不从公共事务中获益”的态度，至少还算是对头的：参与公共事务是公民的权利和义务，本不应当从中谋取利益。至少掌握公权力者，应当在牟利上受到约束与克制。

全文完

本文5000字，感谢读完，养病期间，今天早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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