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尔惊变，将意味着什么

   最后一个喊“跟这帮虫豸在一起怎么搞政治”的韩国人

各位好，今天身体不好，但想写一下韩国12.3事变的事，因为有很多读者朋友催稿。

昨天晚上很多人应该都全程关注了，韩国总统尹锡悦动用总统权力宣布戒严，无奈军队出工不出力，不到六个小时后就在国会和民众的双重压力下被迫取消戒严。目前韩国国内对这次“半吊子”的军事政变骂声一片，反对党已经在走弹劾程序。尹锡悦似乎只有在被弹劾赶下台和主动辞职这两条路之间选择一个，但无论怎样，按照韩国当总统必倒霉的“青瓦台魔咒”的一般流程，尹锡悦下台后和他妻子要面临的牢狱之灾，估计是免不了了。

所谓“青瓦台魔咒”到底该怎么理解呢？

其实韩国这个国家，虽然目前在政体上搞了一个“类美利坚体制”，但从骨子里讲，它依然是一个深受儒家文化影响的典型东亚国家。儒家文化对“圣人秉政”这个事情一直有一种迷思，认为只要上位者道德和行为方面绝对完美、自律，国家就可以治理的好。所谓“天命靡常、惟德是辅”。

但是我们又知道，现代国家对于权力约束和管控的逻辑恰恰不是这样的。一个权力持有者的腐败与否，与他的个人操守是否完美无瑕关系不大，甚至与他的权力受到多少古代“谏官”式的纠弹关系也没有很多人想象中那么牢固，现代国家解决权力腐败问题的根本方式其实是缩小与限制公权力，再辅以适当的监督，以保证它在一定时间内不会出现高度的腐化。

但是这种方式在韩国这个国家的具体执行中是遇到相当大的问题的。首先，朝韩南北对峙并维持准战争状态这个特殊的国情，就并不利于作为三军总司令的总统放权。其次，韩国在朴正熙时代以后经济崛起的模式是以政府扶持财阀为主导的，政府，尤其是朴正熙、全斗焕等总统本人在其经济发展过程中所掌握的决策权极大，围绕在其身边的财阀靠着他们一言而兴、一言既丧，拥有如此“过瘾”权力的总统想要保持道德上的出淤泥而不染，几乎是不可能的。

当然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后，韩国成功从军政府完成了转型，成为现代民主国家，可是转型过程中又出现了三个问题：

第一，是左右派之间之前的积怨与仇恨并没有完全化解，左派视右派为军政府的余孽、甚至日据时代的余孽，而右派则怀疑左派为“从北者”和“叛徒”。由于韩国特殊的历史地理环境，他们各自的这种仇恨政治叙事又都能聚拢大量的信徒。是最好的宣传、鼓动选民投票积极性的口号。对“余孽”“叛徒”当然是不能手软的（尤其是在东亚儒家叙事中），这就导致了双方在党争中无所不用其极。

第二，是韩国虽然搭出了一个两党制的架子，但其政治生态其实从来没有形成过真正稳定的两党，左右派经常是围绕各自最有望胜选的候选人在大选前重新组建、并改名一个新的政党然后进行参选。这种“特朗普风格”特别浓厚的竞选风俗，导致了了一个很“特朗普”的结果——反对党意识到，只要集中活力攻讦、搞臭对方的党魁，就可以直接给予对方的政党致命一击。所以都拿着放大镜去寻找对方在任或卸任总统的缺点，事实证明从金泳三到朴槿惠，韩国结束军政府时代后这些总统没有一个是经得起这样细查的。

刚刚卸任没两年的文在寅算是得了个善终，但我觉得这很大程度上反而要感谢尹锡悦高抬贵手“放他一马”，尹锡悦这个人，虽有万般不是，但似乎还是有想要终结左右翼无休止不择手段恶斗的理想的。但这次风波之后有一个很大的看点，就是文在寅会不会重新出山，助力左翼的夺权，假如他居然这样做了，那么韩国右翼可能会后悔自己的这次“妇人之仁”，以后的党争怕是会更加凶烈。

而且尹锡悦也确实遭遇了悖论——即便他有心放过左翼，左翼反对党也并不打算放过他，引发此次风波的导火索，是尹锡悦的老婆被爆收了一个价值人民币1.5万的奢侈品包包，作为一个发达国家的第一夫人，受了这样一点小贿赂，就被反对党抓住吵了三个多月，最后尹锡悦在宣布戒严时指控在野党“裹挟国会，搅乱国家”，话虽然说的狠了一点，但你关注近几个月韩国国会恶斗的话，会发现好像还真不算夸张。韩国左右翼之间的恶斗，真的是一点妥协都不愿意讲，逮住蛤蟆就一定要攥出屎来。

第三，我想也是最奇葩、影响最大的一点，那就是韩国从军政府时代走出后，对总统权力的重新设计与约束是大大不足的。的确，韩国规定了总统只能任期一届，五年任满之后必须下台，创造了世界上极少有的短期总统制，但另一方面，韩国总统在位期间可以动用的权力却依然是极大极大的。

比如这一次尹锡悦宣布戒严，虽然搞了六个小时就破产了，还引来举国骂声一片，但实际上他这样做居然并不违法，甚至因为韩国理论上还处于与朝鲜的战争状态，总统以“戡乱”为由要求军队直接进行暴力镇压也是他很方便就能动用的权力。

这就打造了一个畸形的权力结构——一方面，韩国总统坐在这个位置上时，无论金钱还是暴力他都是可以轻松去做很多事的。而另一方面，他又知道台下由一群反对党在拿着放大镜对他和其家人的所有言行都吹毛求疵，且一旦五年任期结束，自己大概率得不到一个善终。

这就好比你给一个人一把利刃，再去天天堵他的门口吵架，你试试他会不会砍你？

在这种一曝十寒之下，出现尹锡悦这样选择铤而走险的总统，我觉得是意料之外，但却又在情理之中。

但不管怎样，我觉得韩国此次“首尔之冬”事件还是有意义的，因为从朴正熙的5·16军事政变到全斗焕的12·12，韩国通过“军事戒严”走向军事政变这件事的成功率本来是100%，但此次尹锡悦宣布的戒严却堪称闹剧，因为调集来的军队虽然名义上奉命，来了却“枪口抬高1000厘米”，根本不认真执行。有了这个新先例之后，军人干政这件事应该就彻底退出韩国政治舞台了，因为韩国军方对自己老百姓已经开不动枪了，今后没有人会蠢到去当“尹锡悦第二”。

尹锡悦这人也算在某种意义上完成了韩国人最推崇的“杀身报国”，以祭献自己和老婆的方式给韩国这个不良习惯画了个句号。

不断重复的历史，总是以悲剧开始，以闹剧收场。经此一事，韩国以后估计不会再有人动不动就掏枪，喊什么“跟这帮虫豸在一起怎么搞好政治”了。

韩国人在熟悉他们的制度，从历史的长时段看，这倒未必对他们完全是一件坏事。

而若说昨天的这场风波，对整个世界有什么启示，那我觉得莫过于——权力面前，要相信“制”而非“德”，正如阿克顿勋爵所说，绝对的权力，永远只会导致绝对的腐败。

”身怀利刃杀心自起，尹锡悦这个人在他当检察官的时候是知名的两袖清风对总统腐败舞弊毫不留情。可是一旦他当了总统，经济上管不住老婆收包，权力上管不住自己宣布戒严，屠龙少年终成恶龙的故事，怕真是于斯为盛了。

全文完

本文3000字，身体不适，行笔匆匆，还望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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