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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老罗吹了一本书的蜀汉,崩溃起来咋这么快

小西cicero 忘川边的但丁
2024-12-09
“蜀维埃”的奋发、腐败与解体
好久没写四大名著了,简单聊两句《三国演义》。
读《三国演义》小说的时候,有一个特别令人尴尬的现实——作者罗贯中明明是尊刘抑曹,而且整本小说里都一直在吹蜀汉君臣的英明神武,什么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刘皇叔仁德爱民,哪怕托孤白帝城以后,还有千古贤相诸葛亮七擒孟获、六出祁山,打的曹魏哭爹喊娘,就算星落五丈原,还好歹留下了一个能文能武的姜维,九伐中原,一直对曹魏保持攻势啊!
可是,从公元263年8月曹魏发动灭蜀战争,到同年11月蜀汉正式灭亡,蜀汉在这场战争中居然只撑了三个月就被灭亡了。
而且,领兵偷袭的邓艾带了多少人呢?
两千多人。

这你让罗贯中怎么解释?好比某武术大师,平素又是“松活弹抖闪电五连鞭”又是“二百斤的英国大力士,顶不过我一个小手指头”,结果真以上擂台,被人家一拳就放倒了,败的那叫一个脆生。

万般无奈之下,老罗只能着力刘禅的昏庸无能,另外还有宦官黄皓、投降派谯周这些人从旁挑唆。
总之,都是昏君奸臣坏了先主和丞相留下来的大好局面。
这种观点,就是比较典型的忠奸史观,蜀汉亡要怪刘禅、谯周,南宋北伐不力,则都是赵构和秦桧这对昏君奸臣坏的事。把体系问题换算成道德问题,这是古代中国文人思维偷懒的一种很有意思的办法。

但事实上,哪怕你花点时间去读一下正史《三国志》,就会发现蜀汉的速亡,远不是“刘禅没种”或者“谯周卖国”这么简单。它是一种积攒了很长事件的积怨的突然爆发,导致了这个本就不该硬撑这么久的政权的突然猝死。
《三国志》里有一段,说蜀汉灭亡前两年(公元261年),东吴使者薛珝出使蜀国,回来以后吴主孙休问他蜀国怎么样,薛珝直接回答,我看蜀国怕是快要亡了,至于理由他说:“主暗而不知其过,臣下容身以求免罪,入其朝不闻正言,经其野民有菜色。所谓‘燕雀处堂,不知大厦之将焚’者也。
翻译翻译,就是说此时的蜀国经济凋敝,老百姓饿的脸都绿了,可是臣子们却为求容身免罪不敢反应珍视问题,刘禅那个皇帝待在自己的信息茧房里,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整个蜀国就像一群燕雀待在着了火的屋子里,丝毫觉察不到大厦将倾。
当然那联系前后文,薛珝说的这段话,其实有点冒死给吴主孙休上眼药的感觉,意思是陛下您看蜀国烂成这样了,咱得抓紧内修德政啊。
但是不可否认的是,薛珝的这段发言确实点出了一个小说中被遮蔽的现实——蜀汉之速亡,实亡于经济、亡于民不聊生。
根据《三国志》的记载,在蜀汉灭亡的时候,其户籍显示该政权总人口只有区区94万人,却养了士兵10万人,官吏4万人。出现了"三家养一兵,七家养一官"的离谱现象。财政混乱、货币贬值、通货膨胀,邓艾接管蜀汉国库中的时候,发现所有金银铜等贵金属存量加起来,居然只有区区四千斤。
与之相比的,刘备平定益州之初,打开蜀中府库,发现自己发财,一次性赏赐给诸葛亮、法正、张飞等功臣的金银数量,就有万金有余。
是的,蜀地本来是汉末乱世当中一块非常富足的土地,
刘备入蜀之前,庞统曾力劝刘备拿下益州,当时他说的就是:“荆州荒残,人物殚尽,东有吴孙,北有曹氏,鼎足之计,难以得志。今益州国富民强,户口百万,四部兵马,所出必具,宝货无求於外,今可权借以定大事。
翻译翻译,就是益州这个地方有钱,在刘焉刘璋父子的治理下,益州没有出现大规模的内部纷争,局势较为稳定,刘焉父子也没有什么争天下的野心,老百姓过得挺富裕的。庞统认为刘备正好可以“借”来“以定大事”。
刘备入蜀之后,为了安抚民心,倒也没有立刻开始对当地横征暴敛,但他的治理思路是法家思想,下车伊始,就提出“八务、八戒、六恐、五惧”的威刑重典。说白了就是以严刑峻法的威刑主义统治老百姓。其实蜀汉政府此时对民间财富的汲取能力,在这个时期已经初步齐备了。
典型的例子就是刘备曾经执行禁酒令,觉得如今天下兵荒马乱,蜀地老百姓居然拿粮食酿酒,太奢侈浪费了。最后为了严厉禁酒,居然连酒器也禁,理由是民间私藏酒器就是为了酿酒,一并严惩!
后来跟他一起创业的简雍也看不下去,有一次乘车的时候就拿话点他,看见街上的男女就让人把他们抓起来,刘备问:你干嘛抓他们啊!简雍说:这些男女行淫。刘备说:我没看到啊!简雍说:可他们有作案工具啊!刘备这才醒悟。
可以想见,巴蜀本地的平民、士族对刘备集团的这种严刑峻法、最大限度搜刮民间物资以供军用是不满的——我们日子过的好好的,凭什么你来了就得拿我们的财货来成你的“大事”?你要复兴的那个大汉,它当年在的时候不也有桓灵的昏乱,前有党锢之祸、后有黄巾起义,搞的民不聊生么?
所以在刘备兵败夷陵、白帝城去世的时候,蜀汉政权本来已经走到了崩溃的边缘,当时刘备还在病重时,汉嘉太守黄元就在益州本地士族的支持下举郡造反了,连带之后的南中叛乱,诸葛亮都是花了很大的精力才勉强平定。
随后蜀汉进入了“诸葛亮治蜀”的时期,要说诸葛亮这个人不愧为千古一相,治国确实是有两把刷子的,这样的地狱难度开局,他能敏锐的抓住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是挽救经济,民生搞不好,一切“兴复汉室”的口号都无法长久的糊弄人。

而诸葛亮搞经济的方式,其实是把整个蜀汉当做一个大型的国营工厂来运营。
比如诸葛亮重新恢复了盐铁官营制度,“置盐府校尉,较盐铁之利”,还改进技术,用火井煮盐。此外他也很重视冶铁,四川许多地方至今都留有他当年冶铁的遗址。盐铁生产成为蜀汉重要的收入支柱:“利入甚多,有裨国用。
此外蜀锦在诸葛亮治蜀期间也得到空前发展,出现了“阛阓之里,伎巧之家,百室离房,机杼相和,贝锦斐成,濯色江波。”的景象。优质的蜀锦,成为市场上的抢手货,蜀锦在魏、吴十分畅销,甚至远销东南亚以及西亚国家。
把整个蜀汉当成一个大型国营工厂,大量的创造财富,确实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比如刘备入蜀之初发行过一种“直五百株”,本来是用恶性通货膨胀的手段从民间进行财富榨取。但因为蜀国在诸葛亮期间经济搞得好,再加上魏吴这俩货色同期的经济更糟糕,所以三国时期居然一度出现过“蜀钱吴用”的景象,今天的研究人员在考古中发现,15座东吴墓葬中一共有三国货币4000枚左右,其中蜀汉货币有3900多枚,东吴仅50多枚,蜀汉货币占比达到了98%。
但要讲清楚,蜀汉这种经济在政府指导下的繁荣,毕竟只是一时之效。
首先,蜀汉兵多民少、官多民少的基本情况,没有办法得到根本的改变。因为蜀汉政权的性质,不同于刘焉刘璋父子这种汉末割据势力,它必须高喊“兴复汉室”的口号,刘禅的皇位才能坐得稳。而要兴复汉室就一定要北伐,北伐就得养兵,压服益州派、东川派又得给他们封官许愿,所以冗兵和冗官,一个也削减不得。
其次,诸葛亮执行的这种国营盐铁、蜀锦,再由国家通过出口提振经济的做法,有一个非常大的潜在弊端,那就是官府掌控如此大的经济权利,一定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产生腐败。
这就是诸葛亮本人非常清廉自律,甚至曾经给刘禅上过一个表公开了自己的家产:“成都有桑八百株,薄田十五顷,子弟衣食,自有余饶。至于臣在外任,无别调度,随身衣食,悉仰于官,不别治生,以长尺寸。
诸葛亮是想通过这种以身作则,在最先限度上延缓腐败的发生。
此外诸葛亮延续了刘备严律治贪的法家政策,并且事必躬亲的亲自审定对官员、士兵的惩处,二十军棍以上的处罚都要亲自过问。司马懿笑他这么干命不久矣,但事实上,这是法家政策能够相对保持不变质最有效可能也唯一的办法。
诸葛亮用这一套让蜀汉地区的官民对其都“既畏且敬”,进一步调慢了蜀汉弊病的时间表。
但诸葛亮应该是明白,该发生的问题迟早是要发生的,所以他在给刘禅上出师表的时候才会说“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国营盐铁、蜀锦的生意只能撑得住一时,其必然导致的腐败发生也只能延缓而不能彻底杜绝,一旦经济窘迫,蜀汉政权内部的益州派、东州派、荆州派,就会为争夺缩小的蛋糕矛盾激化。所以一定要在矛盾集中爆发之前赶紧打出去,死中求活,夺一条生路。

可惜诸葛亮最后失败了,临死前他指定的蒋琬、费祎、董允这些人接管朝政。其实蒋琬等人的军事主张都是较为温和,他们任内极力限制北伐的规模,这跟诸葛亮的激进战略是相反的,但如果你搞清了诸葛亮的思维逻辑后,会发现其内在又是一致的。
诸葛亮临死前大约也是想明白了,既然已无希望死中求活,那就用姑息疗法,放过百姓,至于蜀汉……就多撑一天是一天吧。
果然蜀汉经济,反而在蒋琬等人执行战略收缩时开始出现疲态、并都下坡路。
关键原因就是诸葛亮治蜀期间搞的那套官营盐铁、蜀锦模式有效性终究是暂时的。官办企业长期运转后一定会导致效率低下,以及腐败滋生问题。而这些问题都在诸葛亮死后开始发作,而蒋琬、费祎等人是没有刘备和诸葛亮的权威(以及军权)的,也很难达成诸葛亮本人的那种清廉自律以及事必躬亲。
于是为了笼络被长期“战争边缘状态”拖得越来越不满的本地士民,在蒋琬费祎时代,蜀汉不得不开始进行频繁“大赦”,赦免那些触犯官营禁令、或者在官营盐铁、蜀锦生意中上下其手的人,蜀汉初期法家治国的模式在这个阶段其实已经名存实亡了。
而权力内部滋生的腐败问题,又让荆州、东州、益州三个集团都开始在蜀中进行大量的土地兼并和财富积聚,并且彼此之间为了分蛋糕到了矛盾加剧、剑拔弩张的地步。而民生则日益凋敝。
在这种情况下,居于最上位的荆州集团和流亡士人为了获取军功,却依然打着“兴复汉室”的旗号主战,去执行一个谁都知道不可能再完成的任务。而受损的益州集团则从主守逐步转向主降——赶紧投了吧,你们一走,我们有点好日子过。
而在朝堂上,由于三派势力都知道,蜀汉(或者更准确地说,古代帝制)体系下,利益的最大来源是权力,所以都为了保住自己官位逐步走向了一味逢迎后主刘禅。因为蜀汉前期刘备制定的法家政策到此时为止还没有被正式推翻,不愿意活的清汤寡水的群臣都处于一种“普遍违法”的状态,这就是薛珝所谓“臣下容身以求免罪”的原因所在——后主刘禅虽然暗弱,但确实相比同期魏吴统治者还是更仁慈一些,但大家都害怕话说的太直被刘禅取消了免罪权。
谯周的《仇国论》和其代表的投降思想,就是在这种前提下被广泛传播,并被接受的。谯周本人其实并非“奸臣”甚至某种程度上讲,人格上堪称道德君子。他看似“软弱投降”的主张背后,是蜀汉此时已经被战争边缘状态和内部各集团的矛盾加剧拖得“不闻正声,民有菜色”的事实。
所以在蜀汉末年,这个国家在财政上其实已经垮掉了,哪怕是在小说《三国演义》中,也还留下了这种财政崩溃的蛛丝马迹——
比如姜维在沓中屯田,小说中说他是为了远离朝廷避祸,但在真实历史上,那一年蜀汉发生了饥荒,军队没有吃的,姜维才不得不领军前往沓中进行军事屯垦。
再比如邓艾偷袭阴平小路,从悬崖上下来后发现诸葛亮在此处留下的军营已经空置了,其原因也不是刘禅暗弱、后人无能,不理解先丞相的苦心,而是蜀汉此时财政已经频临崩溃,不得不进行军事守备上的收缩。从阴平到绵竹这一路上,守备的蜀军都处于一种一触即溃的状态,原因也无非是“皇帝不差饥饿兵”。
实际上,考古证据显示,在蜀汉末期,诸葛亮时代相当“硬通货”的蜀汉货币信用已经率先崩溃,众多粗制滥造的钱币涌入市场,其单枚重量还不到1克。历史上姜维最后一次进行北伐时,刘禅甚至连军马都无法为军队备齐。
简单的说,蜀汉最终的灭亡,其实就是一个曾经依靠法家的严刑峻法、复兴汉室的政治口号、刘备、诸葛亮的权威和以身作则、以及盐铁专卖的国家资本主义在打鸡血般强盛一时之后,逐步走向必然的腐败、衰落与崩溃的过程。一定要做对比的话,这个过程跟后世苏联在冷战中的最终解体,其实是有神奇的相似之处的。
入其野,民有菜色
“蜀维埃”之败,败于经济。
最终邓艾仅率两千余人如蜀就刺破了这个已经被锈蚀掉的空架子。
甚至某种程度上说,刘禅和整个蜀地百姓最终得以保全,还要感谢那个谯周的谏言,刘禅在投降前对到底是降魏还是流亡吴国还存疑,谯周说您别墨迹了,如果投降是一种耻辱的话,降吴,一辱也,吴国将来能打得过魏国么?等到吴国将来被魏国灭亡,还不得二次受辱?那还不如直接降魏好了。
所以《三国志》说“刘氏无虞,一邦蒙赖,周之谋也。”这个评价其实还算公允,没有谯周,“不闻正声,民有菜色”的蜀汉也继续撑不了多久。更或者说,混到这份上,蜀汉其实已经失去了存在的意义——至少对挣扎在生存线上的蜀国民众们来说,是如此的。
当然可能有人会说,最后“三家归晋”后的那个西晋,统治的也不怎么样啊!蜀汉时期被形容为“有菜色”的饥民,到了晋惠帝时就该被问“何不食肉糜”了。
当然,古代治乱循环中新更替的王朝可能还不如从前那个,老百姓总在“兴亡皆苦”中辗转沟壑,这是一个更深刻而悲哀的问题,归根结底,“打江山、坐江山”这帝制思维之下,一个国家很难完成真正的现代性破局。
蜀汉的速亡,并不意味着老百姓得享安泰,更黑暗的两晋乱世,还在等着他们。
泽国江山入战图,
生民何计乐樵苏。
凭君莫话封侯事,
一将功成万骨枯。
《三国演义》这样的小说写的虽然精彩,却给人造成一种偏见,让我们喜欢崇拜那些杀伐果断、甚至屠戮百万的“英雄”,而对刘璋、刘禅这种看到敌军一路高歌猛进,仗都不打一下就直接投了的“暗主”瞧不起。可是我觉得,三国时代最宝贵的声音,恰恰是这种暗主发出的。
刘备打上门的时候,有人劝刘璋坚壁清野、坚持抵抗到底,刘璋却说:“不可!我父子在州二十余年,无恩德以加百姓。今百姓攻战三年,肌膏草野者,以璋故也,何心能安!吾之不明,悔之何及!不若开门投降,以救满城百姓。
我觉得,这才是整本《三国演义》里最清醒的一句话,因为刘璋这个人是三国演义里那一票“打江山”的军阀中为数不多眼中真有百姓的人。
与之相比,那些崇拜什么“吾为天下计,岂惜小民哉”,什么“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什么“宝货无求於外,今可权借以定大事。”之类的“英雄”语录的人,真的是脑子抽了。
我觉得,作为一个现代人,尤其是现代普通人,读书、看新闻的时候,还是要多看看那些可怜的普通百姓。

毕竟,民得平安,天下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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