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翅高飞的鸟,会梦见曾关它的笼子吗?
“I've seen things you people wouldn't believe.
Attack ships on fire off the shoulder of Orion.
I watched c-beams glitter in the dark near the Tannhäuser Gate.
All those moments will be lost in time,
like tears in rain.
Time to die.”
各位好,写了几天长稿子,今天累了,想聊聊最近一段时间一直困扰我的一个噩梦。
这个梦我做了许久了,醒来总是记不能清晰的记得它的全貌,昨晚大概睡得不沉吧,醒后总算记得了梦中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其实说来也很无趣,也无非就是我人生中各种焦虑的集合——一会儿,梦见自己高考之前,突然想起某科某一个门类还一点都没复习,这次高考一定会失手。一会儿,梦见在大学里,临到快毕业了,工作已经找好,突然发现某科的学分却还没修够。又一会儿,梦见已经上了班,醒来却迟到了,挤公交车走在半路上被领导一顿猛训,末了你来办辞职手续吧。
这些怪梦会有一些不同的组合,但情节总脱不出这些俗套,总结起来,就是焦虑,那些伴随我前半生的焦虑。
而今早醒来,拉开窗帘,发现窗外阳光明媚,冬日的太阳已经高挂的时候,不由得嗤笑自己。当年高考不好能如何?大学学分修不够、实习没多做、甚至哪怕拿不到学位证能如何?上了班,真落个考评末尾又如何?所有这些东西,哪怕真的实现了,对此刻我的生活真的半点影响都没有。
眼下的我,已经辞职快四年了,靠写作和读者的打赏过活,虽然之前几年努力写作的那几个号陆陆续续都写丢了,可是每天睡到自然醒,起来看看书,偶有所感,就记下来,跟知心读者分享一番,换几个酒钱,日子过的难道不挺开心的么?闲来写副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
可是这个终于记起来的梦却告诉我,我的潜意识身处,其实依然留着那个从小就被灌输的、梦魇般挥之不去的、焦虑的印痕。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印痕依然总在像条件反射一样催逼着我,要我一定要去焦虑一点什么东西。
可能是,近几日终于彻底想开了,连文章也不在乎流量、收入与读者观感,心情真有几分放达吧,我心底里的那份焦虑感到了不适,于是就编出这样的梦境来侵扰我。
是的,我,或者我们那一代很多的人、更或者一代又一代中国人,真的是从小就被焦虑和对未来的恐惧所催逼着成长的,从小父母和老师就告诉我们,进了学校要好好学习,要严格遵从老师的管教,否则学习不好,将来就考不上好初中、好高中、好大学,就找不到好工作,就没法成家立业,讨不到好老婆,就会被这个世界所看不起。我们那一代人可能这方面尤甚,还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在街上第一次遇见乞丐在捡垃圾箱里半烂掉的苹果吃,我很吃惊,转头问我母亲那么脏的东西他为什么还要吃,妈妈就告诉我,那就是贫困,少壮不努力,将来可能就会落到那步田地。
可是今天想来,老师和父母的这种教育其实是有非常多的问题的,就说我小时候看到的吃垃圾的乞丐吧。回想上世纪90年代的一些社会背景,我基本可以断定这人落到那步田地的主要原因肯定不是什么“少壮不努力”,而是许许多多他自己也无法决定的因素,比如亲人的疾病、比如城乡差距的悬殊,当时一个农民工如果丧失劳动能力或者因为心态失衡而放弃劳动,他是很可能落入那般境地的。
而我想说,多年后回想起来,那个可怜的乞丐的处境是最不应当用“个人不努力”的理由去解释的。我能理解母亲用这个故事督促我学习的用心,但我依然要说,我们中国人所习惯的家教,其本质就是一种最露骨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它的代价就是潜藏在我们每个人心底的那种恐慌、焦虑、与对他人处境的冷漠。
而这种冷漠与那份焦虑之间,是彼此不断二元互化。因为我们认定我们只要努力、只要“听话”、只要服从规训,我们就绝不会落到那步田地,所以我们冷漠。又因为我们对这些人间的苦痛与无奈冷漠视之,所以我们更加恐惧和焦虑,觉得自己一定要挤到康庄的“正途”之上,万不要落入那种凄惨无比的田地。
可是随着年龄的成长,经受社会毒打的增多,你会慢慢发现,这个虽然自洽的二元互化,其实并不真实。因为人生中总是充满着各种不公、挫折、意外以及时代的顿挫,你其实并不知道勤奋、努力、听话而又满含焦虑活着的自己会在哪一天因为某个你自己也觉得荒诞无稽、啼笑皆非的原因从“正道”上被挤下。到时候你会发现,你之前一切的焦虑和因焦虑而付诸的努力都打了水漂,而你曾投诸他人的冷漠,会反算到你自己的身上。
这就让我想到这几天总刷到的那种视频——一些刚毕业的大学生们在视频中哭诉“为什么工作这么难找”,自己明明是985、211大学毕业的本科、硕士,乃至博士,为什么找一份两三千一个月的工作,过了实习期还被老板“卡bug”,借口自己不够好迟迟无法转正、甚至被开掉了。
我想从这些同学的哭诉当中,我特别能同情和理解他们此刻的那种心情——那是一种我明明勤奋、努力、老老实实按照一切规训和要求做了,为什么还是得不到被许诺的报偿的不甘,以及对将沦入的困境的恐惧。
而我觉得,从此中的解脱之道,就是打破这种焦虑与冷漠的二元循环,放弃那种我们社会中层所熟悉的社会达尔文主义教育叙事。你应该从一开始就老老实实的告诉孩子,即便你勤奋努力、循规蹈矩、老师说什么你就听什么,到了社会上也唯领导之命是从,你的此生也是未必一定能够成为人上人,或者哪怕成为社会的中上阶层的。人生充满了各种意外、偶然和不公,从出身到际遇,想要真正让自己免于恐惧和焦虑,不仅仅要避免自己成为“失败者”,更应当向那些“失败者”们伸出手去,给他们以应有的同情、尊重和保障。这不是社会达尔文主义者们所嘲笑的“圣母”,这是让我们得脱梦魇般缠绕着我们的焦虑的唯一解脱之道。
于是我们能听懂,小富兰克林·罗斯福总统所提出的人应享有的“四大自由”中为什么含有“免于贫困和免于恐惧的自由”。如果我们不把免于贫困和免于恐惧定义为一种理所应当的自由权,那么我们所有人,可能毕生都会被沦入贫穷和无端迫害的焦虑感所催逼。那种“考不上大学、找不到工作、失业后衣食无着”的噩梦会如影随形的折磨你的一生。
哪怕你像曾经的我一样,从小老老实实的在“正途”奔跑,考一个好大学、找一份好工作,一板一眼的遵循所有规训。
哪怕你像如今的我一样,在四年前的某一天突然想开了,觉得所有这一切都不算什么,编制、养老金、社会承认什么的都算个x,我就要我自由的生活。
但我依然会做这样的梦,因为我就是在那种规训、焦虑和恐惧中长大的,它才是真正黏在我身上、脱不下的长衫。
你想让自己的孩子,过这样的生活么?如果不想,就试着做些改变,至少同情并理解我们身边的那些失败者,因为你其实并不确定,你的努力和接受规训,是否能永远保障你今天的生活。
只有我们同情、良善并勇敢,我们才有资格享受那免于贫穷与恐惧的自由。请一定把这一点,也一并告诉孩子。
又一年的秋叶黄了,我想起若干年前的某一秋季,我到京都去赏枫叶,京都的酒店很贵、而那时的我很穷,只能住在胶囊旅馆里,隔壁床铺有一个加拿大小伙,长得至少有一米九几吧,胶囊旅馆的床他躺下都露脚。那几天我们混熟了,同去玩了好几个地方,他给我展示了他的护照,那护照上盖的戳跟唐僧的通关文牒一样,小伙子说他毕业后就到处出去玩,钱不够了就在当地打打工,挣一点,账户上的钱从来只有千把美元。
我当时挺吃惊的,第一次遇到这种人,这样过日子,而且同行中我发现他居然远比我舍得花钱。
那件事之后,我隐隐约约开始想明白了发达国家的内需为何庞大。
今天再回想起来,我知道,第一,这种人在发达国家其实不少,第二,他们其实过得是一种挺自在、快乐、让人羡慕的生活。
行吧,今天的文章,无非一篇随笔,从自己的一个噩梦开始,不知不觉聊了这么多。题目就叫《已振翅高飞的鸟,会梦见曾关它的笼子吗?》,模仿一下回头我一定会写写书评的那本科幻名作。
我曾见过你们这些人类无法想象的美好,
我曾见太空战舰在猎户星座旁熊熊燃烧,
我曾见死光在唐怀瑟之门的黑暗中闪耀,
而所有这些时刻,
终将消逝在时光中,
一如眼泪
消逝在雨中……
死亡的时间,到了。
——《银翼杀手》
我已经从体制的工作中单飞出快四年了,可我却依然常常梦见曾关我的那些恐惧、焦虑与规训的牢笼。或许作为一个从小就被“体制化”的我,这梦终将伴我终生。
但醒来,我依然要向更广阔的天空高飞——正是因为见识过笼中的逼仄,我才知道自由的翱翔是多么可贵。愿更多的人,无有焦虑、无有恐怖、无有冷漠、无有噩梦。
全文完
本文3000字,感谢读完,随笔一篇,重新开始快半年了,谨以此文,给所有我的读者朋友报个平安,感谢你们的找回与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