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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

沉默:讲一个或许会动摇你信仰的故事

小西cicero 忘川边的但丁
2024-12-24


若只闻苦楚、不见义者,你是否还愿当个好人


‍‍各位好,今天是平安夜,想放下平素的更新,跟大家聊一本我一直很喜欢的小说,远藤周作的《沉默》。这是一本每次读来,都会让我拷问自己的良知的好书。

远藤周作是日本著名小说家,这本《沉默》更是在整个世界范围内都非常有名,翻译成英文后,就因为它深邃的哲学和宗教思索,在美国引起轰动,好莱坞这几年还为这部小说翻拍成了电影。

但特别有意思的是,虽然远藤周作是个基督徒(他信仰天主教),但《沉默》这本书出版后,却遭到不少天主教和新教信仰者的激烈反对。

我自己也试过把这本书推荐给一些有相关信仰的朋友看,想听听他们对此书的看法。

结果发现很有趣,读者的反应非常两极化:一部分人像我一样非常喜欢该书,着迷于该书带来的思考;另一部分朋友则激烈的指责该书,甚至把我的这次推荐视作对他信仰的极端冒犯。

为什么会产生如此大的争议呢?《沉默》前半部分篇章采用了书信体,对不了解那段历史的读者有一定的门槛,所以我用我自己的语言,对书中的故事为您做一个尽量通俗的梳理。

《沉默》的故事发生在17世纪日本江户幕府的大禁教时代。在16世纪以前的日本战国时代,由葡萄牙等国传教士为主的天主教传教团体曾经趁着群雄割据在日本获得了极大的成功,在当时的日本九州等地拥有了大量的信众,甚至出现了一些日本地方大名世代信奉天主教的情况。

到1610年,根据罗马教廷方面的报告,日本全国天主教徒已达70万人。

但是好景不长,1600年,终结日本乱世的关原之战爆发,德川家康正式取代丰臣家建立他的江户幕府。德川家康这个人,我在之前的文章中谈过,他是一个兼具保守、进取、精明、胆怯、勇敢、自私、公正等等性格的极端复杂的人物,他在综合考察了已经十分兴盛的日本天主教团体之后,认定这个宗教会威胁到他的幕府统治,于是果断下达了禁教令。日本随后进入了“大禁教”时代,大量天主教徒遭遇了迫害和长期的打压。

而《沉默》的故事就是在这种真实历史背景下开始讲起的。

葡萄牙人罗德里戈,是一个信仰坚定的传教士,他在欧洲教廷偶尔听到一个传闻,自己的老师费雷拉前往日本传教,却在那里因为不堪日本幕府的酷刑胁迫而宣布弃教了。

罗德里戈无论如何不肯相信这则传闻,因为在他的印象中,老师费雷拉是一个信仰最虔诚而坚定的人,无论死亡、还是什么别的痛苦,都不会让费雷拉背弃自己对上帝的信念。

所以罗德里戈认为传闻一定是假的,为了验证自己的观点、为老师洗脱罪名,他毅然决定前往当时已经对基督徒非常危险的日本进行传教。

在澳门中转的时候,罗德里戈认识了同样虔诚的日本信友吉次郎,并在他的帮助下来到日本。

但到达日本之后,罗德里戈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因为日本幕府对天主教徒的迫害不仅是严酷的、而且系统并且精巧的,他们把那些坚持信仰的教徒绑在十字架上,插到海中,让涨落的海水一次次淹没他们的身体,一点点耗干他们的生命。

罗德里戈起初还很坚定,认为这些牺牲是“上帝对人信仰的考验”,那些人的死亡是有价值的。但是之后的岁月里,这样悲剧一而再、再而三的无休止的反复,罗德里戈渐渐动摇了——因为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而且他们死亡,看上去是那样的漫长、痛苦却又毫无意义,这根本就不是他所受神学教育中的那种荣耀的牺牲,死亡就是死亡,毫无意义、默无声息的枉死。

而与之相比,想要活命看起来是那样的简单,只要被怀疑有基督教信仰的人往耶稣和圣母玛利亚的像上吐唾沫,然后践踏圣像(被称为“踏绘”)就可以了。

于是罗德里戈开始不断地向他的主祈祷,后来简直发展到质问:主啊,既然你是全知全善而又全能的,你为什么不伸出手来拯救一下那些对你信仰最为坚定的仆人,为什么要让这些人一刻不停的不断的死去,或者你至少该给我一个启示,告诉我这样的牺牲到底有什么意义。

然而上帝始终没有回答,受刑者的哀嚎在每个夜里都响彻了罗德里戈庇护所旁的海岬和山谷,而上帝回答这些苦难与罗德里戈祷告的,却只有——沉默,永恒的沉默。

终于,东躲西藏的罗德里戈最终还是被日本幕府的官吏抓获了。罗德里戈此时本来已经做好准备,无论自己将遭受怎样酷刑和死亡,都绝不屈服,下定决心为他的主殉道。

出乎他的意料的,日本幕府官吏对待他的态度很客气——罗德里戈惊讶地发现。他原先认为应该是恶魔日本官吏,实际上是一个面容善良、温柔的老人——此人名叫“井上”,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吓人或残忍,反而显得文质彬彬,循序善诱。

井上告诉罗德里戈,他来到日本传教的行为本身,就是错的,基督教信仰对日本来说除了制造混乱之外毫无用处,这个宗教并不适合日本人,罗德里戈如果真的想为他的信徒做些什么,而不是成就自己的名誉,就应该帮助信徒们消除这种错误的信仰,他们的生活重归平静。这才是善行。

然后罗德里戈又再次见到了吉次郎——对,就是那个把他们接到日本登陆的教友吉次郎,其实吉次郎早就踏秽放弃了信仰,自从罗德里戈踏上日本土地之后,由于吉次郎的一再告密,他一举一动其实都在井上等日本官员的监控之下。

表面上看,吉次郎就是一个可恶背教者,叛徒。但通过罗德里戈与吉次郎数次接触,读者会发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吉次郎其实是一个非常挣扎和纠结的人,他信仰本来非常虔诚,并在朋友遭遇苦难的时候为他们虔诚的祷告,甚至背叛之后,还又找到罗德里戈痛哭流涕的忏悔,并乞求赦免。

但吉次郎又是一个软弱的人,他说每当幕府武士们把死亡和恐惧摆到他的面前,他就不由自主的两股战战,然后无法遏制的背弃了信仰。“我想做一个坚强的人,但上帝为什么要把我塑造的如此怯懦、软弱呢?为什么把我塑造的如此之后,又用这般的试炼来考验我呢?我不明白。”吉次郎如是说。

“我天生就是个软弱的人啊!我无法像个殉教的烈士那样死去。可如果不是生在这个迫害年代,我会是个好基督徒!”吉次郎在监狱外向着罗德里戈痛苦的高喊着。

吉次郎的忏悔给了罗德里戈更深刻的神学思考,是啊,上帝为什么如此保持沉默?既然全知全能全善,又为什么要把这样一个人塑造的如此软弱、却又心怀对他的信仰,在这世间不断地受到煎熬挣扎?上帝又为什么要让这样一个坚定却又软弱的人,生活在迫害年代?难道真如井上所说,他所传达的那种信仰,除了在这片土地上制造混乱和给信众以挣扎和痛苦之外,毫无益处?

而最终,罗德里戈见到了他要寻找的老师费雷拉,原来费雷拉一直就生活在距离罗德里戈被关押处不远的地方。他真的如传闻中所言,已经踏秽弃教,还已经娶了日本妻子,生了孩子,日常做些帮助日本幕府纠察违禁品、并撰写文章批驳和丑化天主教义。

罗德里戈质问自己的老师为什么要这么做。费雷拉却回答:经过20年的传教工作,他开始相信基督教在日本永远不会真正存在,因为这里的东方文化与他的信仰实在太不相容了,这个宗教要么消失,要么会变成一种完全别的东西。

“(日本)这个国家是个泥沼,无论什么幼苗种到这个泥沼里,它的根都会腐烂,枝叶也会变黄枯萎,我们将信仰这根幼苗种到了这个泥沼里。日本人却只将一个人美化、把他抬高然后称之为神,把和人同等性质的存在称之为神。日本人没有能力构想出一位超越人类的神。

然后费雷拉让罗德里戈留在关押室里,让他再听了几个小时平信徒们受刑时的痛苦哀嚎。

几个小时后费雷拉再次来找罗德里戈,这一次罗德里戈哭求自己的老师拜托井上,让他放过这些平信徒,既然上帝对他们苦难如此永恒的沉默,既然日本是一个无法耕种的泥沼,信徒们听到了他们的信仰,也会异化为一种截然不同的东西,那就让他们放弃信仰,少受一些痛苦吧。

费雷拉摇摇头,然后说出了一段最终击碎罗德里戈信仰的话语:你以为这些信徒们没有放弃信仰吗?他们早已千百次的宣布弃教了(就像软弱的吉次郎一样)。但他们依然遭受酷刑和死亡的原因,仅仅是你罗德里戈没有弃教!你不放弃信仰,井上就会无休无止的折磨那些被你所影响的人。

于是罗德里戈终于找到了他此行寻找的那个答案:费雷拉老师为什么弃教?因为他曾遭遇和自己一样的两难:如果他选择弃教,那么他无疑背叛了自己的信仰。可如果他选择不弃教,坐视那些已经选择求生的信徒们痛苦的死去,他又无疑背叛了自己的良知。而这恰恰又是极端不义。

罗德里戈最后一次祈祷上帝显灵,给他以启示,让他知道如何做这个两难的选择。然而上帝回答他的,依然是沉默——永恒的、持久的沉默。

于是罗德里戈做了自己的选择——他也选择了踏绘,公开宣布背弃自己曾经的信仰。晚年的罗德里戈像费雷拉一样,在长崎成了一个家、娶了一个日本妻子。

之后的他受雇于日本幕府,专门帮助阻止基督徒向该国走私宗教物品,并且也撰写了许多有理有据的论文,批驳自己之前的宗教信仰。

总而言之,罗德里戈终于被迫活成了自己曾经讨厌的样子。

天主教廷得知他的背叛,宣布他为背教者,剥夺了他牧师和传教士的权利。

他们管费雷拉叫“背教的彼得”,

他们管罗德里戈叫“背教的保罗”。

《沉默》这本书之所以震撼人心,就在于远藤周作以一个基督徒的内部视角,指出了基督教(以及亚伯拉罕教系的所有一神教)似乎存在的一个大BUG——神义论问题。

基督教中的上帝是全知全善并且全能的,那就带来的一个问题,既然上帝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并且无比善良,那么这个世界上那些义人遭遇苦难究竟又作何解释?我们在现实当中,见识到了太多好人不得好报的事情,甚至就像《沉默》所表现的,他们默默的痛苦、默默的死去,而上帝全程不发一语。

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

如果上帝是全知并且全善的,知道并且想要帮助这些义人,那他一定不是全能的,无力救他们脱离苦境。如果他是全知并且全能的,知道并能够帮助这些义人,那他一定不全善,见义而不为么,坐视信徒的死难而不施加怜悯。而如果他全能并且全善,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不全知,没看到这些人世间的苦难。

所以全知全能全善在义人的苦难与未得惩罚的罪恶面前,是个不可能的三角。

任何愿意认真并严肃思考一神教教义的人都会遇到这个问题,并且会有很多人,会如罗德里戈一般,在上帝无休止且意义不明的沉默中,最终放弃了自己的信念。

所以“神义论”的质问,其实从旧约的《约伯记》就开始了,奥古斯丁在解释罗马信了基督教却为何被蛮族攻陷的《上帝之城》中,也极力想要解释这个问题(虽然在我看来,这位天主教史上最权威神父对此的回答并不完美)。一直到远藤周作写作《沉默》的时候,这个质问依然如此的动人心魄和残酷。

其实哪怕你不相信任何宗教,单纯的只是想做个好人,并朦胧的相信一下这个世界上“好人有好报”、道德、宽容与自然法最终一定能胜利之类信念,你也时常会遭遇到类似“神义论”的折磨。

比如今年,我跟很多读者朋友们一样,过得难说有多么顺利,遭遇了很多打击与不快。但最让我寒心的其实并非这些打击,而是我在经历这些之后渐渐体会的很多人性中虚伪或者世态凉薄。当然,有很多读者、同行前辈依然愿意鼓励和帮助我。可是同样有更多我曾认为志同道合,甚至十分佩服敬仰的人,在这个过程中让我认知到了他们的另一面。很多人对我的境遇不仅是不帮助,而且是很开心的,甚至私下里在传,觉得又“死了”一个同行,粉丝可以分流到他们那里去等等。

更当然,我也从没觉得,在某些问题上的观点相近、意气相投就一定构成他人和我同声相应的某些义务。但怎么说呢?每每想起,还是觉得有些幻灭、难受。

以前曾有喷子总留言给我:你们这些写公众号的,甭管观点如何、口号怎样,说了半天还不是为了骗流量、骗打赏、赚钱?

对于这样的嘲讽,我曾经总是一笑置之,正如《聊聊我的金钱观》中自我解析的,我觉得养家糊口固然是人生中的必选项,不得不做,但我除非疯了,才会只为了赚钱去从事写作这个点灯熬油、心惊胆战的行当。

公众写作最重要的目的,还是为了匡正世道、辅弼良善之类的理想,再不济,传播一点真知、开阔读者的视野,也总是好的。

可是毕业后写文十年,写公众号也写了四年了,越写我自己总是禁不住的越发疑惑——难道写作的目的,真的就像那个喷子所说的,就是为了骗流量、赚钱?难道大家真的都是“嘴里主义,肚子里全是生意”?

我就像游荡在海岸边的罗德里戈一样,走了许久,却未见多少义人,历了一些风雨,见证了人们与世界那持久的沉默。

我向我的内心去追问,去寻找,良善是否有意义?让好人得好报的?真理与宽容是否终得昭彰?

可回答我的,如罗德里戈一样,永远是一片如海般的沉默。

这如瀚海般永恒的沉默,总让我迷失与惶恐。

总听说人在20多岁的时候难免怀有激情和理想,有对正义的坚信。可到了三十多岁以后,历经了人情世故,就会遭遇不同程度的信仰危机。很多人会滑入世俗并圆滑的虚无论,觉得一切信念理想都是假的,未有生存和赚钱才是真的——这大约就是更普世,未必一定是信基督教者才有的“神义论”危机吧。

若您也有这样的迷茫,那远藤周作的《沉默》,真的很适合此时的你我来读。

善良有没有报偿?

理想有没有意义?

坚持有没有尽头?

还是说,在现实无休止的苦痛面前。我们应该转过头去,朝着自己曾经坚信并热爱的信念唾上一口唾沫,再闭眼践踏上去,换得与生活的妥协,从此真的成为一个只为私利考虑、活的卑微、自私而又猥琐的人。

带着这样的困惑,我又重读了《沉默》,然后我吃惊的发现,大学时,大约是阅历所限,其实我并没有完全读懂这本书,尤其是它的最后一章。

在故事的结尾,罗德里戈确实出于对受苦者的怜悯、对他的主无尽的沉默的不解,选择了弃教,成为了“背教的保罗”。当吉次郎再次来到他家门口,要求进行忏悔并接受他作为牧师的赦免时,罗德里戈突然明白了——原来他的主并没有离他而去,更没有沉默,相反他一直与他同在。

当他选择为了拯救他人的生命而背弃信仰的踏绘时,当他在良心与信仰的选择面前面临两难,祈祷却毫无回应,不得不自己凭着良知与怜悯去本能的做选择的时候。这些抉择,这些思考,这痛苦,其实都是他的上帝告诉他的。

尽管他被他以前的兄弟们拒绝了,但他并没有被上帝拒绝,上帝没有保持沉默,而是和他一起受苦,他与他一直同在。

于是罗德里戈说:“我仍在用与过去不同的形式爱着那个人。为了了解他的爱,到今日为止,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必要的。在这个国家,我现在仍然是最后的司祭。而,那个人并非沉默着。纵使那个人是沉默着,到今天为止,我的人生本身就在诉说着那个人。

我觉得远藤周作的这份思考是震撼的。

我们生在这个世间,可能常常会问自己,善良、道德、文明与正义,是否真的是存在的?这个世界究竟有没有一种永在的自然法,值得我们为之付出与努力。而每当我们思考这些的时候,回答我们的,总是永远的沉默。

可是每当我们在痛苦、艰难、逆境与良知的悖论中作出选择的时候,如果我们能无愧于我们所坚信的那份善良,其实这善良就已经不再软弱,它在通过我们的手、我们的心、我们的抉择发出这个世间最强劲力量。

这善良因与我们同在,而从未沉默。

今天是平安夜,不知怎的,我特别想把这个故事将给您听,它曾两次震撼了我的心灵,大学时初读,我决心去做一个好人,哪怕回应良善的将是沉默。如今再读,我获得了一份逆境中坚守的勇力,总算仍没让自己变成一个丧失信念的“油腻男”。

您,我的读者,看我的文章,也许已经多年,也许才刚刚开始,如今我也三十多了。幸而,我依然还是曾经的我。那些曾启迪我的,仍与我同在,他从未沉默。

愿您也一样,祝您在平安夜宁静、幸福、并快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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