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咏流传》第一季37陶渊明《杂诗十二首·其一》
作者:陶渊明
演唱:侯明昊 王凯平
朗诵:雅坤 解读:蒋勋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
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
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
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
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注释
1、蒂:瓜当、果鼻、花与枝茎相连处都叫蒂。陌:东西的路,这里泛指路。这两句是说人生在世没有根蒂,飘泊如路上的尘土。
2、此:指此身。非常身:不是经久不变的身,即不再是盛年壮年之身。
这句和上句是说生命随风飘转,此身历尽了艰难,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3、落地:刚生下来。这句和下句是说,何必亲生的同胞弟兄才能相亲呢?意思是世人都应当视同兄弟。
4、斗:酒器。比邻:近邻。这句和上句是说遇到高兴的事就应当作乐,有酒就要邀请近邻共饮。
5、盛年:壮年。
6、及时:趁盛年之时。勉励:激励。这两句是说应当趁年富力强之时勉励自己,光阴流逝,并不等待人。
译文
人生在世就像路上的尘土,原本就像飘泊风尘,没有根蒂。
生命随风飘转,此身历尽了艰难,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世间人人都应当视同兄弟,何必非要亲生的同胞弟兄才能相亲呢?
遇到高兴的事就应当及时行乐,有酒就要邀请邻里朋友一起共饮。
人生就如同时光一样,只要过去了,就不会重新再来。
因此,要趁着年富力强,勉励自己,多做些应该做的事。
背景
《杂诗十二首》是晋宋之际文学家陶渊明的组诗作品。这是一组咏怀诗,多叹息旅途行役之苦,咏家贫年衰及力图自勉之意,表现了作者归隐后有志难骋的政治苦闷,抒发了自己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高洁人格。全诗语言质朴,文体省净,而内涵丰富,包蕴深远,体现了陶诗的基本特色。
这是其中第一首。这首诗起笔即命运之不可把握发出慨叹,读来使人感到迷惘、沉痛。继而稍稍振起,诗人执著地在生活中寻找着友爱,寻找着欢乐,给人一线希望。终篇慷慨激越,使人为之感奋。全诗用语朴实无华,取譬平常,质如璞玉,然而内蕴却极丰富,波澜跌宕,发人深省。
【蒋勋解读】
下面我选了一首杂诗,可能有些朋友也听我提过,我觉得这首是他比较有文学性,或者说把哲学性在文学性的转化上做得比较好的一首诗。他一开始就讲道:“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我们很明显感觉到他要讲哲学,可是他又用了修辞的方法讲哲学,所以他比较成功。人生是什么?人生好像是没有根的树,没有蒂的花,如果没有根、没有蒂,那它就和在风中飘移是一样的,所以它分、它散。我们现在在这里上课,等一下我们散掉,其实不是我们自己能主宰的,所以是“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好像田陌上的灰尘一样。“分散逐风转”,它们分开来,跟着风在流转;“此已非常身”,这个身体是没有个稳定力量的身体。各位注意,这里讲到“常身”。其实与之相对的就是佛教讲的“无常”——没有常态。那儒家讲什么?儒家讲的是“伦常”。我们常常讲伦常,是因为儒家相信伦理当中有一个永恒性的东西,可是佛教不相信。所以“出家”这件事情,不仅是一个仪式,在思想史上更是超越了家庭的组织形式。
我们今天都会有感受,比如说中台禅寺一有人出家,就会发生冲突,因为在我们身上,儒家跟佛教还是有冲突。所以我刚才为什么提到台湾大部分的佛教其实都儒家化了,是因为如果以佛教来讲,它本来就不能要家庭,因为个人是一个幻灭的过程,它不肯定伦理性的东西。我们今天看到伦常被破坏,就产生无常的感觉。我们在座每一位的身体,在陶渊明看来,都不是自己可以控制的,是没有常态的、不永恒的、不稳定的生命现象,这个叫“此已非常身”。这首诗里对哲学的解释,加人了很多文学性的形容,所以产生了个比较强的力量。
如果“此已非常身”怎么办?如果觉得人活着本来就是一种无常的状态,那接下来你要怎么办?因为儒家相信人活着是有意义的,是“父精母血”构成了一个生命,所以要感谢父母,人活着要有很多报恩、忠孝的思想。可是佛教把这个东西拿掉了,成为一个无常的状态,那应该怎么办?陶渊明就一段一段地推论:如果说“此已非常身”,则“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各位有没有发现这两句完全是叛逆儒家思想的?“落地为兄弟”,就是我们所有人生下来就是亲人了;“何必骨肉亲”,何必非要有血缘,还要去验什么DNA?他从根本上反对“骨肉亲”这个东西,他觉得“落地为兄弟”。
这个思想完全是佛教思想,儒家绝对不会讲这个,因为儒家一定是从亲人扩大出去的,是“老吾老”以后オ“及人之老”,“幼吾幼”之后オ“及人之幼”。可是我们“老吾者”、“幼吾幼”就已经累死了,也就管不到别人了。其实儒家也有它的问题,就是它最后落在伦常的亲情上,其实不是那么容易扩大的。
我觉得这首诗是陶渊明最有代表性的诗。它中间有一层一层逻辑的推演,试图要去解答生命的某些状态:生命如果是无常,如果是一个不稳定的现象,那我们何必要管什么亲人不亲人的;我们只要落地就是兄弟,接下来就要“得欢当作乐”,能够快乐就好好快乐吧。因为生命的本质是虚无的,生命的本质最后是没有意义的,所以“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你能够快乐就好好快乐,有一点酒时就把邻居叫来一起喝了。有没有感觉到曹操、曹植的东西,都已经很明显地进来了?这里已经打破了私有的感觉,家族的边界被打破了,反而是比较社区性的,或者单纯的人对人的情感。我想这里面帯出了一点我们今天一直想谈的东西,就是魏晋时的虚无会产生享乐主义,也会产生颓废思想,可是它中间又有平衡,所以不必因为它的享乐主义和它的颓废思想而去批判它,因为它其实有一定的自己发展的逻辑。
比如它结尾的时候,又转回到虚无,这个“落地为兄弟”的部分,和这个“得欢当作乐”的部分,都不会超越“盛年不重来”。你最好的年龄再也回不来了,它只有一次,“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每一天就只有一个早晨。生命在青春的时侯,生命在盛年的时候,就要好好追求盛年的美,因为它不会再来。这里面很清楚地让人感觉到,它对于死亡的某一种态度一一死后最终什么都没有一一是一个虚无的态度。可是儒家会觉得,死亡之后不是有子嗣的传接吗?它可以看到儿子的荣耀、孙子的荣耀,是一个家族式的。这个部分满足了儒家的某一种情感,就是个人生命并不是被切断的,而是会被延长的。如果回到魏晋的虚无,它是个人主义的。因为是个人主义,就会“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有没有感觉我刚才说的陶渊明的诗是最容易拿来做格言的?我们高中毕业的时候写句子给人家,都是“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之类的。这些很格言化的部分,大概是陶渊明诗的成功之处,其实也是他的限制之处,毕竟我们今天觉得比起李白或者杜甫,甚至是苏东坡,陶渊明诗的普及性也许并不那么高。我觉得这是因为陶诗里面的道理性太强了,我们有的时候读文学并不喜欢太过指导性的道理,我们比较喜欢的是描述性的东西,然后道理留给我们自己,答案留给我们自己。陶渊明的道理很多,可是我们觉得陶渊明传世最重要的不是他的诗,而是这两个东西:《归去来兮辞》和《桃花源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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