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研究的理论、方法与实践——中国人民大学刁克利教授访谈录
“外语研究者应该著述、翻译、写作俱佳,这是老一代学者的风范,值得我们追随和学习。”
本文标题为《作者研究的理论、方法与实践——刁克利教授访谈录》,载于《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学报》2023年第2期。
作者简介
刁克利,中国人民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美国伊利诺伊大学厄巴纳-香槟分校弗里曼访问学者、国际英语教授协会会员、世界华文创意写作协会副会长、中外传记文学研究会理事、中国英汉语比较研究会诗歌研究专业委员会理事。主要从事英美文学、西方文论、创意写作与文学翻译研究,出版有学术专著《作者》《西方作家理论研究》《诗性的拯救:作家理论与作家评论》《诗性的对话:美国当代作家访谈与写作环境分析》《诗性的寻找:文学作品的创作与欣赏》和《诗性的回归:现代作者理论研究》等,编著教材《英国文学经典选读》(上、下)《英美文学欣赏》《英国文学简明教程》《翻译学研究方法导论》等,文学译著《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哈克贝利·芬历险记》《汤姆·索亚历险记》《成为作家》《开始写吧:虚构文学创作》《开始写吧:非虚构文学创作》等,发表论文40余篇。2021年获首届 “何建明中国创意写作奖” 理论奖特等奖。论文《 “作者之死” 与作家重建》获中国写作学会成立40周年40篇优秀论文奖 (2020)。
付林,清华大学语言教学中心教师、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助理研究员,文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英语教学。
付林(以下简称“付”):刁老师您好,非常感谢您能接受此次访谈。作者研究是文学研究的重要话题之一,您可以基于多年的理解,对其定义和主要内涵进行阐述吗?
刁克利(以下简称“刁”):想要理解作者研究,首先需要理解何为作者。简单来说,作者指的是文章或著作的写作者。“文学作品的作者则视文学作品的体裁而定,有时被称为诗人,有时被称为小说家,有时被称为作家”(刁克利,2010:101)。而在文学研究中,作者具有更为复杂的多重属性。相应地,作者研究也就有不同的层次和范畴,分别阐释作者的不同属性和存在方式,回答不同的问题。
首先,作者具有类属特性,指从事文学写作的这一类人,具有其特定的形象和作用,就像工程师、科学家和教师一样。与此相关联的问题是:作者是什么样的人,他的形象和角色如何确立,他为什么能够创作,他在人类精神生活和社会活动中起到怎样的作用,等等。很大程度上,人们对于文学之用的提问也是对作者存在的合理性的提问。关于作者作为一种类属、一种特定人群的存在的阐述属于文学理论的范畴,对上述问题的探讨可归为文学理论史的研究领域,其回答多见于文学理论家的论述。
其次,作者具有文本属性。作者依赖其文学作品而存在。没有作品的人不能被称为作者。那么,作品中的第一人称叙述者或类似于作者的人物与作者思想有多大的关联,作者的写作意图是什么,如何体现在文本中,作者的写作意图对读者和文学批评家是否应该产生影响,写作的本质是什么,如此等等,这些问题和作者的文本属性有关,是作品研究中要回答的问题。
再者,作者具有个性特征。当我们把作者指向一个具体的作家时,此时作者是作为一个具体的人和一种个体存在,具有社会性、历史性和现实性。他的生平经历与文学创作有何关系,他如何提取生活经验作为创作的素材,他的教育背景、知识结构、文学训练如何,他的文学思想是什么,甚至他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等,都会是读者感兴趣的地方。也就是说,作者的文学成就与时代背景、社会生活、个人经历、文学风尚有怎样的联系。想要回答这些问题,文学史和文学教科书、作者传记、作者自传、作者访谈、回忆录、作者年谱、作者家世等都是必不可少的资料。
作者是一种多重存在。作者存在于作品创作之前,他的经历能够为他所用,他能够把所遇所感、所听所闻当作写作的素材。作者存在于创作过程之中,运用自己特殊的创造力,投入自己的情感、意志和技艺,将素材提炼为文学作品。作者存在于文本中,也许以第一人称叙述者的形象出现,也许用某一个人物作为代言人,也许采用上帝视角表达自己的看法。作者在作品完成后依然存在,他存在于作品传播过程中,他的形象和作品的传播相辅相成。他存在于作品传播的始终,而且与他的作品共生。作者存在于传记中,每一本传记都会描述作者的创作历程,刻画不同的作者形象。作者存在于文学史中,文学史会描述作者对一种文学流派、一个特定时期、一种特定题材的贡献,给他一个具有标识度的形象。作者存在于文学理论史中。无论柏拉图如何诋毁诗歌,都掩盖不了他对诗人巨大感染力的嫉妒。无论是华兹华斯将诗人称为“向众人说话的人” (Wordsworth,2013:103),还是叔本华(1987:399)把诗人比作“人类的一面明镜”,都在表达对理想作者的寻找、期待和向往。
作者研究从不同的层次和范畴去阐释作者的多重属性和存在方式,回答相应的问题,以期全面准确地理解作者和其文学作品以及两者的共生关系。作者研究涉及文学理论、文学批评、传记研究、创意写作,甚至是田野调查、口述史等多个方面,是一种跨学科、跨领域、跨范畴的研究。
付:作者研究的难点和潜在误区在哪里?
刁:由于作者的多重属性和多重存在,人们说到作者时,容易出现不对等的现象,难以在一个层面或同一维度上对话,这就造成作者研究的难以言说。也由于“作者之死”的影响和现代批评倾向,人们很容易忽视作者,认为作者研究不必言说,不值得探讨。还由于缺乏明确的理论、方法和批评实践,很多人觉得作者研究无法言说,不容易展开。
作者研究之难还在于人们对作者研究的误解和误用。一个普遍的误解是把作者研究简单化,认为作者研究就是作者的生平经历,除此无他。另一个误解是把作品研究等同于作者研究。现在很多课题冠以作者研究之名,实际上是作品研究。把作品研究当成作者研究,这是概念的混淆。简单的区别是,作者是人,作者研究是对人的研究,人具有多重属性,而作者比一般人更复杂,涉及的问题更多,研究方法应该更加丰富而多样;作品是物,是人对于作品的分析、判断与评说,作品研究必须借助于特定的批评理论和方法。
根本的难点还在于缺乏作者研究的理论与方法,造成无话可说。所以,作者研究要先厘清“作者之死”的影响,再进行作者研究的重建。重建不只是回溯作者研究的传统资源和回归作者中心,而是要提出完整、明确、可行的作者研究的新方法和新理念。
付:您提出的作者生态研究的核心论点是什么,如何展开运用?
刁:作者生态研究的核心观点是:“作者是一个不断建构中的角色”(刁克利,2019:153)。作者像一棵树,既有其成长所需要的阳光、土壤和水源,即时代、社会和写作环境,也有其自身的生长规律,即成为作者的特质、创作经历和训练。我把对作者全过程全方位的研究称之为作者生态研究,它包括四个方面:作者生成论、作者角色论、作者创作论和作者影响论,这四个方面的互动构成作者研究的整体。
具体说来,作者生成论讲的是一个人何以成为作者,研究内容包括他的教育背景、知识结构、人生阅历、心理建设、写作训练等。作者角色论是作者角色研究,回答作者是什么、作者的特质、作者在人类生活中的作用等,这其实是作者的文学思想研究。作者创作论的研究对象是作品,是从作者创作的角度研究作品的产生过程,包括作者的素材提炼、写作艺术和修改等。作者创作研究不同于文本分析对作品的不同主义不同批评视角的解读,而是重点揭示作者如何创作他的作品。作者影响论研究作者作品的翻译、阐释、接受和传播的过程和效果,研究作者的作品如何产生影响,作者的形象如何确立,如何被接受。作者影响研究与作品接受史、作者批评史、学术史、翻译史等研究关系密切。
需要做出几点说明:第一,以上任何一个方面都可以从文学理论、具体作者研究、文学批评三个层面展开,也可以把三个层面融会贯通。以作者角色研究为例,可以从作者作为类属的理论层面、某一位具体作者的角色和文学作品中的作者角色这三个层面展开研究,即将某一位作者的文学思想、创作实践结合其生平经历展开研究。比如雪莱的作者角色研究,一是论证他在《为诗一辩》中基于对诗歌的推崇,而把诗人的角色比作“未经公认的立法者”(Shelley,2001:717);二是追述他的生平经历和文学追求,尤其是《西风颂》创作前后的诗人状态;三是分析他在《西风颂》中的诗人形象,尤其诗的后两节表达了自己虽饱受人生磨难依然向往自由,并把诗人比喻为未来的预言家。从诗人传记、文学思想和作品分析这三个层面才能够完整理解雪莱的诗人角色。同样,作者生成研究、创作研究以及作者影响研究都可以依照这三个层面展开。
(图片源自网络)
第二,作者生态研究可以进行具体作者的研究,既可以进行一个方面的作者研究,即只研究作者的生成、或角色、或创作、或接受,也可以对四个方面进行整体研究,即研究一位作者的生成过程、角色、创作特色的形成和形象传播过程。比如莎士比亚研究,一要从作者生成的角度研究他如何由小镇少年成为名扬天下的大作家,研究内容包括他的成长经历、教育背景和文学环境,比如大学才子派对他写作技艺的促进,比如当时“文学的传统、音乐与表演(艺术)” 等对他的影响(彭建华,2020:23)。二要从作者角色的角度研究他的文学思想,比如他在剧中透露的对诗人、对写作的看法。莎士比亚对待诗篇很看重,并不像他对剧作那样态度淡然,他认为他的诗歌可以永存,并赋予他歌咏的人与诗篇共存的恒久生命。三要研究他的创作,比如他如何做到推陈出新,效果如何,他的文学才能的突出表现如何形成,他的语言锤炼和特色是什么,等等。四是对他的作品的改编史、学术史、不同语言的翻译史研究,分别解释其背景、原因、过程和效果,代表人物的作用等。以莎士比亚中文翻译为例,至少经过了三代人的接力,从朱生豪、梁实秋到众多的当代译家,他们翻译莎士比亚的初衷、特色和效果。综合这四个方面才能描述出完整的莎士比亚研究图景。我认为,只有全面描述作者的人生经历和文学思想、作品创作和影响传播,才算是完整的作者研究。换言之,作者研究应该全面描述作者的生成、角色、创作和影响。
作者生态研究还可以描述一个时代的作者整体面貌,也可以用来进行作者比较研究。这里就不展开细说了。
付:您认为作者研究在文学研究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对当代的人们具有怎样的启发意义?而对于您个人来说,其最大的意义是什么?
刁:作者研究着力于阐释文学的发生,揭示文学创作的动力、源泉、特征和环境,探索作者的感知力、表现力和文学的特征和魅力,探究一个人成为作者的经历和特质,分析他如何创作、如何被接受,及其被接受传播的时代背景、文化语境。艾布拉姆斯在其艺术批评的诸坐标中,将艺术家(artist)、艺术品 (work)、世界(universe)、观众 (audience)称为艺术批评的四要素 (Abrams,1953:6)。如果我们把这一坐标移植到文学批评中,则四个要素分别对应:作者、作品或文本、世界或文学场域、读者。从文学研究的总体布局和框架来看,作者研究是文学研究的四要素之一。文学作品是作者创作完成的,因为作者而存在。作者是文学的动力源泉,是文学发生的初始环节,是文学的诗性特征的具体体现,是对于文学是人学这一基本命题的直接回应和证明。此为作者研究的基本观点。相对于其他要素,作者研究针对文学的发生研究,研究文学之所以产生的根源,理应在文学研究中扮演重要角色。
现代社会往往重视结果大于过程,强调量化考核和物的效用,而忽视过程中的劳动投入和生命体验。无论业绩考核,或者对一件事的衡量,都是唯结果论。当下的文学研究也是这样,高度重视作者的成果即作品,而忽视了创造作品的作者。可以说,这是个对文本过度阐释的时代,这是个对作者研究有意忽视的时代。文学研究之所以重文本轻作者,和现代社会重结果、重效用而轻原因、轻过程的特征是一致的。而文学的特征和意义可能恰恰存在于它的创作、阅读和接受的过程中。“文学关注的是人活着的状态、思想的过程和情感的呈现,而不仅仅是结果。结果对于文学并不重要” (刁克利,2009:ⅷ)。文学作品有作者的生命体验和投入,作者研究旨在展示作者的创作状态,揭示文学创作的秘密和人类创造力的源泉,体现文学对于人的理解与关怀,增强对文学增加人生智慧、沟通生命体验的理解,是文学研究的诗性之维和人之维度。简单地说,作者研究体现文学的诗性特征,切合文学是关于人的基本命题。
对于我个人来说,作者研究最大的意义是能够切合我对文学的理解和期待。如果作者研究不是关于文学的源泉和创造力的,如果我不能从中感知到文学的魅力和作者的生命体验,也许我就不会如此为之痴迷和投入。
付:您在作者研究和文学批评等诸多领域都有很深的建树,请问您是如何与作者研究这样一个话题结缘的?这一过程又是如何进一步发展并不断结果的?
刁:最开始是对文字的兴趣,对文学的兴趣。我在阅读作品的同时,也想了解作品背后的作家故事,了解这部作品是如何写出来的,对于写作者有什么样的影响。所以,我在读一部作品的同时,也喜欢看作家的传记和关于作品的访谈回忆。我对事物发生的原因感兴趣,喜欢观其来路,查其流变;观其因,知其果。这可能是一种思维方式和学术倾向。
在我读大学的时候,钱锺书的《管锥编》对我影响很大,不管读懂读不懂,好像很多人都在谈论。再一个影响大的是王佐良的著述。他们毕业于正宗的英语文学专业,他们的研究领域很广、跨度很大,既有理论建构,又做文学翻译与批评,还能写好看的文章。原因大概是觉得学术研究既有智也有趣吧。所以,我觉得,理论研究和文学批评应该并举,翻译和写作能力必须兼备。
除了兴趣和学术倾向,每一个研究领域的进入都有特殊的机缘。2006年下半年,我注意到三个新闻:一位专业剧作家被他的单位停了工资;一名中学生写了百万字的文学稿子想请求一所大学里的作家指点;一位诗人在书店里一边朗诵诗歌一边脱衣服,直到被带离现场。这三个新闻让我想到三个问题:一是作家的文学创作与现实生活的关系有多大,专业作家体制和业余作家状况如何;二是文学创作是否需要天赋,作家能否培养;三是作家的角色是什么,写作的意义何在,在现代社会中,作家应该起到什么样的作用。
当时,我在美国伊利诺伊大学厄巴纳-香槟分校访学。与这些问题相对应,我看到的情况是:一是美国没有专业作家,在能够靠版税和稿费生活之前,作家要自己解决生存问题,所以,他们大多都有一份自己的工作,并兼职写作。很多著名作家在大学的创意写作项目任教,讲授小说、诗歌、戏剧等的创作。二是几乎所有的作家都受过创意写作的系统训练,获得过创意写作专业的硕士或博士。写作需要专门训练,这几乎是共识。
第三个问题关乎写作的意义与作者的角色,这个问题当然能够在经典著作中找到很多论断,我却希望听到作家们的现身说法。于是,我开始邀约和拜访美国作家,与他们面对面进行交流访谈。后来我还利用中国人民大学澳大利亚作家周,对澳大利亚作家进行过访谈。我还参加过作品发布会,主持过中国作家的对谈。这些经历我称之为在文学现场开始的思考,使得我对作者研究的认识不断丰富,对文学的思考不断深化。
这些研究和观察积累到一定程度,就可以进行整理、提炼和总结,形成自己的见解和看法。可以说,我的作者研究经历了从文学阅读、批评实践到理论建构的过程,这既是兴趣使然,也是一个不断积累、水到渠成的结果。
付:在您的众多著作中,比如《西方作家理论研究》《作者》、“诗性四部曲”等,会有一部是您觉得最满意的吗?回顾您的研究生涯,您最大的感悟是什么?同时,您觉得自己最重要的贡献是什么?
刁:每一本书各有其旨,各有其用。《西方作家理论研究》是对西方经典作家理论的梳理和总结,论述了西方经典作家理论的起源、发展和流变过程,追溯了其演变的背景和原因。导论中提出了文学研究的三个层面,归纳了作家理论的六种形态,主体部分论述了作家理论流变的三个阶段,包含了我对作家的基本观点。
你说的“诗性四部曲”的第一部《诗性的拯救:作家理论与作家评论》分为作家理论、作家评论和作品分析三个部分,是对作家研究的理论和方法论的具体阐发和批评实践。《诗性的对话:美国当代作家访谈与写作环境分析》是走出书斋、带着录音笔和相机,行走在路上和深入作家办公室,到达文学现场的结果,考察作家的生活、教育、写作和传播环境。我丈量过书中提到的每一个地方。这是作家与学者的对话,一起应对所谓的“作者之死”,探讨当下的写作和文学意义,从作家那里寻找我在文学研究中所思考问题的答案。我邀约的作家有美国国家图书奖得主、桂冠诗人,有富有特色的南方作家、中西部作家和华人作家,也有创意写作研究生和爱好写作的本科生。他们为我解惑,也增强了我从事作者研究的信心,使我认识到了作者研究的意义和迫切性。《诗性的寻找:文学作品的创作与欣赏》是从情节、主题、人物、视角、象征、风格和背景等方面剖析文学作品。《诗性的回归:现代作者理论研究》是作者理论的断代研究,主要研究自形式主义以来的作者理论。
《作者》是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的“外国文学研究核心话题系列丛书”中的一本,是我对作者研究的比较全面的总结和新成果,总结了作者研究的发展历程,梳理了主要理论家的核心论点,提出了作者建构的理论与方法,以及作者研究的未来趋势和新思路。
回顾过往的研究,作者研究是我不改初心、一往情深的研究。我把所思所想散落、编织在我的不同论著的字里行间和前言后记里,通过不同方式勘察作者研究的边界,梳理作者研究的理论资源,提出作者生态研究的理念和思路,探索作者研究的理论与方法,翻译引进创意写作书系。我愿意是“作者之死”的勇敢的应对者、作者研究的坚定的求索者和文学诗性的探寻者、欣赏者。我希望自己能够保有“天真的眼神”(布兰德,2011:19),是理解作家的学者和相信文学的研究者。
付:您可以阐释一下您对作者研究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的看法吗?比如,在不同的历史阶段,作者理论有着怎样的演变?其背后的驱动力是什么?其最终的目的地可能是哪里?
刁:作者研究大体上经过了四个时期,可以称之为作者中心论、作者边缘化趋势、作者消解论和作者重建期。四个阶段各有背景和代表性观点,也有没落的原因和新兴的道理。
文学产生之后的很长时间里,文学批评都是在寻找和证明文学之用,从文学中寻找其道德教化、哲理升华、历史真实或现实反映,而对文学价值的判断往往影响对作者的看法,即如果说文学有用,则作者地位也高,如果证明文学无益,则作者也受到责难。作者是文学的直接责任人,作品的品质和作者的地位直接挂钩,这是一个基本看法。
古希腊时期柏拉图希望诗歌有助于道德提升,理性克制。中国古代孔子编纂诗经的标准是:诗三百,曰思无邪。对作者的要求也是如此。柏拉图说灵感型的诗人是神的代言人,而模仿的诗人则是拙劣的,除非诗人证明自己的诗有益于城邦教化,否则就要将诗人逐出理想国。亚里士多德则认为诗出于人的天性,是依诗人的秉性不同而写作的或庄重或诙谐的作品。文艺复兴时期,高森以《败德的学校》为题攻击诗歌,同时也把诗人比作国家与社会的蝗虫。锡德尼对诗的辩护从诗的作用说起,实则论证诗人存在的合法性和必要性。浪漫主义时期的另一场论战中,皮科克攻击诗歌在科学改变人类生活的时代百无一用,同时也把诗人比作虚掷岁月、浪费光阴的强盗。雪莱的反击从论述诗是人类一切知识的来源出发,得出他所谓诗人是人间未经公认的立法者,他也是把诗的作用与诗人的地位相提并论的。古典文学理论史上的几次论战中,虽然论战双方对诗的作用和本质的看法不同,他们的相同之处都在于认可诗与诗人的密不可分。柯尔律治把这种观点直接表述为诗即诗人。到了19世纪,圣伯夫提出传记批评,他把了解作家生平、情感和思想当作解读其作品的关键。这是作者研究的第一阶段,以作者中心论为主要特征,以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为代表。
作者中心论是以人作为主体的觉醒和对理性的信任为前提的,启蒙运动和理性主义将人作为世界的中心,相信人可以理解和把握这个世界。作者在文学活动中作为创造性主体地位的确立过程与此相辅相成。
第二个阶段是近代社会以来的作者边缘化。近代社会以直觉主义思潮为主,一方面高度重视文学对于人类精神生活的重要性,试图以艺术直觉对抗理性,夸大诗和艺术直觉的作用;另一方面却淡化作者作为个体的重要性,提出作者的非个性化主张而突出作者作为集体人的特性,强调诗性的拯救而又弱化诗人的个体特征,这是作者边缘化的表现,也是现代作者的困境和悖论。作者边缘化是对非理性主义过分推崇的结果,也与现代社会以来人的主体地位的逐渐丧失的趋势相吻合。
第三个阶段是形式主义以来的作者消解论,以“作者之死”为典型论点,甚至把“作者之死”当作文本中心论、读者中心论的必要前提。这是割裂作者与文本联系的必然结果,也与哲学和社会思潮中的上帝之死、人之死的论调如出一辙。前边的谈话中已经论及它与现代社会特征的一致性。
现阶段应该是作者研究的第四个阶段:“作者之死”之后,或后作者时期。换一个角度,我更愿意称其为作者重建时期。我们面对的是“作者之死”之后的所谓文学终结论、小说之死、理论之后等思想图景。如果我们还寄希望于文学继续存在并发挥作用,如果还需要为文学加注动力,只能进行作者重建,因为作者已经被断裂了与他的创造物的联系。所以,作者重建是一种希望和理想化的愿景。这种希望的依据在于,不管理论上怎么矫情或语出惊人,文学之树依然长青,作者依然生机勃发。
现在是作者研究沉寂的时代,也是作者重建的时代。作者重建不能在文本与作者剥离的状态下进行纯粹的理论重建,而需要回到作者与作品的直接联系上,不承认作者是作品的创造者,不承认作者的文学初始环节,就无法重建作者研究,即使重建也无意义和说服力。简言之,重建作者理论,重构作者研究的新图景、新方向、新目标,要有益于文学创作和阅读,有益于人的建构。
作者重建并没有明确的标志性论著,但是可以发现来自不同方向的潜流涌动和力量汇聚。我们可以说,女性主义寻找女性作者,重估女性人物,重建女性诗学,重申女性作者的身份。这实际上就是对作者中心论的诉求。东方主义、后殖民主义、生态主义等思维方式,与流散作家、族裔作家等对其民族身份的游离、寻找与界定,都暗含着作者主体性的表达,他们意识到了自己与西方传统主流社会的不同,着力描写自己的民族身份和民族文化特征,这无论作为一种写作策略,抑或意识形态主张,都反映着作者的主体性觉醒。对女性文学、离散文学和族裔文学等,我们不关注其作者身份,就无法真正深入研究。
这些主流之外的声音都包含着以前弱势或边缘群体的觉醒,像极了文艺复兴时代以来从神权统治下人的启蒙和对理性的信任。这些潜流汇合一处,或者在潜流之下,都包含着边缘思想者的觉醒,蕴含着作者主体意识的觉醒,预示着作者从废墟中的站立,从被忽视者、被边缘化角色、弱小者向中心和主流的挑战。这是隐性的作者重构与作者觉醒。作者重建的驱动力在于作者作为写作主体的觉醒,对自己的性别身份、种族身份、地域身份与特征的认同。显性的作者重建则表现为:不同作者形态的提出,对作者不同属性和存在方式的认同,对作者与作品、与世界、与读者关系的重新界定,将作者纳入文学研究的应有版图和适宜位置。
作者研究经历了从中心到边缘及被消解至重构的历程,和人对自己在世界中的主体地位的认知密切相关。所以,作者研究最能够反映人在文明社会的主体地位的起落沉浮,“作者在文学世界中的弱小也反映了人在现代社会里的萎缩”(刁克利,2005:266)。作者在文学世界中的地位和角色与人在现实世界中的地位和角色是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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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研究最后的目的地应该回归到常识般的认知:塑造文学作品的是作者的创作。文学的未来依赖于作者、读者和批评家一道构成文学的共同体,谁都不要放弃。作者的复活、回归、重建的目标在于:研究文学的创造力,重视文学的动力源泉,推动和提升作者的写作环境,重视作者生态研究,重视创意写作对文学的改变,发挥文学的作用。
付:您曾说一个作家写作不倦不仅与世俗的收获有关,也与他对文学的看法即文学思想有关。请问您主要是基于怎样的视角来看待文学、文学研究以及作者研究的?对一生所著有着怎样的期望?
刁:谈到文学的作用,一个普遍的说法是文学是无用之用,不知道这是聪明的调侃,还是无奈的智慧。其实,文学的功用与阅读文学、接受文学影响的人有关,要谈文学对于作者、对于读者、对于批评家的用处才有切实的意义。文学对于不阅读文学作品的人无用,而对于读文学的人开卷有益。所以,我们看待文学就要看其对与文学相关的人的影响。文学非无用之用,而有实际的效用。以往总是在文学之外找功用,如果我们从写作者、阅读者、从业者这个角度看文学,会对文学更有信心。
文学改变作者的命运,改变文学研究者的现实生活,改变阅读者看待世界的方式,文学改变人类的精神景观,带人走向思想未达之地、情感未体验之境,拓展心灵的视窗,改变人类的人文版图和地球的人文景观,比如著名作家故居的存在意义,比如作家对一片特定地域的书写会赋予其人文景观。
学者选择文学研究的方向与他的文学观有关。如果认为文学的特性在于审美,文学研究就要揭示文学之美。如果相信文学即人学,文学研究就要揭示生命的本真存在和状态。如果希望文学之功在启蒙和教化,文学研究则应该揭示其带给人类的思辨的深度和理性之光的闪耀,体会思想之远,感悟情感之深。如果认可文学是镜,坚持文学要反映真实,则文学研究要揭示人类存在的真相和面对现实的勇气。如果肯定文学是灯,则文学研究要寻找发光之源,扩大灯光烛照的范围。总之,文学研究本质上应该有益于揭示文学的特性,有利于提升文学的创作、接受和传播,有助于扩大文学的影响力。
“作者是文学的故乡”(刁克利,2021:24),作者是文学的原创者,是文学发生的源头,文学的原始影响力来自作者。我们为哈姆莱特感动,于是把莎士比亚的故乡看作文学的圣地。我们阐释文学作品,流连于文学世界,于是愿意沉醉于华兹华斯的湖区和他故居的诗人小径。对于文学作品,每一种批评方法都有各自阐释的角度,文学思潮潮来潮去,文学理论起落沉浮,如果说批评家主宰文学世界,这只是批评家自己的虚幻的梦。作者居于文学世界的中心。文学因之而起,因之而作,因之而兴。作者研究会被边缘化、会被无视,但不会消失,即使无声,作者也是文学世界中的桃李无言。
(作者在华兹华斯博物馆)
作者研究是文学研究中的人之维度、诗性维度,反映文学对人的关怀,重视的是作品中的生命的温度和思辨的灵性。作者研究是文学的动力研究,能够体现文学的特性。作者研究也要能够有益于文学发展,提升作者状态和创作,总结经典作者的经验和品质,揭示作者的成长规律,培养未来的作家。
作者研究要贴近作者,体验文学的灵性、诗性、文心。文学研究的理论和方法很多,总不外乎两种:一是描绘文学样貌,解读文本;二是揭示其来源和成因,探究文学的历史和规律。作者研究属于后一种,即追源溯流的研究,既要重视文本研究、文献综述和学术史研究,又要回到文学现场,读传记、访谈、文化史,和实地考察等。所以,除了理论著述、英美作者研究、文学翻译和教材编写,我还写一些散文,比如《美国的故乡——汉尼拔镇纪行》《出世与入世之间的微妙平衡——我眼中的理查德·鲍尔斯》《安徒生与小人鱼》等,就是为了贴近作者的生命体验,增加文学感受力,体验写作过程。
至于说到对一生所著的期望,应该是弄明白了作者这一件事,通过各种论著讲述了这件事,实践了作者研究对自己的影响。一生为一事,为之痴,为之迷,不惑,不悔。
付:在《作者》一书中,您提到作者研究是一条漫长的路,需要同行者的不断加入。对于将来有志于从事作者研究的后辈学者,在这里您想要给出怎样的建议和推荐的道路?
刁:作者研究除了上面说的特点,其他方面和所有的学术研究都是一样的。长期坚持一项研究,一是要有兴趣、有信心、有特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兴趣、思维特点和专长。现在资讯发达,无论何种选题,总能够找到相应的研究资源和同行。做任何一个选题,只要坚持下去,假以时日,总能够有所成就。而支撑我们行之久远的,是发自内心的喜爱和自己对研究意义保有的信心。这种发自内心的热爱和信心能够让我们保持专注,能够帮助我们应对研究中的孤与寂,难与苦。
二是积淀要厚,思路要宽,视野要广。在专注的同时,要能够时不时从自己的研究中探出头来看世界,在世界的广大中论证自己研究的意义,界定、调整和确立研究的领域和方向。趁年华正好,读经典高妙的书,与伟大的思想为伴,领悟顶级研究与思想的魅力,会当凌绝顶,激励自己的思考。书要循序渐进读,积累要日日新,好的学术都是厚积薄发,水到渠成。
三是要有思维的深度和表达的灵性。作为外语学者,作为文学研究者,中文水平是早晚要现原形的。研究成果是自己的,要发表出来,让人看懂,就不能不为读者着想,不能不让自己的文笔尽量简易明晰。把好的想法和思路表达出来,要讲究文笔,思想为肌理,文辞为衣裳。外语研究者应该著述、翻译、写作俱佳,这是老一代学者的风范,值得我们追随和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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