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法律人的俄乌战争：史上最糟糕的合同纠纷

俄罗斯入侵乌克兰已经一个多月，几万人失去生命，一千万人流离失所。这场战争目的不是消灭对手，而是要形成特定法律关系。国家之间的条约本质上还是合同。从法律人视角看，这可能是史上最糟糕的合同纠纷。更让人大跌眼镜的是，卷入这场战争最重要的三个国家的总统：普京、泽连斯基和拜登，都是法律专业的毕业生。

01

三个法律人

多数人只知道泽连斯基是一个好演员，其实在这之前，他是一名法律毕业生。

2000年，泽连斯基在乌克兰基辅国立经济大学（Kyiv National Economic University）修完法律本科专业，获得了法学学位。

2018年泽连斯基活跃在舞台上 | 版权:CC BY-SA 4.0

法律是一种思维方式，学了法律就像计算机安装了Windows操作平台，加装什么软件可以干什么活。

美国总统拜登则于1968年毕业于纽约州的雪城大学法学院（Syracuse University College of Law）。在毕业当年，他考取了纽约州和特拉华州两个州律师资格。虽然律考厉害，但他成绩在法学院85名毕业生中仅列76，当时看不出来紫星高照。

拜登在法学院毕业时相片  | 来源：雪城大学

自1909年塔夫脱当选美国总统后这一个多世纪，拜登还是第一位非毕业于T14法学院的美国总统。T14是指美国法律界所谓排名前十四法学院。

刚从法学院毕业的拜登做过公益律师。据当时报纸记载，拜登曾为偷牛贼辩护，算是有基层法律工作经验。

另外不好意思，普京也是学法律的，虽然他当总统前的克格勃生涯更广为人知。

普京在东德做克格勃特工时掩护身份是翻译 

 | 来源:东德国家安全部

1970年至1975年，普京在列宁格勒国立大学（现圣彼得堡国立大学）学习法律。他的毕业论文题目是“国际法中的最惠国贸易原则”。  在那里，普京认识了教商法的助理教授阿纳托利·索布恰克（Anatoly Sobchak）。

索布恰克后来成为普京精神导师，参与制定了俄罗斯宪法。俄罗斯宪法甚至私下被称为“索布恰克宪法”。

02

普京的两个合同

2021年12月17日，即俄乌战争爆发前两个多月，俄罗斯外交部突然公布了两个合同草案：《关于确保俄罗斯联邦和北大西洋公约组织成员国安全措施的协定》及《美利坚合众国和俄罗斯联邦关于安全保障的协定》。两个英式合同结构完整，行文简洁，简直可以存下来做合同模板。

俄罗斯外交部公布这两个合同草案非同寻常。律师正在会议室讨论的合同内容一般不会曝光，除非已经谈崩而且不想继续再谈。合同公布时，俄罗斯已在乌克兰边境陈兵9万。

这两个草案中，和北约的协定条款不多，共九条。第六条要求北约不再接受新成员，尤其不能接纳乌克兰。虽然北约对接受乌克兰热情并不高，但北约公约第十条规定了“门户开放”基本政策。北约基于一致行动原则，30个盟国达成一致同意，才能接受新成员，才能改变公约内容。所以北约不可能接受俄罗斯草案约束。

第二个草案是美俄协定，要求两国“不实施可能损害另一方核心安全利益的安全措施”。

众所周知，俄罗斯的“核心安全利益”比别国大很多，“核心”总是包含周边国家。

而美国合同法中有“平义规则”：当语言字面意思清晰时，须根据语言直白含义而不是外在证据来确定其含义。显然，俄罗斯不喜欢这样的合同规则。

俄罗斯这两张合同草案包含了美国和北约不可能接受的条款。在俄罗斯已经吞并克里米亚并在乌克兰边境大兵压境下，突然公布合同意味着俄国无意坐在会议室继续洽谈。

03

北约-俄罗斯建立互相关系、合作与安全法案

俄罗斯公布的和北约的草案第四条规定，北约不得在其于1997年5月27日之后加入的成员国领土部署北约武装力量。

1997年5月27日发生了什么？这一天俄罗斯总统叶利钦和北约秘书长索拉纳在欢乐气氛中签署了《北约和俄罗斯建立相互关系、合作与安全法案》。这个法案显示了北约和俄罗斯的互信及北约在军事上的自我约束，奠定俄罗斯与北约关系框架。

在这个法案中，北约表示它没有计划在新成员国部署核武器或派遣新的大量永久军事力量。双方承诺，不再视彼此为对手，“基于在最高政治层面作出的持久政治承诺，将根据民主和合作安全的原则，在欧洲-大西洋地区共同建立持久和包容的和平。”

“双方基于在最高政治层面作出的持久政治承诺，将根据民主和合作安全的原则，在欧洲-大西洋地区共同建立持久和包容的和平。”
——《北约和俄罗斯建立相互关系、合作与安全法案》

法案对北约扩大问题没有任何约定，但法案正是为了照顾俄罗斯对北约东扩的疑虑。那时候，欧洲国家都认为要马放南山，刀枪入库。欧洲，特别是法国和德国，开始把俄罗斯作为一个可靠伙伴，开展广泛合作项目，包括建设海底输油管道和陆地天然气管道，购买其能源。

签署该法案后，北约扩大了四次，接收了14个新成员国。

法律上讲，这个安全法案只是政治承诺，没有合同约束力。法案本身明确规定，该法案不限制北约独立行动的能力，外部也不能据此限制北约军事政策。

04

美国国务卿的口头“承诺”

俄罗斯发动俄乌战争的借口是北约东扩使俄罗斯失去安全屏障。安全屏障并不是一个国家的天然权利。在过去半个多世纪，美国南边150多公里海岛上的古巴和美国一直处于敌对状态，美国也没有要求其“中立”或“去军事化”。

美国大陆的最南端，离古巴90英里  | 摄影：高西白

俄罗斯声称，1990年讨论东西德合并时，美国当时国务卿贝克向苏联总书记戈尔巴乔夫口头承诺过北约“不会向东扩展一英寸”（not one inch eastward），戈尔巴乔夫说是“一厘米”。一英寸是一厘米的2.54倍。除了长度，双方争执的是这个承诺是否存在。

官方档案和一些当事人回忆录表明，当时讨论的话题是东德驻军问题。“不会向东扩展一寸”，是指德国东部领土由德国军队负责，非德军的北约部队不会进驻。当时北约东扩还不是一个议题，所以“不会向东扩展一英寸”或“一厘米”不可能是指北约不接纳东欧国家。

戈尔巴乔夫前后自述似乎也有出入。2000年，他在接受一次德国报纸采访时，确认美国国务卿说了“我们不会向东移动一厘米”。但随后澄清当时确实没有讨论北约东扩问题。 

不管美国或北约是否做过口头承诺，如果没有形成书面文件并由各国代表签字，即不具有法律效力。这与合同法中口头证据规则（parol evidence rule）一致，即法庭一般不采信当事人书面合同之外的证据，口头协议无效。

在讨论俄乌战争时，三十年前的“历史文件”“不再具有任何现实意义”。任何政治和法律诉求都不可能让这场战争合理化。

05

停战协定

俄罗斯入侵乌克兰的动机是追求一个有利于自己的合同，所以双方边打边谈。

俄罗斯的要求是乌克兰永远不加入北约，承认2014年俄罗斯吞并的乌克兰克里米亚半岛为俄国领土，并同意乌克兰的两个地区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独立。克里米亚半岛有丰富石油和天然气等自然资源，其天然气储量欧洲第二，仅次于挪威。顿卢地区有乌克兰45.6%煤炭储量和最大的页岩气田。

乌克兰则要求公平的和平（fair peace）：乌克兰可以放弃加入北约，但要美国和北约做合同担保人，保证其安全。泽连斯基声称不会牺牲乌克兰领土完整，但是否能收回来克里米亚和顿卢地区，还要看战争中双方实力。

俄罗斯是战争发起者和进攻方，但乌克兰已经抵挡住战争初期的震撼和冲击，站稳了脚跟。战争进入相持阶段，俄罗斯速胜无望，军事优势在逐步缩小。

在俄罗斯认为继续战争的代价超过收益时，战争才可能停下来，双方签署停战协定。

06

合同纠纷

合同的基础是合意（mutual assent），合同方要达成一致意见（meeting of the minds）。在教科书里缺乏合意是合同无效的首要原因。没有合意，没有合同。

强扭的瓜不甜，强扭的合同就不是合同。

俄罗斯闹着要与北约和美国签署垄断协议，瓜分市场。北约和美国说no way，现在是自由市场，不兴这个。俄罗斯很生气，说你以前说过要签的呀，美国说我以前没有说过。于是俄罗斯跑到一个关键客户家，砸烂了客厅，并霸占了一个放珠宝的房间。

从乌克兰视角看：业主认为小区安保服务质次价高，而且这个保安逐渐成为一个最大安全威胁。看到隔壁小区治安井井有条，乌克兰要更换安保服务。俄罗斯说不行。乌克兰说苏联已经解体，合同已经到期，我们可以自由更换。于是俄罗斯跑到业主家，砸烂了客厅，并霸占了一个放珠宝的房间。

谁也没有想到，这个保安原来还是学法律的。

“国家不分大小、强弱、贫富，都是国际社会的平等一员。国与国之间应通过协商和平解决彼此的纠纷和争端，不应诉诸武力或以武力相威胁，不能以任何借口干涉他国内政。”
——中国和平自主的外交政策

中国的外交政策正是合同法和自由市场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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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高西白，河南偃师人，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法学院（硕士，1998）和美国乔治敦大学法学院（硕士，2000），1999年前曾在中国做执业律师，目前为纽约州执业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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