涌现于交叉科学的新方向——活性物质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中国物理学会期刊网 Author 张何朋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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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何朋1,† 施夏清2,†† 杨明成3,†††
(1 上海交通大学物理与天文学院 自然科学研究院)
(2 苏州大学物理科学与技术学院 软凝聚态物理及交叉研究中心)
(3 中国科学院物理研究所)
本文选自《物理》2022年第4期
摘 要 活性物质是一类由自驱动个体组成的非平衡系统,存在于从宏观到微观的各个尺度,典型例子包括动物群落、细胞组织、微纳米机器、分子马达等。活性物质的组成个体可以通过消耗局域存储的自由能打破细致平衡、实现自驱动运动,同时通过相互作用形成众多的集体行为,比如自发流动、无序—有序相变、运动的拓扑缺陷等。文章聚焦活性物质的集体行为,从理论和实验的角度揭示这些行为的形成机制和非平衡特征,并讨论活性物质研究在生物、数学和工程等学科中的影响和可能应用。
关键词 活性物质,非平衡系统,集体行为,统计物理,动力学
自然界中的很多生物表现出了形态各异的集体行为,比如成群迁移的角马、集体飞行的鸟群和结队巡游的鱼类等[1—3]。摄影师Daniel Biber在2016年拍摄到了图1(a)中的照片:成千上万只欧椋鸟高速而同步地飞行,在夕阳下像云彩一样在空中幻化成了一个巨鸟的图案[4]。无独有偶,类似的集体运动也发生在生命世界的极小端:图1(c)中智能和感官能力十分有限的细菌也能借助简单的碰撞和流体力学作用形成有序的运动[5,6]。生命系统之外,物理学家还构造了人造系统探究集体运动的形成机制,比如Dauchot等利用振动的平台驱动厘米尺度的颗粒产生水平运动,颗粒之间的非弹性碰撞使得碰撞后粒子对的相对速度降低,引入速度关联,产生图1(b)中的集体运动[7]。
图1 (a)集体运动的欧椋鸟自组织成巨鸟图案;(b)驱动的颗粒产生的集体运动,黑色小箭头为颗粒的瞬时速度,颜色代表局域速度的对齐程度(红色表示对齐程度高)[7];(c)细菌在琼脂表面形成集体运动,箭头表示细菌的运动速度,相邻的同向箭头标为同一种颜色[5]
02运动学时间可逆性和微尺度活性个体的驱动机制
图2 (a)低雷诺数流体中时间可逆性的实验展示:粘性液体在内外圆筒之间,初始(T = 0 s)有三滴紫色染料,在内筒转动产生的剪切流中染料被拉伸、被稀释到 T = 20 s,之后内筒反转到初始位置,染料也随之回到初始位置(T = 40 s)[13];(b)扇贝使用的时间可逆位型变化[15];(c)运动精子的照片[17];(d)运动细菌的荧光照片[19];(e)细菌周围的流场,颜色对应速度大小,线条对应流线[20]
03活性物质的相变
事实上Vicsek模型中的有序态在二维情况下展现出了平衡态不可能实现的长程序,虽然在他们1995年的论文中并没有提及这个重要的结果[23],但通过J.Toner和涂豫海对序参量场流体动力学方程的动力学重整化群的理论分析,这一行为很快得以证实[24]。对于平衡态体系,1966年Mermin—Wagner定理指出具有连续旋转对称性的体系在二维情况下是不可能存在长程序的,这在数学上可以被严格证明。而20世纪70年代的Berezinskii—Kosterlitz—Thouless(BKT)理论则指出这样的体系可以存在序参量关联函数呈幂指数衰减的准长程序,在热力学极限下有序态的序参量依然趋于0。对于Vicsek模型这样的自驱动体系,个体的自驱动行为显然破坏了平衡态条件,Mermin—Wagner定理的前提就不能成立。物理上的关键在于极化序参量场对应的自驱动速度场必然导致非线性的对流项,这一对流项的作用不仅揭示了该体系与平衡态宏观流体动力学的本质区别,并且起到了直接稳定长程序的作用[25]。
T. Vicsek,J. Toner和涂豫海对于自驱动体系的研究堪称活性物质研究的奠基性工作(三人一起被授予了2020年度的昂萨格奖,该奖表彰统计物理理论方面的杰出研究工作),不论是Vicsek模型,还是流体动力学理论都对后续的工作具有非常重要的启发意义[2,25—27]。这类非平衡体系相变中依然可能存在普适性的理念,使物理学家乐于尝试新的模型去描述带有普遍意义的活性物质体系。
3.2 活性物质的对称性分类及相态类比于软物质体系中通过相互作用取向对称性划分为极化液晶、向列型液晶,在活性物质体系通过增加自驱动取向,我们可以简单划分出四类活性物质的对称类型(图3)[2,26]。图中粒子的轮廓代表相互作用的类型,而箭头代表某个时刻可能的运动方向。
所有这些类型的模型都有一个特点,即运动方向和极化方向存在极其紧密的关系。即使对于图中的双向箭头,粒子的运动主要也是沿着轴向扩散,而不是侧向运动。由此可见,在这类活性物质体系,局部集体运动和系统的取向场紧密相关。同时粒子的运动必然带来密度场的演化,而密度的高低又将直接决定局部的有序度。这导致在描述系统的宏观流体动力学方程中,密度场和序参量场有紧密的耦合关系,在很多情况下这会诱发均匀有序态的长波失稳。
图3 (a)根据粒子相互作用对称性及轴向运动方式分类的二维活性物质示意图。上排蓝色符号代表相互作用对称性,左排红色箭头代表运动方式,双向箭头代表驱动方向可发生自发反转;(b)—(e)相对应的系统中可能出现的演化图案。(b)经典 Vicsek 模型中在相变点附近出现的条带状结构。颜色变化代表密度,蓝色为低密度低有序度区域,黄色为高密度高有序度区域,白色箭头代表全局运动方向[26];(c)驱动杆状粒子模型中出现的极化集团结构,颜色变化代表驱动方向变化[33];(d)随机晃动的极化粒子有序态中缺陷对演化导致的+1缺陷方向的密度空洞,破坏了序参量场的局部有序性,颜色变化代表空间取向变化[34];(e)活性向列型体系有序—无序转变点附近的时空混沌演化,颜色代表密度变化[29,31]
由于粒子间相互排斥,自驱动导致的有效扩散将取决于周围的粒子密度,处于局部高密度区域的粒子有效扩散会相对较慢。当体系的本体密度或者体系的角度Pectlet数(以粒子直径为单位长度约化的自驱动速度和角度扩散的比值)到达一定阈值时系统会产生自发的相分离。值得注意的是,这里发生相分离的体系中粒子间只存在排斥相互作用,这在平衡态下是不可能的。这一现象可以被认为是一种运动诱导的相分离[36—39]。
对这种特殊的活性布朗粒子体系的相分离行为的研究涉及到多个重要的问题,比如体系中气液界面表面张力的正负号问题[40—42]、相分离的生长动力学慢化[43]以及相分离临界点的普适类[44,45]等等。描述这些问题的关键是找到准确的描述体系大尺度行为的流体动力学方程。目前已经发现,有别于平衡态的相分离理论,流体动力学方程中必须引入高阶的非线性项[46]。这些项的存在来源于自驱动效应并且与粒子间的排斥作用以及粒子间的空间关联有关,并且不能通过有效的自由能泛函得到。这对定义体系的表面张力等热力学量造成了困难。即使在高密度液相,大尺度的模拟计算表明体系中会自发产生气泡[47],并具有自组织临界性[43]。有序相的奇异性能否影响和改变体系相分离临界点的普适类,目前尚待观察,理解这类体系的相分离本质可能尚需时间。
3.4 活性湍流及缺陷运动行为如果我们考虑自驱动粒子处于流体之中,那么它们的自驱动行为必然导致流体的运动。在自驱动粒子和流体的混合体系的本体相中,任何内部作用必然遵守动量守恒,这导致粒子的自驱动运动对流体施加的作用从远距离看是一对力偶[27]。大量取向有序自驱动粒子的驱动行为,通过这些力偶叠加,只要粒子排列不是完美对齐,就会导致流体在大尺度上产生流动(图4(a))。而自驱动粒子本身就在流体之中,其平动和转动都将受制于流场的强度及局部的涡度和应变[48]。这对粒子取向的作用形成一套正反馈的机制,导致高密度有序态也会发生时空失稳[49]。这在高密度的活性相列相中非常明显,形成所谓的活性湍流[6]。事实上即使没有直接的流体相互作用,如果高密度时粒子迁移导致的挤压和排斥对粒子的取向有直接的作用,有序态也会发生类似的失稳[32,50,51]。
图4 活性向列型液晶中的长波失稳,及激发的拓扑缺陷 (a)粒子流动和取向场的反馈机制诱发的失稳行为。激发的典型拓扑荷为 kd = ±1/2 的拓扑缺陷对,黑线代表局部取向,红色箭头代表力偶,蓝色箭头代表流场大小和方向;(b)—(d)长细菌体系的活性湍流及缺陷动力学,以及缺陷周围的流场。颜色变化代表空间取向变化[48];(e)—(f)高密度杆状驱动颗粒体系的拓扑缺陷,及缺陷周围的粒子流分布,(f)中颜色代表粒子流强度[32]
其他可能对活性物质体系相变普适类带来本质影响的因素包括粒子及其自驱动的手性、界面动量损耗以及淬火无序带来的影响等等[56,57]。目前相关的研究非常广泛,限于篇幅,我们在此不再一一介绍。从上文可以看出,对活性物质相变及其动力学的研究,是我们认识非平衡临界行为的有力工具,对于推动物理普适性观念在非平衡体系的发展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
04活性物质的热力学
活性物质是典型的复杂多体系统,研究它的宏观物性是该领域的一个重要方向。由于在单粒子层面上打破了细致平衡条件,活性物质处于固有的非平衡态,具有新奇的宏观热力学性质。特别是近来的研究表明熟知的平衡态热力学概念和关系并不完全适用于活性物质体系,经常导致反直觉的现象。
首先从温度这一基本的热力学概念说起。温度在微观上起源于粒子的无规热运动,活性粒子永不停歇的自驱动运动直观上或许对应于活性物质的一个与温度类似的物理量,但是在具体引入活性物质温度的过程中却存在诸多问题。比如,活性物质是否类似于玻璃态系统存在等效温度,使用不同方法定义的等效温度是否一致?因为存在唯一的等效温度将能够极大地简化对活性物质的宏观描述,所以上述问题已经激起了大量的研究工作。最初,Cugliandolo等人通过模拟研究了一类特殊的活性体系[58],其中自推进力以固定的频率随机地重新取向。他们发现通过涨落耗散关系定义的等效温度,与通过非活性示踪粒子平均动能定义的有效温度在通常情况下并不相同。但是如果示踪粒子具有远大于活性粒子的质量(主要感受系统的慢动力学),那么两种等效温度具有相同的数值。这表明在长时间尺度(结构弛豫时间)上,此类活性系统确实可以定义一个明确的等效温度。该等效温度始终高于环境热浴的温度,并随着粒子的活性增强而升高。随后的自泳活性胶体实验也支持了上述模拟结果[59]。实验中分别利用活性胶体粒子在重力场中的密度分布和爱因斯坦关系来确定等效温度,如图5(a)所示,两种方法所得到的等效温度相同。这些结果使我们相信活性物质存在唯一的等效温度,然而不久后的理论研究表明,不同方法定义的有效温度仅在某些参数区域才相同[60],通常条件下并不存在唯一的等效温度。最近的模拟研究也表明,悬浮于活性流体(活性浴)之中的非活性粒子所感受的等效温度也不唯一[61]。进一步,如果把活性浴对非活性粒子的作用抽象为活性噪声,其噪声强度甚至依赖于非活性粒子所受的外界约束,这意味着活性噪声不是活性浴的固有属性,与热噪声情形本质不同。
压强是另一个重要的宏观物理量。在平衡态系统中,压强通过状态方程与系统体相的密度和温度联系起来。压强是状态量,既可以通过测量容器壁受到的压力直接得到,也可以通过系统自由能对体积的导数来确定。也就是说压强只取决于系统的体相物理量,与容器壁的物理特性无关(比如器壁与粒子间的相互作用)。然而,在通常的活性体系中,压强并不是状态量[62],器壁所受到的压强不仅依赖系统的体相密度和温度,也依赖于器壁与粒子间相互作用的微观细节,如图5(b)所示。这样一来,对于同样一个活性系统,不同类型的容器壁可以感受到不同的压强。理论研究表明,只有当活性粒子之间且粒子与器壁之间不存在力矩耦合的情况下,活性系统的压强才是一个状态量[63,64]。这一理论预言也得到了活性胶体实验的支持[59]。
图5 (a)自泳活性胶体粒子在重力场中的密度分布,其中粒子的活性从左到右逐渐增加[59],插图为实验系统示意图;(b)无相互作用的椭圆形活性布朗粒子在具有活塞的容器内的密度分布,其中活塞可自由移动,活塞两侧具有相同的粒子数目,活性粒子与活塞两侧表面具有不同的相互作用势[62]。活塞对右侧容器的自发压缩表明该系统缺乏状态方程;(c)活性耗尽力与胶体粒子间距的依赖关系[68],其中k为非活性胶体粒子所受的外界约束强度,插图显示两个非活性胶体粒子悬浮于活性浴中
虽然活性体系中的等效温度并不唯一,压强并不是状态量,但是活性浴仍是一个明确的热力学体系。如何从该热力学体系中提取有用功是一个理论上有趣且实际上重要的物理问题。众所周知,热机是从热浴中提取能量的一个有效方案,它通常工作于两个不同热源之间,其效率取决于这两个热源的温差。人们甚至已经把宏观斯特林热机推广到了介观尺度,其中工作物质为受限于光镊中的单个胶体粒子[69]。通过周期性改变溶液温度和光镊的约束强度(对应于体积变化),可以实现介观的斯特林循环,从而从热浴中提取能量。近年来,人们已经把这样的胶体热机推广到了活性浴(细菌溶液)中[70,71],通过周期性调节活性粒子的活性来改变活性浴的等效温度,进而模拟斯特林循环中温度的周期变化,如图6(a)所示。研究表明,活性斯特林热机的效率甚至能超过平衡态斯特林热机的最大效率。此外,活性物质的固有非平衡特性为设计新型热机打开了大门。研究人员基于具有取向耦合的活性粒子,甚至仅通过调控系统边界墙的属性就可以提取有用功[72],如图6(b)所示。这种新型的活性热机只需与单一热源耦合,与通常的斯特林型热机和卡诺类型热机本质不同。除热机之外,非对称棘轮器件是另一种从活性浴中提取能量的有效方案。比如,图6(c)中悬浮于细菌溶液中的非对称微齿轮可以自发地单向转动[73],再比如图6(d)中由几何各向异性障碍物所形成的栅栏能够诱导活性粒子的自发单向流动[74]。这样的自发单向运动在平衡态热浴中是不能发生的,否则就违反了热力学第二定律。因为活性浴天然地破缺了时间反演对称性,所以为能量的利用、运动的操控提供了广阔的新天地。
图6 (a)活性胶体斯特林热机示意图,其中非活性胶体粒子处于简谐势阱之中[71]。通过改变活性来调节活性浴的等效温度,通过改变简谐势的约束强度来调节胶体粒子位形空间的体积;(b)基于边界墙操控的活性热机示意图[72]。(b-i)椭圆形活性粒子被限制在两个平行墙之间,两墙之间的距离为l,粒子与墙之间的势能强度为λ。(b-ii)通过体积和势能强度的循环提取有用功;(c)悬浮于细菌溶液中的非对称微齿轮自发地单向转动[73];(d)由非对称障碍物所组成的栅栏可以导致细菌自发的单向流动[74]
受到对非活性体系拓扑物态研究的启发,人们已经开始寻找活性物质体系中的拓扑边缘态。与非活性系统中经常需要施加外磁场或外界驱动相比,活性以及其导致的自发流动使活性物质天然地破缺了时间反演对称性,因此允许活性物质的体能带结构具有非零的陈数(Chern numbers,一个描述系统拓扑性质的离散拓扑不变量),这对活性物质产生拓扑边缘态是至关重要的。此外,由于活性粒子源源不断的能量注入,才有可能使得在活性物质这一通常过阻尼的环境中出现持续传输的声波和粒子流。
图7 (a)被约束在周期结构微流通道内的极性活性流体的拓扑边缘态[79],其中的周期单胞为 Lieb 格子。(a-i)稳态的活性粒子流场;(a-ii)边界或分界面处传播的密度波(声波);(b)极性活性流体在两种弯曲的基底上所形成的拓扑保护的边缘声模[80],其中曲面基底的赤道对应于系统的边界,箭头对应于活性流体的流场或极化方向,颜色表示活性粒子的密度(红色为高密度区域)
图8 (a)活性转子系统及其稳态的边界流场分布[81];(b)当系统边界存在障碍物时,活性转子的边缘流能够单向、不受散射地绕过障碍物[83];(c)在耗尽力的作用下,手性活性流体的边缘流可以对悬浮的非活性货物进行拓扑保护的边界输运[84],其中非活性货物(大颗粒)可以单向鲁棒地绕过边界处的障碍物
针对活性物质的研究还吸引了其他领域科学家的关注,其影响已经超出了物理学的范畴。比如,针对细胞运动的研究揭示了拓扑缺陷在生物发育方面的意义[8];鸟群中的集体迁徙机制启发了无人机的集体控制算法[10];活性个体在微纳尺度的感知和运动能力为实现主动药物输运和精准诊疗提供了可能[9];活性物质的理论研究产生出多个新型方程,吸引了数学家的关注[90]。这些工作赋予了活性物质研究多学科交叉的特征,揭示了活性物质在实际应用方面的多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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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期回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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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中国物理学会期刊网”公众号
编辑 / 朱琳琳
审核 / 范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