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房属于男人、属于商业，唯独不属于女人

前一阵子，南宁某超市员工在网络上散播了一名女士未穿内衣逛超市的监控视频。短短几天，视频被疯传，招致了许多不堪入目的评论。事件发酵后，当事人袁小姐称是怀孕的缘故才会穿着宽松，表示要追究肇事者和超市的责任。

遗憾的是，在媒体报道过事情的前因后果后，仍有不少网友在批评袁小姐，指责她的行为“有伤风化”、“不文明”甚至是“放荡”。

令人欣慰的是，大部分网友还是站在了袁小姐这边，认为穿不穿内衣是个人自由，应该谴责上传视频的始作俑者和其他传播的人。

这场风波的本质是一起侵权事件。毕竟无论当事人穿什么，超市员工未经其同意进行偷拍和传播都是侵犯他人肖像权和隐私权的行为。

然而它所引起的争论却是一个性别的议题，它讨论的是女性身体的自主权，是女性乳房的归属问题。公众场合不穿内衣之所以会被一些人攻击为“有伤风化”、“不文明”，无非是显露出的女性乳房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默认的社会禁忌。

乳房何以成为了禁忌？

为什么女性的乳房是禁忌？为什么只有女性的乳房需要被遮起来？为什么男性不仅不需要穿内衣，还可以赤裸上身？

答案似乎很明显：女性的乳房有性意味。在超市新闻的评论里，甚至有一条指责当事人是“性器官暴露狂”。还有人会把女性显露上身和男性显露下身的行为进行类比，用来论证当事人的行为不当。这种说法很没道理。

要知道乳房并不是女性独有的器官。男女性的乳房都是由脂肪和乳腺构成。由于雌激素的影响，女性乳房在青春期后发育隆起，为日后泌乳、哺育下一代做准备。男性的乳房由于雌激素的缺乏并不发育一直保持平坦。

然而，肥胖、内分泌失调或者其他疾病也可导致男性的乳腺发育，出现大乳房的情况。因此，男性也可能患乳腺疾病，乳腺癌的发病人群中大约有1%是男性。垂体瘤或者某些药物的副作用甚至可以令男性泌乳。简言之，男女乳房在生理结构上没有本质差异。一般情况下，只有大小和是否具备哺乳功能的区别。难道大小和哺乳功能可以成为区别性器官的标准吗？

乳房也不是性器官。就像男性的喉结一样，女性的乳房只是女性的第二性征，它最主要的功能是哺乳。切除乳房的女性仍然具备性交和生育功能。

新浪健康有一篇《乳房也是性器官》的文章曾提出要将乳房划归性器官的范围。作者认为，过去大家对于性器官的认识过于狭隘，如今人们的性行为已经远离了生殖的目的，乳房能够体现性感、唤起性欲并参于性活动的全过程，因此乳房应该算作性器官。文章中的乳房应该是特指女性乳房，其中写道：“乳房的性功能在女性体现得尤为明显，其作用毫不亚于阴道、阴蒂和子宫。”

这种推论是不严谨的。女性的乳房固然是一个重要的敏感带，能够带来性愉悦，但是男性的就不是了吗？英国谢菲尔德大学的两位学者曾经做过年轻人中胸部刺激与性欲关系的调查。结果显示，胸部刺激能激起或增强性欲的人群在女性受访者中中占了81.5%，在男性受访者中也达到了51.7%。

但这也不是说男女的乳房都是性器官。因为，如果能够体现性感、唤起性欲并参与性活动的就是性器官的话，那身体中可以成为性器官的部位可能就太多了。美国罗格斯大学心理学系的专家Barry R. Komisaruka和 Beverly Whipple总结过关于非生殖器高潮的各项研究。除了生殖器之外，单纯的想象、对乳头、嘴巴、肛门以及其他一些身体部位的刺激都能使人产生性高潮。

来自英国和南非的学者还调查过触摸身体不同区域的性唤起程度，并对这些部位进行0-10的打分, 分数越高，表示性敏感度越高。调查显示，触摸女性乳房的所产生的性唤起度甚至还不如嘴巴和后颈。难道我们能说女性的嘴巴是性器官吗？

男性女性的身体敏感唤起程度对比图，

其中触摸女性阴蒂和阴道的性唤起程度高于嘴部。

或许有人会说，就算女性的乳房不是性器官，那也是重要的性暗示部位，不然又如何解释男性对女性胸部天然的性幻想呢？这些人的论据多来自于英国动物学家戴斯蒙德·莫里斯(Desmond Morris)的研究。

他指出在在所有的灵长类动物中，只有人类女性的乳房会一直保持隆起状态，其他的雌性动物只有在哺乳期时胸部才会肿胀隆起。原因在于人类学会直立行走后，具有巨大性吸引力的臀部被身体挡住放在后方，需要女性在身体正面作出补偿。女性乳房因此模仿臀部进化成了一对半球形用以散播性信号，这就是男性对女性乳房拥有性趣的原因。

这类观点存在很大的问题。因为他们默认女性乳房对男性存在性吸引是一个普遍存在的现实，以此为基点出发寻找原因，最后反过来证明女性的乳房存在性意味。然而女性乳房对男性存在性吸引果真是一个普遍事实吗？

乳房色情化，是自然选择，还是文化作用？

从空间的维度看，在非洲和美洲的许多文化里，女人自古以来皆袒胸露乳，女性的乳房对男性来说是不存在性意味的。美国人类学家Katherine A. Dettwyler就考察过西非马里的原始部落，她发现“就像世界的许多文化一样，在马里，乳房对男人和女人来说都没有性含义。性行为并不会涉及到乳房，乳房仅被视作哺乳之用。”

当她对马里朋友提及美国文化中对乳房的迷恋，特别是性爱中“嘴对乳”的行为时，他们或觉得困惑或受到了惊吓。他们认为男性会对女性乳房产生性冲动是很难理解的事情。

从时间的维度看，原始进化时代已过去千千万万年，没有人确切知道人类的乳房到底是何时进化而来，也没有人知道原始男性是否和现代某些文化的男性一样对女性乳房抱有迷之热情。单从我们所知道的历史中看，女性乳房对男性的性意味似乎也并非一以贯之。

根据美国学者玛丽莲·亚隆（Marilyn Yalom）的研究，在古埃及，乳房还没有完全被赋予情色的意味，女人的乳房可以自由地裸露在外，也不会遭到非议，这一现象象征着当时的妇女在社会上享有相当的权利，并受到人们的尊重。

在古代中国，女性的乳房似乎也没有受到如当今社会般的特殊对待。据《中国内衣史》的作者黄强考证，内衣最初是为男性服务的，推而广之，应用到女性身上。在秦汉时期，男女的内衣都还没有性别之分，也不蕴含任何的性感信息；在唐代，妇女们袒露胸乳是家常便饭，宋以后才被认为下流；在少数民族朝代辽代，契丹妇女在干活生产、家居生活中均袒露胸乳，毫不避讳。

由此可见，当今社会乳房的情色化，或许不是自然选择的结果，而是后天社会文化作用的结果。退一步说，就算女性乳房具有天然的性意味，那些允许女性袒胸露乳的社会与历史也至少可以证明，这不是让女性遮盖胸部的理由。

被剥夺的身体自主权

为什么男性觉得女性的乳房情色，女性的乳房就要被遮起来？如果具有“性意味”的器官都要被遮起来，那要遮的可能不止是乳房吧。如果我们采信莫里斯的观点，乳房就并不是唯一具有性意味的女性器官。

谈到女性的嘴唇，他说：“是什么让这对嘴唇看上去那么性感？答案在于它们的形状，它们的纹理，以及它们的颜色。这对嘴唇是人类女性另一对唇的模仿，后者是直接参与性爱的人体器官，直到今天，人们仍然是在用一种传统的语言来称呼它，医学上它被定名为阴唇（labia）,labia这个词在拉丁语里就是‘嘴唇’的意思。”

谈到女性的双腿，他认为女性的双腿之所以会被标榜为女性身体上最主要的性特征之一，是因为在男性潜意识的深处，女性的双腿就如同一对箭头，直指女性胯部的性感“要塞”。若再参考周围层出不穷的性骚扰、性侵事件，对男性有“性意味”的部位就更多了，有时仅仅是性别女就能激起男性的性欲。照这种逻辑，可能女性的整个身体都应该被罩子罩起来吧。

这种思考方式的背后，无疑是男性中心主义的体现。所谓的“性意味”是相对于男性而言的，是男性视角的体验。用男性的想法去定义女性的乳房，对乳房这个器官是不公平的，因为乳房的主业是哺乳；对拥有乳房的女性更是不公平的，因为这剥夺了女性对于自己身体的话语权和自主权。

亚隆说，哺育与挑逗作为乳房的两种含义在不断拉扯着女性的命运。然而，无论乳房是神圣的、还是挑逗的，它的决定权都不在女性手里。

明清以后，在“存天理、灭人欲”的思维主导下，女性乳房被认为是诱惑与禁忌，平胸才是社会的普遍审美。清末民初时，受西方文化影响，女性的衣裳由宽变紧，为了不显现双乳曲线，社会上竟兴起过一阵束胸之风。妇女们不顾身体的不适，纷纷用长布条或束胸内衣压迫胸部，以营造平直的身体曲线，塑造“贞洁、无欲”的女性形象。

五四运动后，伴随着“平等”、“自由”、“解放”等观念的传入，一场关于解放女性双乳的“天乳运动”拉开了帷幕。

1927年，广东省政府通过了《禁止妇女束胸的提案》，希望彻底废除妇女束胸的恶习，解放女性的双乳。然而这场看似进步的乳房解放运动与女性也没有什么关系。因为政府的主要出发点在于“强国保种”，唯恐缚乳会影响乳汁分泌、祸及后代健康。

性学博士张竞生更大力推广“大奶”之美，希望借此改变人们的审美取向，推动“天乳运动”。报刊杂志也纷纷通过刊登裸体女性的画面推广“天乳”之美，乳罩作为束胸布的替代品被大力推广，乳房的审美由平坦向丰满转变。

很明显，这场由男性主导的变革将女性的乳房看作是国家的公共资源，女性身体的解放不是重点，女性的想法与感受也不在考虑之列，女性的乳房成为一种政治工具。正如台湾社会学家黄金麟评论的那样：“妇女并不是作为‘人’的理由而获得重视，她的倍受青睐是因为她的生育能力和生产力是这个垂败的国家，在复兴时必须倚恃的力量。”

社会发展到今天，摆脱束胸、戴上胸罩之后的中国女人，仍然没有乳房的主宰权。乳房属于男人、属于商业、唯独不属于女人。

被束缚的女性胸部

他们说乳房是有性意味的器官，所以现代女性不仅需要在公共场合遮掩乳房，甚至连使用乳房的主要功能——哺乳都会被看作是有伤风化的事情。所以，好多青春期的女孩子喜欢躬着肩背，因为她们对自己隆起的部位感到羞耻，为他人无礼的注视感到不安。

他们享受乳房的性吸引，所以讽刺的是，社会却允许铺天盖地的广告与海报利用半露的女性乳房吸引男性的注意、刺激销售。女性乳房沦为商业的工具。更有甚者，连推广乳腺癌防治的粉红丝带运动都需要靠女明星半裸的胸部来博得大众的关注。

他们偏爱丰满的乳房，所以小胸女性被贴上“飞机场”、“太平公主”、“没有女人味”、“身材不好”的标签，天天忍受群嘲。于是满大街的丰胸广告像救世主一样出现了，他们用那些虚假的女性形象和毒鸡汤打击小胸女性的自信，最后赚得盆满钵满。

可悲的是，由于胸越大，对男性的性吸引似乎越大，大胸女性的日子也不好过。“胸大无脑”这个词能被发明出来就可以概括这个社会对大胸女性满满的恶意。不仅如此，因为胸大而遭受猥琐目光甚至性骚扰的女性比比皆是。

大胸女性若穿着稍微清凉一些，就会被认为是“骚”。以开篇的新闻为例，试想若当事人胸部平坦，即使不穿内衣，最多也不过是得到路人一些异样的眼光，或许就不会被人传到网上，平白遭遇这无妄之灾，甚至被人说成“放荡”了吧？对于那些污言秽语，我只想引用鲁迅先生的一句话：“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体，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杂交，立刻想到私生子。中国人的想像惟在这一层能够如此跃进。”

胸大=放荡，胸小=没有女人味，在男权社会里，没有女性是赢家。女人作为独立的个体被简化成一个器官，被物化成性对象，这不是侮辱又是什么？

他们偏爱挺立聚拢的乳房，所以女性在青春期后要天天戴上胸罩用来塑造“美丽”的胸型。久而久之，胸罩竟成为了一种女性的“性感”标志。在某种程度上，胸罩强迫女性乳房去迎合男性审美，成为压迫女性的符号。

首先，它没有给女性任何选择内衣的空间。女性内衣等于胸罩，这是它最大的问题。胸罩主要的功能是支撑女性的胸部，没有留给女性选择乳房形态的空间。

而且在内衣店，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基本主推聚拢和钢圈款，真的是要把女性朋友们往死里整。戴起来要多不舒服就有多不舒服，一天穿下来感觉整个胸附近的血液都不畅通。就算遇到还算舒适的胸罩又怎么样？凭什么胸部非得挺起来？为什么挺立的胸部就是美的，下垂的就丑？由于地心引力的存在，乳房就是会自然下垂啊，这有什么不对，有什么不美呢？

况且，早有研究表明胸罩使乳房挺立只是一种假象。4年前，法国运动科学专家Jean-Denis Rouillon跟踪调查了几百个18-35岁之间的女性15年，最后发现，“无论是从医学上，生理上还是解剖学的角度，拒绝重力对乳房并无益处。相反的，穿戴胸罩会使乳房更下垂。”

正因胸罩的这种压迫含义，早在60年代的美国，女权主义者就掀起过“焚烧胸罩”的运动，用来抗议男人对女人身体的控制与过度情色化。

所以，我们什么时候能把乳房还给女性？什么时候能让女性来定义自己的器官？

无论她定义的乳房是情色的、神圣的、还是只是身体普通的组成部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女性对乳房的自主选择权。

这种选择权体现在，她可以选择穿或者不穿内衣，选择穿什么类型的内衣，选择让乳房挺立或下垂，甚至选择要不要保留她的乳房，而旁人不能、也没有任何立场说出哪怕一句闲言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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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小学生

一名热爱自由、任性生活、关心社会的地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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