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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宇澄谈《繁花》改编:影视剧是导演的作品

张英 新民周刊 2024-01-04

编者按:电视剧《繁花》正在热播中,今特别刊登《新民周刊》特约记者今年早前专访金宇澄文章,请读者比较从文字转化到影像,其间难以言喻、需要细细琢磨“繁花如何一朵朵绽开”的奇妙化学反应。

特约记者 | 张英

王家卫拍《繁花》


张英:王家卫拍《繁花》的同名电视剧,你参与了哪些工作?

金宇澄:王家卫是上海人,对《繁花》有自己的想法,而且他也是第一次拍电视剧,(这次过程里)他照搬了美剧的生产流程和做法。在电视剧拍摄前,我只是把小说的影视改编权给了他,然后应他的邀请,参与了最早期的策划环节,比如收集历史材料,做某些内容的解释,做一些初期的准备,包括做一些故事场地调查,等等。

之后,《繁花》的整个剧本创作,都跟我没有关系,我连剧情都不知道。编剧是《我的前半生》编剧秦雯,我只是有时候和导演和编剧聊大天,几个人一下午喝茶,讲讲八十年代、九十年代上海的各种事情,然后记录在案。

张英:奇怪,很多导演都爱找小说原著作者写剧本。比如冯小刚总爱找王朔和刘震云写剧本。

金宇澄:其实王家卫和冯小刚不大一样,冯小刚真的是找刘震云去写剧本。王家卫不是,他就是想跟作者聊这个小说,进一步和编剧一起,面对面深入聊。他的电影《花样年华》,也是在香港生活的上海作家写的剧本底稿,导演自己也介入剧本创作。你根本搞不清楚王家卫的剧本和故事,究竟怎么来形成最后的版本的。

当然,另一方面,作为《繁花》作者,我也不是太想知道电视剧的故事走向。你想,任何一个导演(做影视剧改编),绝对不可能还原小说原著,肯定是要有自己的主张。如果导演拍的和原著一模一样,不可能。只不过是很多影视剧需要有一个小说托底,有那么一个故事固定的氛围在里面,再进一步创作就比较方便;而不是一个凭空编出来的故事,相对来说就“虚”一点了,不那么实在。

张英:王家卫签的《繁花》版权包括电影版,现在电视剧已经拍完了。电影版进行得怎么样?

金宇澄:现在就我所知道的信息,王家卫就是在做一个《繁花》的剧集版。电影的项目没有知悉过,至少在我这边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做,这方面的情况,我真的是不知道。

我也不大问他,他忙得要命,电视剧杀青已经一年多了,但一直在补拍电视剧的镜头。王家卫的这个性格大家知道,不到最后1分钟,根本不知道他取舍的是什么,就算是拍下来的东西,到最后究竟会取其中多少,也不知道。

张英:王家卫没给你看电视剧的样片吗?

金宇澄:没有了,我就看了20分钟的电视剧样片,我觉得画面确实就像电影一样,做的确实不一样,他的这种艺术特点非常明显的。

至于到最后,电视剧真的要播放时是不是这个样子,我也不知道,因为一切都是在一个不确定的氛围里。

张英:作为老朋友和晚辈,我通过这篇访谈是向你致敬,因为你写《繁花》确是无心之举,没有任何功利之心,就是在网络论坛里玩,写了一个帖子发展变成了小说,这是我见过的作家里头,最赤子之心的写作。

金宇澄:王家卫就说我:老金你真是亏,你这个《繁花》,那么多故事,换一个人能写好几部作品了。这是王家卫的原话。我当时回答他说,我是不考虑这个,我就是要把小说做到最好就好了。这个想法和别人不大一样。


各类样式的改编


张英:《繁花》已经有了电视剧和沪语舞台剧,还有评弹、话剧,你喜欢哪一种艺术形式的改编?

金宇澄:作为原作者,改编权给他人了,我就不管不问了。

评弹版的改编,取了原作一块内容。后来我看实景演出,台上坐的六七个人,就把其中一章轮流又弹又唱就结束了。我后来仔细一想,因为人多的话,背台词就可以省很多工夫,等于集体在一起就把这个活给干了,实际是一种相对来说比较轻松的办法。舞台剧《繁花》第二季的内容比第一季要好一些。话剧《繁花》都是小说内容,有些原作的味道。电影电视的改编,相比要求就更高一点。真的变成电视剧或者电影,那真的就是导演的作品。那么这些不同都是样式的关系,过审的要求都不一样。

我后来才发现,《繁花》最合适的(改编样式)是苏州评话,一整本,一点点说下来。但这又像一种不可能的任务。你想,艺术家要彻底把这本书给背下来,那要多大的热情、多大的意志力才能做到啊。所以现在最合适的没人做。过去那种做评话的老先生,一辈子就说几部书,现在谁还会有这么大的兴趣,花这么大的体力、这么长的时间来做这件事情啊。

张英:中国作家总把写电影剧本和写电视剧本当一个坏事,以前被批评家说成是万恶之源。其实我觉得作家写电视剧和电影剧本,对小说创作也是有好处的,比如讲完整的故事,要有结构和逻辑,包括人物的对白。

金宇澄:“万恶之源”这个说法也太严重了。我写过电视剧,应该说,对话这一块的锻炼,电视剧的写作有帮助,这是有道理的。但问题是电视剧的逻辑性、对话,和小说对故事和对话的要求,如果我们要求再高一点,实际又是不大一样的。因为文学最要紧的是语言,很多作家都这么说过,语言又体现了一种文本的样式。小说的语言和样式这一块,和电影、电视剧要求完全不同。


书写沉默的大多数


张英:《繁花》用文字还原了普通市民的日常生活,只往人生琐碎里去,你为什么要这样写?

金宇澄:我觉得,小说应该有一个生活主张,把这些人的生活写出来,不强调什么。人生就像是一棵树,或者像一片树叶,一朵花,没有更重要的任务。我们总觉得我们的时代特别重要,但是实际上非常脆弱。树叶一旦被风吹走,根本找不到它在哪里。要趁它还在的时候描写就可以了。

小说实际状态和人生状态是一样的,它有一个规律,像一朵花一样,花开必定凋零,最后枯萎死掉。肯定是这样的。所以我很多年没写小说,是有好处的,如果《繁花》在20年以前就写掉的话,我还没把人生看这么清楚。

张英:《繁花》里写的这些人物,有什么分别?

金宇澄:沪生是土生土长,实际上的干部子弟,和北京一样,上海也有王朔小说里写的大院子弟,主管城市阶层的后代都是讲普通话的干部子弟,不过这个普通话带有上海某地域口音,就是所谓的“塑料普通话”,类似的包括“复旦普通话”、“同济普通话”等什么四大普通话,等于是一种社会阶层特征。我父亲是苏州人,他讲上海话带有苏州口音,个人认为,上海话难免都带有各种历史口音。

张英:城市的灵魂就是人,所有景观街道只不过是背景,是绿叶,红花是人。把人写好了就有了生活,有了体温,有了感情,这个城市自然就有了它的气魄。

金宇澄:过去说的“文学是人学”。上海人怎么生活的,应该有很多道具,应该有很多背景。我有7年的时间在北方,我形容是一只脚在上海,一只脚在外面,可能看得更清楚一些。

实际我的目的就是要了解这座城市,首先要了解城市里的人,了解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的生活,而且(很大程度上是)市民阶层的生活,不只是知识分子。有很多时候外界的知识分子用他们的眼光来批判上海的市民,那就产生问题了,实际上应该用市民对照市民。

还有一个我觉得要有一种可看性,要丰富一些,要有一些色彩。我有时候网上看,发现很多人对上海的历史都不了解,甚至会有很多人说上海这个城市,全国人民养了你们多少年,我会在小说里边做一些实事求是的交待,包括上海大量的工厂迁到北京,大量的工厂迁到安徽,等等。写这些东西也是因为不大有人来做。

张英:《繁花》里的人物名字,取得也很好,小毛、阿宝、沪生、蓓蒂,这些名字自然而然就带出了社会阶层和家庭出身。工人阶级小毛,资产阶级阿宝,革命子弟沪生,知识分子家庭蓓蒂。

金宇澄:毕竟我给他们取名,要稍微符合一下他们的身份。我一个朋友,就是过去工人阶级的子弟,过去弄堂里边他的小名叫猫狗,就等于像北方人的小名叫拴柱之类的。什么意思?猫狗就是好养活,普通老百姓家小朋友的外号和资产阶级家庭的孩子,在那个时候也是有区别的。当然我要增加一些真实感,《繁花》在杂志上发表的时候,有些人物的名字也重新做过,所以和网上的小说版本有点不一样。

张英:在《渴望》里,王沪生是一个薄情薄义、道德败坏之徒。在一些(刻板成见)里,上海总是没什么好的形象……我看你在作品里也提到了这种(成见)、嘲讽。

金宇澄:我只不过是很平静地把我所知道的,告诉了诸位。为什么我在语言上做了那么大量的修改?目的就是要打通互相之间的了解。

我在《繁花》里借人物说了一句话:任何人到上海就是上海人。所以这里边没有地域差别,因为我在外面生活过,也是表达了我的一种想法。当然要借助很多故事,很多细节,很多人物来说。那么,真正上海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真正的上海人是什么样子?那些批评上海人的外地人并不想了解,也不想知道。我笔下的这个“沪生”和王朔笔下的“沪生”是完全不同的形象,因为我懂上海人,没有什么其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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