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响 I 《化人游》:鲸腹中的幻境
【曲文出处】
《化人游词曲》
明末清初丁耀亢著
目前已无搬演
《化人游》是一部迷幻而痛苦的传奇剧本。该剧讲述了一个名叫何野航的人,在茫茫大海遇到重重幻境,最终彼岸撒手的故事。
先是,何生与一众古人相逢(李白、杜甫、曹植、西施、赵飞燕、张丽华等),组建了一个吃喝玩乐吟诗作对均属历史级的团队——这是第一层幻境。
狂欢未尽,乐极生悲,何生刚想要放舟垂钓,却被海中巨鲸所吞——这是第二层幻境。
鲸腹中暗无天日,白骨杈枒。鱼腹之国,寥廓万里,虚无叵测。又有一处彷佛桃源,何生访得屈原,两人剖开一桔,见两位老者对坐围棋——这又是幻中之幻。
从鲸腹中负舟而出后,见“鱼骨之寺”(巨鱼之骨幻化的寺庙),何生与番僧惠广禅师证道——又堕幻境。
梦幻初醒,入龙会仙筵。和众仙人共同架舟直往蓬山,虽然“天翻地翻,山残水残”,而“铁舟不烂”。而再回首时,渡海铁舟早已不见,众仙消退,唯有何生自己,面对“苦海如波卷,万物浮沤散”。
这两支《泣颜回》及之前的念白,正是何生在“鱼骨之寺”的梦幻中惊醒后,与左慈和昆仑奴的对谈。尾句”苦功夫既犯思为,认虚无又堕枯魔“,将何生渡海、为鱼所吞、舟外寻舟种种幻境,重又内化为一种自我心理。
清顺治野鹤斋刊本《化人游词曲》
【作者在想什么?】
实际上,关于情节的描述,我也不知道对不对。
因为《化人游》层层嵌套,幻内藏幻,空中又空,舟中藏舟。有时貌似已经走出幻境,实际仍在幻中。
作者有一部诗集,叫做《逍遥游》,可以看到他对庄子的情感。《化人游》的序文中,朋友提到这部剧不仅是庄生,而且是离骚,而且是禅宗,而且是道藏,所以并不好解。本身这部剧之所以由来,又是作者从朋友的诗歌作品略得灵感,敷衍自己的经历和心境,所以我们是否能从象征上一一钩沉出正解,我看也难。
丁耀亢像
作者丁耀亢,是山东诸城大族出身。
作为一个拥地六百亩的地主,他很喜欢经营,在山里搞个庄园,日子过得颇有趣味。他与僧道之徒多有交往,甚至把山庄里的地捐出一半建寺,自己还多次到琅琊台观海。虽然本身是个自命不凡的文人,但生活一次次教育他,让他在现实中每临大事,都要逃避。
往哪逃呢?自然往海里逃。
崇祯十五年,清军杀入山东,他逃往海州清风岛(云台山)。他甚至很气愤,为什么不逃呢?留在故土抵抗清军的全族数百口和亲弟兄侄子数人,尽数残死。待到他回家,只见“白骨成堆,城堞夷毁,路无行人。至城中,见一二老寡妪出入灰烬中,母兄寥寥,对泣而已”。
崇祯十七年,李自成军入山东,他再次出海避难。甚至想干脆就长逃海上。而海上波涛诡谲,他能安然无事,自觉获得“迁客指迷,才获出险”。这段经历,大概是他《化人游》描绘海上奇景的一个来源。
接下来,明清易代,海沸山摇,地覆天翻。有明一代的知识分子,不少人对新政权采取不合作的态度,做了遗民。关于丁耀亢是不是遗民,本来是有争论——他确实不是。他不但自己努力加入新政权,还结交了一大帮所谓“贰臣”(汉奸)。然后用尽心思,混到了一个教满人读书的微末教职,终究是不开心。
但没关系,他总算又逃出生天。
要剃头吗?剃就剃吧。再写上一首诗。
秋发稀阳短,晴檐快一髮。
客尘清孤蔓,霜气到蓬根。
故镜劳凭吊,新缕笑独尊。
人情习不异,如此任乾坤。
顺治四年,实在难受,丁准备举家南迁,到了吴陵,他结识了同为贰臣的“江左三大家”之一的龚鼎孳。龚还给他刚完成的传奇剧本《化人游》写了个序。之后搬演时,贰臣中的重量级人物,书画大家王铎也看了戏。
龚鼎孳《化人游词序》
贰臣们最爱的,就是看戏。一边看一边还要哭。大概因为戏中讲的都是故国故事,戏台上穿的都是故国衣冠。他们也都知道自己——或在世人眼中——自己是什么东西。当时的杭州人,看龚鼎孳,称之为“人妖”。丁耀亢写诗,自况“鹪鹩”——草间小鸟,扑扑腾腾。或者更狠一点,他会写:“名门落为娼”。
就是,怎么说呢?
后来,他终于运作到了一个知县,总算进入仕途,可是要去惠安上任。当时闽地是前线,郑成功还在台湾,战云密布,他于是再次放弃了追求多年的目标,辞官回家。写了一部《续金瓶梅》小说,官方说里面有犯忌讳的地方,要烧了。
烧就烧吧。
还能怎么样呢?是吧?
说到著书,丁耀亢的传奇剧本有不少。《化人游》,《赤松游》,《非非梦》,《星汉槎》,《西湖扇》这种,看上去都挺飞。当时人把他和李渔并称“南李北丁”。其他讲故事的书,还有《天史》一部,专讲因果报应;至于《醒世姻缘》,也有学者论证,其实就是丁耀亢写的。
丁本人的想象力非常狂野,儒释道融汇一炉,加上早年经历的海外天风,变幻莫测,只看剧本,很难抓得住他。加上他一逃再逃,甚至不顾所谓国家民族,甚至不顾知识人的名誉,更让人觉得难以捉摸。
当然,也有很实在的。他早年有一首小诗,写自己小女儿,流离之时,怕露富,把身上的小首饰,都扔在“冰河间”,但等到贼退之后,又忘掉了当时扔的地方,于是哭了起来。
真情流露。写得挺好。
娇女畏远途,苦泣还复往。
弱质虽非男,冰雪蒙朱颜。
臂系金缕丝,指带双玉环。
畏人不自饰,弃置冰河间。
贼退忆所失,堕泪伤鬓鬟。
物珍谨足惜,守己诚可欢。
虽然是“守己诚可欢”,可他旁边备注是:
女乳名礼姑,乱中畏怯,病卒。
本期曲文:
-你既墮入魚腹,因何得出?
-我進得去,便出得來。
-你既有力負得小舟,因何放下?
-我拿得起,便放得下。
【泣顔回】
回首笑呵呵,覓空船到海無多,情根牽鎖。
遇吞舟,吸儘山河,隨風汎波。
老鉗錘煉得魚腮破。
又何須再問仙舟,一時間打破砂鍋。
【前腔】
石人點首問東婆,銅橋渡海,鐵樹婆娑。
舟橫弱水,任魚龍出沒騰挪。
都無奈何,把東洋一躍平平過。
苦功夫既犯思為,認虛無又墮枯魔。
——《化人游 · 知津得渡》
文字 I 编辑 I 视觉
为 古务运动发展小组 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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