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获 | 城市荒野 拾荒录
古务运动 · 野获
一些见闻与收获
在野的那一边偶得
这是一部城市青年拾荒指南
根据古务运动发展小组成员与吴尚聪的谈话整理
由 古务运动 · 野获 首发
希望有志于此的青年
读完此文,抓紧抛掉书本,上街拾荒
祝大家好运
吴尚聪是古务运动发展小组的一位朋友。他最大的爱好就是拾荒。
由于目前还不靠拾荒生存,所以我们谈到的,并不是很多青年即将需要面对的“开宝箱”(开路边垃圾桶,一种盲盒)找吃的,或者捡矿泉水瓶卖钱之类。
对吴来说,在城市中发现荒野,在荒野中捡到东西,只是一件取悦自己,精神上的事儿。十多年来,高速公路、小区绿化带、学校水沟、施工土堆,都是他拾荒的场所。猎物计有石头、木头、骨头,还有可能是外星人制作的不明之物,等等。
虽然总体来说,捡到的东西没什么价值,只是拿回家自己玩儿。可是我想,现在这个时候,能给自己找点乐子,就是一项了不起的生存技能。更重要的是,这个乐子关于风、土,关于草、树,关于塑料和废纸,就在楼下,唾手可得。当然,手机上现在也有很多不错的乐子,但我的母亲经常教导我:别老看手机。眼会瞎掉。对吧?
@生活残存,2021年2月17日于小区物管楼后的空地拾得
出门,小区内外,找到荒野,发现东西,弯腰,捡起来,用想象,与它们背后更大的东西建立连接,再吞掉它们,分泌出别的东西——这是一套城市拾荒者的寻欢流程。
下面,是吴的口述,他会提到。
Part 1 :城市荒野
捡东西对我来说,就是一个日常的娱乐项目。不管走到哪儿,都有捡东西的冲动。就算在商场,也会去收集一些东西,比如说,便条纸,好看的绳子之类;如果是去公园,也会在绿化带逛悠逛悠;在小区也经常去绿化带里面,人少的地方。
动机,就是感觉无聊,给自己找乐子。有好奇心在里面,因为捡东西的过程就是一种未知的,偶遇的,然后,丰富的。跟日常生活比起来,它就有趣多了,吃饭、睡觉、工作(有什么意思吗?)。
我会找相对荒野的地方。
这个荒野,是一个好像在文明之内,又同时好像被文明遗弃的空间。
比如绿化带、小树林。这种地方,一方面具备自然特征(有土壤的地方,对于捡东西来说,是极佳的);同时它又处于城市管理空间里面。只不过,它往往是被城市管理忽视的部分,对于我来说,这就是捡东西的天堂。
在这种地方捡东西,都是伴随着尴尬。因为谈恋爱的,撒野尿的,也会盯上这种空间。有一次,我在劳动人民文化宫花了两块钱的门票,进去捡东西,树林里遇到好几对儿,大家都有点儿尴尬。
真正字面上的荒野,对于我现在的生存空间来说,是比较少的。就算有时候找到一片非常自然的地方,里面可能也有一些酒瓶儿,烟盒儿,所以说,它好像也不是真正的荒野。
真正字面意思上的荒野,存在于过去,很远,对我来说。或者有点像爱斯基摩人的那种生活环境。一片荒芜。那样的环境,我是向往的,但它也伴随着致命的危险。而城市荒野,是可控的一种玩儿法。况且,在这样的地方捡到的东西,是真正荒野没有的,比如说一些墙皮,或者是被水冲过的砖头。
一般来说,我捡到的都是碎片。
这堆碎片中,有一部分是自然的东西,有一部分是生活遗存。但它们的共通之处在于:自然的东西,碎石块或者树枝儿之类,都正处在某种消解过程之中;人为的东西,一些日用品,被丢掉,破碎,碎了之后它的使用功能就消失了。消失了使用功能的东西,对我来说很有吸引力。
Part 2 :经验技术
这些碎片,基本毫无价值。
但我的标准正是:当它不再具备功能性,或者说它不能表达出它原有的审美意图之时,才是我可以玩味的起点。
我不会捡那种一眼看上去就特别完整的好东西。比如说捡到钱,我兴趣就没那么大。当然,如果能捡到,钱我也会捡。但是这种捡,就不在我捡东西的乐趣范围之内。
刚才说了,我捡的东西,总归是消逝的事物,至少它处在一个消逝的过程中。哪怕最坚硬的物质,石头,也一样。尘归尘,土归土。所有东西都会残碎,最后它会变成细小的东西。
我们看一个石块儿,它的年龄可能跟地球一样大,它一定是某种更大石头的碎片,并且还会持续碎裂。正是它持续消解的状态,对我充满吸引。
@疑似桑椹的化石,2015年9月20日于央美澡堂旁砂堆拾得
具体怎么捡,怎么发现?
有些东西,是风吹给你的。吹到你脚下,你就捡到了。有些东西,你需要稍微翻找一下。
重要的习惯,是盯着地上看。在这种状态下,心里比较宁静,好像大脑是放空的。我老在小区里面捡东西,其实也是最低限度的一种游玩方式。比较解放,较少的运用到头脑。东西什么时候出现,是偶然的,对它的判断,也是一种即兴。
有了这个习惯,会自然留心到被扰动过的土壤。比如,绿化带刚种完草,或者翻过土,刚好就会浮现出来一些好玩儿的东西。可能是前两年留下来,埋了一段时间的。
各种材质,在土壤里面的情况不太一样。捡多了,你就会有一种直觉。从很远的地方,就能感觉到有一块儿东西在那里。比如说一片陶片,通过经验,能感觉到它的光泽和石头是不一样的。
@白色陶模,2021年8月某日于城市设计学院校门前的雨漏拾得
Part 3 :想象连接
很多东西,捡的时候,不知道是什么。回去之后琢磨一段时间,会有新发现。比如捡了个晾衣杆的头儿,可能你家里就有同样的产品,但你不认识。时间久了,你会突然发现它就是那个东西——只是它在土里的那个状态不太像了,你会重新看待它。
还有一些不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东西。回去之后要学习研究当地的历史,或者找一些参照,这就变成了一种知识经验。一个学习过程。但是这种认知不一定是正确的,它可能是一个错位的东西。这一点很有意思——通过学习,你解读出来之后其实是面目全非。下面我说的东西,就恰好跟学术、严谨的东西是相反的。对我来说,这些东西的意义,就来自随便猜想。但是,谁知道呢,也没准儿它就是更接近真相的一种。
比如说这个东西吧。
这是我2021年6月3日,在丰宁满族自治县窟窿山村台地捡到的,从泥块儿里面脱落出来的一个碳化的东西。
光看这个黑点儿的时候,我们是不知道它是什么的。但这个黑点儿又是从下面这个泥块里掉落下来的。
泥块儿上面,又有很多像麦穗一样压痕,甚至还保留了一些麦穗,所以我就判定那个黑点可能是一粒麦穗种子。
而这个地方,整个片区好像被认定过,曾经是两千年前的一个聚落,有人生活,耕种。这块泥土,相对比其他的泥土要结实,我猜想也许它是一块夯土——加了糯米、水,或者一些麦草秸秆之类的,可能是用于修葺。于是这个泥块对我来说有了格外的意义。
这些都属于是猜想。
这块木头,是我2021年7月18日,在中央美术学院北门后面捡到。
当时在施工,修一个东西,挖了有一定的深度,施工人员扔出来一些土:它就在土堆边上。
它有点像树木,四周有一层皮壳,如此的自然;但它的形状又是方的,所以肯定又是人工过的,有点儿荒野的感觉。印象中,汉代的黄肠题凑里面有好多类似的木块儿,现在我在美院北门也捡到了一块,所以让我对那个地方都充满好奇。而且,就在这个木块儿的旁边,我还发现了一个绿釉的瓷片,属于釉陶片吧,好像也是汉代的器物碎片,这让我更充满了想象。
这块石头,是我在美院北门那一片白果林捡到的。
看上去是石头,但是我认为它是类似于是一种烧制的陶器的局部。我在国家博物馆,看过一个埃及文化的展,有大量类似这种颜色和质地的陶器,当时第一感觉,它就是那样的东西。
如果它是一个文明产物的话,我是不是可以给它修复呢?我烧了一个陶的东西,然后把它补全了。这大概是我想象的样子,整个是一个几何体的感觉,或者有一种器物感,上面还有一些形象。在做的过程中,它上面的那些机理和色彩,都成为我参考的信息。包括对我猜想的那个时期的文化形象,我也有所考虑,然后给它补出来,成为了下面那件东西。
@《猜想修复-文明系列》
下面是更古怪一点的。
这块石头有三个孔,几乎两两等距,然后周围有一些弧线的痕迹。它是在新疆德令哈发现的,我猜测这个石头应该是很遥远的一种文化存在。它可能是外星文明,整个长得像个飞碟似的,然后这种坑凹的痕迹,我觉得好像不是地球上的思维做出来的东西。
下面这块石头,是我在2016年2月2日,广西柳州的一个山洞里捡到。它跟上一个可能是同一个文明。
这个东西的年龄肯定很大了,几十万年,上亿年都有可能,我没法考证。它上面像是用一个方条,押了很多朝向的痕迹,而这种痕迹很接近于楔形文字。如果说几十万年以前,就有过这种东西存在的话,那给我感觉就是,文明像是轮回的。它好像经过了高温,像是一种毁灭式打击造成的。或许,这个很遥远的文明不复存在了,但留下那么一块儿石头,与楔形文字的文明遥相呼应,我觉得这就很荒野。它就是消解过程中留下的一个残片。它在我的心里的位置是很高的。
下面是一撮头发。编织过的小辫子。
这是我2019年4月 在山西资寿寺后山工地旁的垃圾堆捡到的。
当时因为要新建一个后院,后山在动土,结果挖出来了二十多具古代棺椁,大概元代到清代。文物局把重要的文物都运走了,把一些垃圾扔出来。就在这堆垃圾里面,我找到这组精美的头发。编织的非常精巧。
还有这组铁器。
我是2021年4月13日上午9点,在山西晋中灵石县一家洗车店门口捡的,洗车店旁边还有一个卖汽配的,堆了一堆垃圾。
这些铁上面生锈了,中间有孔,不知道是什么,像是一个旋转的力,把它抽成了这个样子。可能是一个废料。它吸引我的原因就是因为它什么都不是。
我觉得它是很高级的一种存在。
这种旋转出来的形象,里面有很多力失控的呈现,尤其它是一个铁制的东西。像是太极,以钢刻钢的太极。又像是胚胎,生命,CT照出婴儿盘在肚子里。
它的形状并不完美,反而像阴阳结合,呈现出一个运动的过程,比如有一半是完整的,另一半是残碎的,有些阴的部分多一点,有些阳的地方多一点,像太极双鱼图运动的过程。
2017年5月1日,我在安阳市连接公路与农田的树林,捡到了好多古代的骨头与贝类的残片。
这些动物的骨骸,颜色都特别漂亮。因为它是一些残肢,所以造型是非常奇怪的,然后我回来了之后,把它们以绘画的方式记录了一遍。对我来说,这是一种审美经验的积累。
Part 4 :吸收分泌
上面你也能看到,这些东西,我捡回来会当成一种玩儿的材料。我看到什么,就吸收什么;或者我吃进去什么,就拉出来什么。就有点儿像分泌。做出来的东西,跟我的眼睛看到的东西是相辉映的。在生活中,吸收与分泌,就是这样。
这是2020年7月,在四川的河边儿捡到的一块儿石头。形似一个印章,然后我把它当做了一个创作的材料。加了一个形象,这种手法其实是一种民俗手法。
有时候我也会把不同地方捡到的东西放在一起。比如说,早餐的饼干包装盒儿,一张外卖单的广告纸,把它们放在一起,再加上一个车灯。我觉得车灯的模糊感觉,在光线下还有点闪闪发光,特别有意思。
这是我捡的一个木头,然后一些废纸片儿,还有快递盒儿,把它做成了一只穿着鞋的脚,我觉得生活的气息挺还原的。
下面这个作品里面的东西全是在一个场景里面捡的,就是我们小区的草坪绿化带。还有胶水盖儿、樱桃小丸子的小脑袋,一些花瓣儿,被学习画画的孩子们扔掉的一些丙烯皮。我把它们组装在一起,插接或者粘接,让它们相互有一种关系,成就一下。
@《小丸子总有给妈妈洗不完的袜子》
我给这个作品还起了一个名字,叫:小丸子总有给妈妈洗不完的袜子。这些简单的东西,有时候创作出来就非常无厘头,但是又非常的贴合我想要的那个东西。
这是一顶我捡到的帽子,像个飞碟。
然后加上一些不知名的材料。
这块釉料是2017年4月,我从山西灵石村里收集回来,感觉像是烧窑留下来的废品,我就把它放在了这个帽子上,它们就形成了一个我的想象——飞碟进入地球的时候,会经历一个高温,烤黑了。把这种东西戴在头上的话,挺有意思:头上顶个飞碟。而头,是用来思考问题的。
下面这件东西,是我对捡到的东西作为材料的最简单的创作。
它有一个对穿孔,那我就穿一个绳儿吧。它就变成了我之前一直挂在腰间的一个东西,这就是最简单的一种创作方式。要么就是观察一个事物,跟它互动;要么就是用一种想象,把它补全。
最后。
捡东西这个行为影响了我创作作品的气质,我做出来东西,气质上看,跟我捡的东西也差不多,比较荒野吧。(笑)
吴尚聪
生于四川成都大慈寺
本科、研究生毕业于中央美院
喜欢闲聊和收集各种遗珍
现生活于北京郊区
文字 I 编辑 I 视觉
为 古务运动发展小组 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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