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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砺锋:我的考研故事

莫砺锋 比较文学考研社 2024-07-01

本文转自公众号@程门问学



1979年在安徽大学的莫砺锋



1

我本来是想按部就班地在安大外语系好好读书的。基础英语之类的课程虽然有点繁琐,但我深知它们都是必不可少的基本功训练,也就认认真真地学下去了。但我心里有一个长期目标,便是做英诗中译的工作。


我读过的外国诗歌不多,而且都是读的中文译本,但已经觉得英国和俄国的诗歌都堪称惊才绝艳。可是我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同样是拜伦的一曲《哀希腊》,为什么马君武的译文和苏曼殊的译文出入那么大?难道翻译诗歌的自由度竟像写诗一样无拘无束?后来顾树柏的舅舅借给我一本英文原版的《拜伦诗集》,我从《唐璜》中找到了《哀希腊》那一节,与马、苏两人的译文对照一过,才知道译诗果然是一种再创作。


进安大后,我自恃读过几首中国古典诗歌,对汉语的诗歌形式略知一二,如今又学上了英语专业,便想今后把翻译英美诗歌当作努力的方向。当然我深知这是一个长远的目标,决不是可以一蹴而就的。在当前,我只能老老实实地学好功课,绝不能好高骛远。


可是我的平静心态忽然被一个意外的消息打乱了,就像平静如镜的水面突然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激起一圈圈的涟漪。


一九七九年春,从七班调往六班不久的武国强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六班有好几个同学正商量着要报考研究生!


六班是七七级的“快班”,他们的课程比其他班先行一步,他们的英语水平也比其他班同学好一些,尤其是在听说方面。可是六班的同学再强,毕竟只是刚升入二年级的本科生,怎么就能提前报考研究生了呢?研究生不是应在本科毕业后才能读的吗?我对此将信将疑,觉得这与自己毫无关系,便没有深究。


可是新的消息不断地传来,有人说六班的某某同学已经向学校里正式提出报考研究生的申请了,还有人说某某同学已经报上名了。紧接着又从中文系传来了类似的消息,说是那个经常到外语系来旁听的“文学巨人”也决定要报考研究生了。七班的同学也蠢蠢欲动起来,然而他们自己并不想报考,却一味地撺掇我去试一试。


不知何故,七班有好几位同学认为我是个博览群书的人,武国强尤其坚持这种说法。他曾借来一本唐诗选本,每天晚上临睡前读上几首。我习惯于晚自习下课返回宿舍后,便不再看书,早早的爬上床铺,闭目养神。我听到武国强读唐诗,发现那些诗都是我所熟悉的。每当武国强读出第一句,我便接下去与他同声诵读。这使武国强大感惊讶,他知道我并没有看到他刚从图书馆借来的那本书,而那本书又是新近才出版的呀!武国强断定我腹中颇有几滴墨水,当他听说六班的同学要报考研究生时,第一个念头便是我也应该去试试。他说:“他们都去报考了,老莫为什么不去考,错过这个机会太可惜了!


说真的,我一开始根本没有动考研的念头。我不认为自己已经不用再念本科,就可以直接读研究生了。然而同学们不断地游说我,有人甚至用实际利益来引诱我,说研究生的助学金每月有三十六元,比本科生的多一倍。这真使我怦然心动。


我在安大每月可领到助学金十八元,那是当时的最高等次。


十八元一个月,勉强够在食堂里吃饭。至于其他的日常开销,都没有着落。我在汴河的三年中积蓄了七八十元钱,离开泗县前姨妈又塞给我四十元。我在安大过了一年,囊中的钱已经所剩无几。姆妈和弟弟有时给我寄点衣物来,我怎么好意思再向他们开口讨钱呢。


一九七八年暑假我回太仓看姆妈,已经退休的她看到我还没有手表,就不顾我的强烈反对,拿出她几年的积蓄,悄悄地托人从上海买来一块手表让我戴上。她不知从哪里得来一个固执的观点:“一个大学生怎么能没有手表呢?


我对此感到非常内疚,我已年近而立,却还要让年迈的姆蚂为我操心!现在好了,竟然有每月助学金三十六元的机会出现在面前!三十六元,这与Fessor等“带薪上学”者每月所得的工资差不多!“研究生”三个字在我心目中的分量一下子增加了许多倍,我一心想去读这种有钱可挣的书了!





2



当我决定要报考研究生后,才发现事情远非想象的那样简单。首先报名的关口就难以通过!


经过六班同学的反复申请,校方总算网开一面,说考虑到七七级学生的特殊情况,允许他们中的优秀学生提前报考研究生。


六班是快班,快班的学生当然是优秀学生,况且六班同学中要求报考的人只有四五个,肯定都是胸有成竹的佼佼者,他们的资格当然没有问题。我的成绩虽然在七班名列前茅,但是到底不在快班,自己究竟算不算优秀,心里没底。不过我班的同学却竭力促成此事,纷纷为我打气,说我肯定是优秀学生。三人成虎,我也就相信自己是“优秀学生”了。


我前往省教育厅去查看陈列在那儿的各个大学的招生简章,事实上我只查上海和南京两个地方的大学,因为我很想与姆妈离得近一点,结果挨了当头一棒。原来各大学的“英美文学”专业的考试科目中都有“第二外语”这一科,而此时我刚开始读二年级上学期,系里还没有为我们开二外课,我对英语之外的外语连字母也不认识。


我沮丧地回到学校,向武国强打听六班同学的情况,方知他们的报考志愿五花八门,有一个想考经济类,另一个则想考法律类,只有一个人明确地要报考外国文学,但是他早已自学过第二外语了。


我几乎想打退堂鼓了,可是七班有人考研的消息已经传遍全系,要是我还没报名就偃旗息鼓,岂不是要让我班大大地丢脸?为了集体的荣誉,我骑虎难下,只好硬着头皮往前闯。况且每月三十六元助学金的条件实在诱人,我为此多经历一点麻烦也划得来。我开始在英美文学以外的专业中物色对象,同学们也自告奋勇地来帮助我,七嘴八舌地给我乱出主意,简直与我七七年填报高考志愿的情形相映成趣。


我又一次跑到教育厅去看招生简章,选来选去,南京大学中文系的“唐宋诗歌”方向吸引了我的注意。唐宋诗歌?这倒是我很感兴趣的方向。规定的五门考试科目好像也不难对付,只是指导老师程千帆教授却是素昧生平,不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曾写过什么著作。我那时以为所有的教授都是白发苍苍的,就想象程教授也一定是个满头白发的老先生。


1979年的程千帆先生确已白发苍苍


我向系里提出报考的申请,系办公室的汪秘书看了一眼我的申请报告,便一口回绝:“不行!


我不服气,便问他为什么不行。他回答说:“凡是报考非外语类专业的,系里一律不同意!你要报考中文类,我们怎么知道你在中文方面是优秀学生?什么唐宋诗歌,与外语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磨破嘴皮与他论理,汪秘书仍无动于衷,我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到教室。


我班的同学听了,都很感气愤,大家议论纷纷。孙立群便自告奋勇,到学校去为我说情。孙立群的父亲是安大的校长,她去说情当然很有分量。但是这种小事怎么可以惊动校长呢,况且孙校长也未必就支持我报考呀!我觉得事情仍是吉凶未卜。


没想到第二天,校长办公室便通知我到中文系去接受面试,待面试后再决定是否允许我报考。我小心翼翼地走进指定的中文系办公室,一男一女两位老师已在那儿等我了。他们一连问了我十多个问题,都是文学史上的常识。我尽我所能地一一作答,两个老师听着听着,脸色由严肃逐渐变得和蔼起来。一小时后,他们微笑着让我回去听消息。


又过了一天,从中文系的同学那里传来了消息,说他们的老师对我昨天的面试很满意,还说我考取的可能性很大。果然,系里不久便通知我,学校已同意我报考了。





3



四月十二日,我带着系里的证明,到教育厅去报了名。此时离考试的日期还有五十天,我便开始复习迎考。


南京大学规定的考试科目一共五门,其中外语一门我不想再花时间来复习,政治则留待临考前的两天再抱佛脚,需要复习的只有三门专业课:一是古代汉语,二是中国文学史,三是唐宋诗歌专业知识。前两门课我都不怎么怕,规定的参考书也曾看过,多少还存有一点印象,只要再借来温习一下就可以了。只有第三门不知会考什么,我曾读过李白、杜甫、苏轼、陆游等人的诗选,还背诵了其中的大部分作品,但不知会不会考到我没读过的诗人?规定的参考书有范况的《中国诗学通论》和梁昆的《宋诗派别论》,都是从未听说过的,安大图书馆里也借不到,只好胡乱读一些可能有关的书来充数了。


此刻我有两件事要向别人求援,一是借书,二是请假停课。


借书为什么需要别人的帮助呢?原来安大图书馆规定,学生每人限借三本书,还掉一本才能另借一本。我需要的参考书至少有二十本,远远地超过了规定。孙立群、刘鸿英等知道此事后,立刻在同学中征集了五六张借书证,并发动大家到图书馆去帮我借书。两天后,凡是安大图书馆里所能借到的参考书都堆在我床头了,同学们的帮助真是雪中送炭!


第二件事情更为难办。系里对我们提前考研并不支持,汪秘书尤其心怀不满。现在学校里虽已同意我们报考,系里却规定报考者必须正常上课,否则以旷课论处。汪秘书得意洋洋地说:“你们不是优秀学生吗?优秀学生哪里需要停课复习!


我估计了复习所需的时间,觉得要在五十天内读完二十多本书,光用课外时间是万万不够的。可是系里的规定谁敢违抗,要知道谁也没把握一定能考上研究生从此与安大再见呀!我无计可施,便向罗老师提出请求,允许我在课堂上看中文参考书,并要求他不要叫我站起来回答问题。罗老师很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请求。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我便“身在曹营心在汉”:我每天都照常上课,但是我对罗老师和同学们的话充耳不闻,只管埋头看我的中文参考书。罗老师和同学们也对我视而不见,仿佛我是穿着隐身衣坐在教室里一样。


至于课外的时间,我当然是一分一秒也不敢浪费。体育委员小靳也特别开恩,允许我在下午七、八节课的“课外活动”时间里不跟大家一起打球。


教学大楼有一扇侧门常年紧锁,门外的小平台成了人迹罕至的死角。我把一张椅子搬到那个死角,一下课便跑到那儿看我的参考书。我暂时离别了一年多来朝夕相处的英语,一头栽进李白、杜甫的古代世界。


艰苦奋斗了五十天,我终于把借来的参考书全都看了一遍,我可以满怀信心地走上考场了。





4



六月二日,研究生考试的日期到了。


考场设在合肥市二中,从安大到二中没有公交线路,为了熟悉道路,我提前一天照着地图到二中走了一趟,弄清了步行走到二中需要四十分钟,还摸清了考场里有开水供应等情况。


二日清晨,我带上三个馒头和一个水杯,便出发前往。到了二中,离开考还有半个小时。考生们聚集在教室外等候,交头接耳。我与大家交谈了一会儿,发现考生的身份可谓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有国家机关的干部,有大学里的助教,有中学教师,也有少数的工人、售货员乃至街道居民,还见到一个合肥工大的在校学生,而且也是七七级的。大家的年龄也大小不等,使我感到欣慰的是,前年参加高考时我属于年龄大的一群,而在这个人群中我又算是比较年轻的了。


上午考英语,我打开试卷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觉得试题相当容易,便从从容容地答起题来。规定的考试时间是三个小时,我用了两个小时就答完了,不过我耐心地反复检查,等到铃声响了才交卷。


下午考古代汉语。我打开试卷,看到题目的数量很多,但是难度不大,绷紧的心弦一下子松弛下来。我逐题逐题地往下解答,信心越来越强。答到“现代汉语译成古代汉语”一类试题时,我更感到得心应手。有一道题的答案中有“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一句,可能是由于我当时还不够沉稳,便想卖弄一下自己的学养,在此句后面画蛇添足地加上一个注释:“此为《孟子》原文,按照语法,此句中的‘以’字可以省略。


当天夜里,我在枕上回忆白天的考试情况。两份试卷都出乎意料的容易,难道这就是考前让大家谈虎色变的研究生招生考试?我反复地回忆每一道试题,重新推敲每一个答案,思之再三,觉得自己的答案无懈可击。(我进了南大才知道,我的英语得了九十六分,古代汉语则得了九十八分。)看来我的考分肯定不会太低,也许我真的能够考上了?我很快就可以每月领到三十六元的助学金了?不知道接下去的三门课会考得怎么样,南大会不会故意把难的试卷埋伏在后面?


我越想越兴奋,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进入梦乡。我从未尝过失眠的苦头,那夜算是初尝此味。到了半夜,我还神志清醒地躺着。我警告自己,要是不马上入睡,明天就会精神不振,下面两场考试就完了!可是我越想快点入睡,却越是神清气爽。直到凌晨三四点钟,才昏昏入睡。


果然,第二天我萎靡不振地走进考场,两场考试便考得大不如前。


上午的中国文学史试卷出了八道名词解释和四道问答题,名词解释中竟有两个似曾相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它们究竟是什么内容。


下午的“唐宋诗歌专业知识”试题难度更大,几道问答题都煞费苦心才算答得差强人意。我留在最后回答的一道题是:“你会写格律诗吗?如果会的话,请写一首或抄一首旧作给我们看看。”我在读高中时就摸过平平仄仄,下乡插队后还试着写过一些律诗。可是那些诗都是随写随忘,此刻哪里记得起什么旧作?


我决定当场写一首七律,来表明我是懂得格律的。可是剩下的时间只有半个小时,中间两联又怎么都凑不好。我急出一头冷汗,勉强凑出一联,交卷的时间却快到了。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把绞尽脑汁凑出来的那一联忍痛割弃,并把七律压缩成一首七绝:


欲向江南负笈还,非因苍翠梦钟山。

区区愿立程门雪,不得华章自汗颜!


交卷之后,我的信心已经一落千丈。我想象白发苍苍的程千帆教授看到我的诗作时,多半会莞尔而笑,便觉得羞愧无比,我的诗中“汗颜”两字倒要成为点睛之笔了!





5



六月四日上午,我考完政治,走出考场。紧张了两个月的心情顿时松了下来,“谋事在人”的部分已经结束,接下来就留给“成事在天”了。


与我同一个考场的考生中有十多人也是报考南大中文系的,我们的准考证号码前都同样标着“南大中”的字样。不过三天下来,到场的考生一场比一场少,最早失踪的一人只考了一场就杳如黄鹤了。


和我一起坚持到最后的考生还有七八人,大家每天见面,就比较熟悉了。交卷以后,我来不及赶回安大食堂去吃中饭,便照旧坐在二中院子里吃我带来的馒头。多数考生出场后便彼此道别,匆匆离去。只有与我邻座的一个考生走过来和我搭话,他点上一支烟,说要在这儿休息一会儿再回去。


这人是前几年从安徽师大中文系毕业的工农兵学员,现在安徽农学院当助教,报考南大的现代汉语专业。他与我拉扯了几句闲话,便神色诡异地问我,有没有到南大去见过指导教授。


我说没有,招生简章上又没说要考生去见导师,我跑去干什么呢?


他左右张望了一下,说:“你这就傻了!事先不和导师联系,怎么可能考得上呢?


原来他的父母都在南大工作,他本人早已到南大跑过几次。还到导师家里去过,可以说已经与导师很熟悉了。听说我连信也没有给导师写过,他摇头叹息,说:“那就希望不大了!可惜啊,可惜!”他对我安慰了几句,便志得意满地走了。


我目瞪口呆,想不到世间还有这等事!我垂头丧气地回到安大,把听来的情况告诉这王和那王。他俩一听也傻了眼,说他们本来对我信心十足,可是这样一来就难说了。这王还叹息说:“看来老莫在社会上白白混了十多年,对人情世故还是了解得太少啊!


其他同学知道后也议论纷纷,有人劝我马上写封信给南大的老师,补救一下。


我觉得事已至此,写信也没什么用了,况且我在信中说些什么呢?说我的学业水平如何如何?那根本不用我说,我的试卷已经送往南大,他们难道会不看试卷而听我的自我评价!或者说我应该事先到导师那儿去拜谒,可是因故未成,请求老师的原谅?可是我并不认为我应该那样做,招生简章上又没有明文规定。况且考前跑到老师家去岂不就是走后门,我本人不是一向鄙视那种做法吗?如果导师仅仅因为我没有事先去拜谒就不录取我,那样的老师不要也罢!


想到这里,我的心情恢复了平静。考研的事已经结束了,我没有必要再多想了。古人说破甑勿顾,已经过去的事多想也没用,况且此事的过错并不在我。我已经为考研耽误了不少功课,还是赶紧回到英语学习中去吧。


八月三十一日下午四时许,我正在教室里看书,我班的邮件送来了。我收到一封来自南京大学的挂号信,拆开一看,竟是研究生录取通知书!我的心中一阵狂喜,但不想惊动正在埋头自习的同学,便收起信件继续看书。到了五点钟,同学们陆续走出教室,我悄悄地叫住孙立群,把录取通知递给她看。我觉得孙立群对我的考研帮助最大,应该让她第一个分享我的喜悦。孙立群接过录取通知看了一遍,高兴地说:“你这个老夫子,还真能沉得住气!


一小时后,我走进食堂去吃晚饭,同学们纷纷向我祝贺,原来消息已经传遍了全班乃至整个七七级。我的考研终于成功了!(九月中旬我到南大中文系报到,见到了全体新生,其中并没有安徽农学院的那位考生。


入学后的莫砺锋(右一)与导师程千帆先生(右二)、同学徐有富(左一)、张三夕(左二)同游栖霞山


>摘自《浮生琐忆》,《莫砺锋文集》第十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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