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共读|《森林如何思考》5

第五章
形式毫不费力的有效性
1.世界上存在许多不同的自然(natures)，它们是寓居宇宙中的不同种类的存在者的产物。但只存在一种文化——一种我的视角看到的所有的自我（无论是人类还是非人类）寓居其中的文化。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化是一种我的视角(an I perspective)。也就是说，从他们的“我”的视角来看，所有存在者都把他们寓居的不同自然视为文化：美洲豹——作为一个我——将野猪血视为鲁纳人日常饮食中喝的木薯啤酒，根据同样的逻辑，诸灵则将森林视为一个果园。
2.话语比它们表达的概念更具可变性、更少受限制和“更混乱”。
3.人类语言嵌套在一个更广泛的表征领域中，该领域由在非人类生命世界中涌出和流通的符号过程组成，将语言投射到这个非人类的世界，会使我们对这些其他表征模态及其特征视而不见。
那么，人只是形式的来源之一。重要的是我们有必要注意我们手头的论点，也就是这些存在于人类呈现之外的符号模态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它们也具有形式属性。也就是说，与象征表征(symbolic representation)一样，这些符号模态（由相似符号和标引符号组成）也呈现出了对导致某种模式的可能性的限制。
4.指号过程存在于人类心灵之外，而它们所创造的语境是“普遍”的一个指标，也即习性、规律或者用皮尔士的术语来说“第三性”是“真实的”。（这里的“真实”是指这样的普遍可以通过独立于人类的方式来表现自己，并且它们可以在世界上产生最终的影响。）然而——这一点很关键——指号过程存在于超越人类之上的生命世界，在这个世界之中，形式也会从无生命世界涌现，并且是无生命世界的一部分。
也就是说，形式是一种普遍的真实，尽管实际上它既不是活的也不是一种思维。考虑到生命和思维运用形式的方式，及其各处受到的这种逻辑和属性的改造，这一点是很难理解的。
5.涌现现象就是普遍。习性或规律也是普遍。所有这些在某种程度上都是对可能性的限制（参见Deacon 2012）。我用形式这个术语来指代我在这里处理的普遍的特殊显现。我这样做是为了强调在亚马逊地区表现普遍的方式所涉及的一些几何模式。其中许多都可以归类到“自我-组织的涌现现象”(self-organizing emergentphenomena)之中，或者借用迪肯(Deacon 2006,2012)的术语就是“形态动力学”(morphodynamic)——也就是，以产生形式的动力机制为特征（参见第一章）。
6.人类并不是唯一将植物区系和河流分布模式联系起来的存在者。例如，在阿维拉被称为quiruyu（希氏小脂鲤）的鱼，会吃掉从quiruyu huapa（达卡香脂树）（这种树恰如其名）上掉到河流中的果实。这种鱼实际上是利用了河流来获取这些资源。在这样做的过程中，鱼还可能传播植物区系和河流分布所共有的模式相似性——形式。如果鱼在吃这些果实时将种子沿着河流传播，那么这种植物的分布模式将与河流的分布模式更加接近。
亚马逊河流网络展现出一种额外的规律性，这种规律性对人们经由形式利用橡胶的方式至关重要：跨尺度的自相似性(self-similarity across scale)。就是说，小溪的分叉与溪流的分叉相似，溪流的分叉与河流的分叉相似。
7.位于下游，意味着居住在河流模式嵌套自相似性的一个更具包容性的水平上——由于殖民经济将其与森林及其土著居民联系了起来，这种形式现在已经变得具有了社会重要性。
8.形式，作为一种涌现的属性，在亚马逊自然景观中表现了出来。我们以漩涡（比如亚马逊河流中有时会出现的漩涡，我在本书前面和本章导言中已经讨论过这些漩涡）为例。这种漩涡相对于它们出现的河流具有新的属性；也就是说，它们呈现出一种协调水流循环的模式。这种漩涡中水流动的循环模式，比河流其他部分更自由、更湍急并因此更不具有模式的水流要受到更多限制，因此更为简单。
9.导致漩涡出现的条件包括水的持续流动。因此，漩涡呈现的新颖形态，永远无法与它所从中涌现的水流完全分离：阻挡河流的流动，形态就会消失。
然而，漩涡是某种别的东西，并不是它所需要的那种连续水流。
10.涌现现象是层层嵌套的。它们享受与产生它们的低阶过程的一定程度的分离。然而它们的存在取决于低阶的条件。
11.形式是如何在人类领域被放大的，这显然是太人性的历史的偶然产物。然而等级结构本身同样也是一种形式，它具有超越了地球上的物体和历史之偶然性的独特属性，即使它只是在这些地球上的物体和历史之中才能实例化。
12.这三种表征模态具有等级结构的层层嵌套并相互连接。构成生物世界交流基础的标引符号是相似符号之间高阶关系的产物，因此它们具有关于相似符号的新颖、涌现的指涉属性。类似地，象征符号是标引符号之间高阶关系的产物，也具有关于标引符号的新的涌出属性。这只是单向的。象征指涉需要标引符号，但标引指涉不需要象征符号。
这些涌现具有等级结构的属性，使人类语言（基于象征指涉）成了一种独特的符号模态，也构成了阿维拉人区分动物领域和人类领域的方式。
13.只关注表征系统如何传达差异，错过了指号过程也依赖于形式毫不费力的传播方式的某些根本性的东西。相似性(iconicity)就是其中的核心。
14.形式不是从上面强加下来的；形式自己出现了。
15.相似性从我们限制性的意图之中赢获了一定的自由。它可以跳出象征——但不能跳出指号过程或意蕴。在适当条件下，它可以毫不费力地通过创造意想不到的关联方式来探索世界。
这种探索性的自由，正是我认为克劳德·列维-斯特劳斯(Claude Lévi-Strauss 1966:219)将野性思维（请不要与“野蛮人”的思想混淆）描述为“未经驯化的心智，与寻求回报的文明的心智或驯服的心智不同”时想要企及的东西。
16.“心灵的生态学”
17.那么毫不奇怪，人与灵之间的关系，就像人类与动物之间的关系一样，是由内在于指号过程之中的等级结构的属性构成的。当一个人向着等级结构往上走时，这里也存在一种层层嵌套的、增强的解释能力。
18.只有通过图像主义，需要得到进一步解释的差异才不再需要得到注意（也即是说，图像主义正是心灵活动终结之处），我们可以说，灵师们只需要较少的解释活动，是因为他们以森林鸟类之所是来看待这些森林鸟类——视其为家鸡。相反，我们人类必须吸入大量的“烈性”烟草、服用致幻剂，或者像阿维拉人所说的那样做特别“好”的梦，才能拥有把在森林中遭遇到的不同种类的野生鸟类猎物视为其所是的家鸡的能力。
19.在内
灵师不需要我们人类所需要的那种解释尝试，因为就像顺流而下的橡胶，或者被果树吸引的动物聚集体，或者上游财富所聚集的港口城市那样，它们已经处在这个涌现的形式之内了。事实上，阿维拉人经常将灵师的领域的现实称为ucuta（内部），它是相对于日常的人类领域，即jahuaman（表面）而言的。
20.正如语言一样，我一直在讨论的这些其他的、不一定是人类的、也不一定是符号系统的事物，也创造出了一个涌出的领域，它们与产生它们的历史——过去对现在的影响——部分地脱钩了。
21.在森林中这片永恒的、灵师“总已在”的领域之中，死者只是继续着——自由。
人类并不只是将形式强加于热带雨林；森林同样也繁衍着形式。人们可以将协同进化(coevolution)看作是相互作用的物种之间规律或习性的相互增殖（参见第一章）。由于多种自我之间相互关联的方式，热带雨林向无数方向放大了形式。随着进化时间的推移，随着其他生物体更详尽地代表其周围环境的方式，随着特定环境的不断增加，生物体逐渐变得更加复杂。在新热带雨林中，这种习性的扩散达到了地球上任何其他非人类系统都无法比拟的程度（参见第二章）。任何利用森林存在者的尝试都完全取决于这些存在者嵌入这些规律的方式。
正如我所说，这种无处不在的形式对时间有影响。这种无所不在的形式冻结了时间。
22.我们不太愿意研究那些不可见之物，因为我们在其“之内”。形式在很大程度上缺乏传统民族志对象的显著的他者性——第二性（参见第一章），因为它只是在传播其自我-相似性(self-similarity)的过程中作为形式表现出来。禅师写道：“寺院外的人才能感受到它的气氛。修行之人其实什么感觉都没有。”
23.如果不注意普遍与存在物之间的连续性和关联性的种类，就无法理解形式。因此，我在这里关注的不仅仅是形式和使其独特的那些性质——它的不可见性、毫不费力的传播、一种与之相关的似乎冻结历史的因果关系——而且还关注形式涌出的方式和与其他现象关联的方式，以此方式才使得形式之独特属性对活生生的存在者的世界发挥作用。
24.我想说的是，若是按照我在这里探索过的形式的特殊属性来理解的话，梦的符号学涉及相似式联想的自发、自我组织的感知和传播，其方式可以消除我们通常所认识到的内部和外部的一些界限。也就是说，当白天有意识的、有目的的辨别差异的工作放松下来时，当我们不再向思想寻求“回报”时，我们只会剩下自我相似的迭代(self-similar iterations)——那种相似性以毫不费力的方式通过我们传播开来。
25.我的梦有多少真的是属于我自己；或许曾有那么一刻，我的思考与森林的思考融为了一体。也许，就像列维-斯特劳斯的神话一样，这种梦里面确实有些东西，它“在人心中思考，但人却对它一无所知”。因此，做梦很可能是一种脱缰狂野的思想(thought run wild)——一种远远超越人类之上的人类思维形式，因此它是超越人类之上的人类学的核心。做梦是一种“野性的思维”(pensée sauvage)：一种不受其自身意图束缚的思维形式，因此容易受到它所沉浸其中的诸多形式的影响——在我的情况下，以及在阿维拉鲁纳人的情况下，这种形式是一种在亚马逊森林的诸多物种、充满记忆的荒野之中被追赶和放大的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