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宪章:《哲学史上的“空器/空洞”说与题画文学之可能》
一、王充的“图像空器”说我们知道,尽管图像和语言同为人类最重要的表意符号,或者说是人做“符号动物”的两翼,但是,在讲究“备物致用”的古代社会,人们并不将二者相提并论;于是,儒家学派“崇文抑画”说便由此而生,汉代王充就明确表达过这一观念:人好观图画者,图上所画,古之列人也。见列人之面,孰与观其言行?置之空壁,形容具存,人不激劝者,不见言行也。古贤之遗文,竹帛之所载粲然,岂徒墙壁之画哉?空器在厨,金银涂饰,其中无物益于饥,人不顾也。肴膳甘醢,土釜之盛,入者乡之。古贤文之美善可甘,非徒器中之物也,读观有益,非徒膳食有补充也。故器空无实,饥者不顾,胸虚无怀,朝廷不御也。在王充看来,与刻写在竹帛上的“古贤之遗文”相比,“人好观图画者”也!他非常清楚受众的偏好与取向——人更喜好观看图画。图上所画乃有名望的圣贤之像,观之如见其面。但是王充却认为,图画不过像厨房中的“空器”(无盛之厨具),虽然外表灿烂(金银涂饰),但却“其中无物益于饥”“器空无实,饥者不顾”,不像圣贤文章那样能给人以实在的激励和劝勉,可谓“秀而不实者”也(《论语·子罕》)。王充的这一“崇文抑画”论,曾受到张彦远的严厉批评:“余尝恨王充之不知言,云‘人观图画上所画古人也,视画古人如视死人,见其面而不若观其行;古贤之道,竹帛之所载灿然矣,弃徒墙壁之画哉!’余以此等论,与夫大笑其道,诟病其儒,以食与耳,对牛鼓簧,又何异哉?”张彦远所引与现存《论衡》有出入,当是概述王充大意(所以不应加引号),大有添油加醋之嫌,激奋之情溢于言表,痛斥其不懂画道,居然将欣赏画上古人等同于看死人,认为这与王充平时经常耻笑圣贤之道、扺诟儒家(士人)、以食投耳(给耳朵喂食)、对牛弹琴等等没有什么区别。尽管如此,“崇文抑画”“文高画低”已成为不争的事实。即便在西方世界,例如德国启蒙学者莱辛,其《拉奥孔》所主张的也是“诗高画低”。也就是说,就语图或文图符号比较而言,“崇文抑画”已为共识、公论。如是,我们就有必要回撤到王充,重新考量他的“图像空器”说是否说出了几分道理。首先需要肯定的是,王充的“器空无实”确实道出了图像符号的某些特点,与孔子“秀而不实”说一脉相承。问题是,恰恰是这一特点,成为了“人好观画”的诱因。这当然是相对语言符号而言的,因为图像符号不能像语言文字那样真实、精准、完整地表述道德、义理、事象。就此而言,图像符号似乎是“空”而“虚”的,以至于“饥者不顾”“朝廷不御”。但是另一方面,恰恰是这种对于“饥者”和“朝廷”而言的超实利性,为愉悦之情的生发提供了自由空间。这就近似康德论及的鉴赏愉悦的超功利性,但又不完全相同:康德的鉴赏判断四契机是一种“审美先验形式”,“超功利”具其首;如果需要给以更加通俗些解释,所谓“超功利”其实是一种“心态”,不涉及对象、不涉及俗世,不论面对何人何物。而王充的“图像空器”譬喻,无论喻体还是喻旨都意指俗世、功利,“空器在厨,金银涂饰,其中无物益于饥,人不顾也”,一种“俗”得不能再俗的譬喻,意谓图画不能像语言作品那样言之有物、充实而有用。无论怎样,“功利”与“艺术”相对而言,特别是对于古代艺术,此论无可置疑的哲理。其次,无独有偶,王充的“图像空器”譬喻和柏拉图的“洞穴之喻”十分相似,有必要将二者联系起来一起分析,进一步验证“图像空器”说的内涵,以及“语图比较符号学”方法的有效性和普遍性。
二、柏拉图的“洞穴之喻”
柏拉图和王充一样,都对图像保持足够的警惕。不过,柏拉图更加具体、更加突出的是“图像空洞”的迷惑性和诱惑力。柏拉图用“洞内”和“洞外”分别隐喻“可见”与“可知”两个世界;前者是影像的世界,后者是理性的世界,认为后者高于并应主宰前者。因此,当影像世界的囚徒们走出洞穴、走到洞外,认知能力本应有所提升,但是,洞内的长期生活却导致他们错误地“断定自己所看到的阴影就是真实的物体……认为实在无非就是这些人造物体的阴影”,颠倒了实在与其影像、本体与其映像的关系。于是,囚徒们一旦见识洞外真实世界反而无法适应,从而错误地认为洞内影像比洞外世界“更加真实……更加清晰、更加精确”,于是重新返回洞内。显然,柏拉图讲述这个故事意在表达这样的观点:“影像”不等于“实在”,它是并非真实的世界,但是却有很大的迷惑性,以至于使人“以假当真”,并可能会沉浸其中而不能自拔。
对于柏拉图的“洞穴之喻”可以有多重解释,我们所感兴趣的是这个故事的叙述视角:柏拉图作为这个故事的讲述者,显然将自己装扮成了“可见世界”的救世主,即用理性救世主的口吻教育那些沉迷于影像世界、被影像符号所束缚的“囚徒们”。这位“救世主”明确意识到这些“影像囚徒”一旦走出洞穴仍有“转身逃回”之可能,可能会重新返回他们习惯了的洞内的影像世界。这就是柏拉图所隐喻的图像符号的诱惑性和粘缠力。既然这样,我们就不妨换一种视角重述这个故事,即不是以理性代言人的身份,而是以符号学的“价值中立”立场。这样,我们就要暂时搁置柏拉图的价值判断,着力反思洞内的囚徒们为什么会对影像符号如此痴迷和留恋。柏拉图既然没有否认洞内的影像囚徒也是“活生生的人”,我们就有理由对叙述者进行这样的身份转换。
如是,我们就应认定洞内的影像世界也是一种生活世界,有其存在的理由,就像长于冥思的哲学家同样喜爱图像艺术那样,“虚虚实实”不过是人生的两翼,一枚硬币的两面各自独立而不可将其切割。影像世界的存在理由首先在于我们的身体有“眼睛”这个器官,没有影像也就没有了眼睛存在的理由。就此而言,和理性冥思相比,“观看”不过是一种身体习性,直接和人的生理相连,具有更自然的身体适配性。由此我们便可做出如下推论:相对语言这一“理性符号”而言,图像符号距离肉身更加贴近,“观看”之可能首先是生理机能使然。于是,相对“洞外”的理性世界,“洞内”的影像更是身体的直接在场。参照身体现象学的观点,由于画家“把他的身体借给世界”,才把世界变成绘画;由于身体是“世界之肉”,“观看”也就成了身体的器官,是心灵和情感愉悦的直接来源。正是“观看”的这一直接的身体性,图像也就成了身体的“快乐之肉”,它所引发的愉悦当是“天赐良缘”,自然而然。这是因为,包括文艺愉悦在内的任何愉悦,一般而言都不可能来自外力强迫;外力强迫只能产生痛苦而不可能产生愉悦;愉悦从来不会听从任何强迫命令,只能产生在自由的场域和心境。这是因为,愉悦是情感神经接受诱惑刺激之后的兴奋和勃起,出于身体本能及其内在而自由的生成机制,即所谓“乐由中出,礼自外作”(《礼记·乐记》)。图像愉悦就是身体欲望对于图像诱惑的内在而自由地认同与应和,一如“柏拉图之洞”对于“影像囚徒”的吸附与粘缠。我们不妨借喻物理世界的“虹吸”现象对此作出解释:所谓“图像空洞”,其实就是情感世界中的“宇宙黑洞”,以其“虹吸力”主动吸附身体的“快乐之肉”。也就是说,不是我们看到图像之后感觉到快乐,而是“图像空洞”诱使我们去感觉快乐,实则是“被快乐”。“被快乐”就是“乐由中出”之快乐,即内在的、自由的环境所诱发的快乐。总之,无论王充的厨房器皿之“空”,还是柏拉图所虚拟的影像“洞”,“空”和“洞”所表达的都是一个道理——图像以其“虹吸力”诱发愉悦之情的虹吸原理。“虹吸”是图像愉悦的生成机制,受众在它面前“被愉悦”。这一机制告诉我们,如果将语言视为以理性认知见长的符号,那么,图像则是“秀而不实”的愉悦符号。“秀”而“不实”就是自由和愉悦的理由,图像“不实”之空间就是无羁绊的空间,也是人“被愉悦”的空间。因此,图像符号尽管可以像语言那样具有命名的合法性,但是,前者不可能像后者那样精准无误,“可悦”而不是“可名”才是图像符号之优长。既然这样,题画文学之可能也就昭然若揭,似乎无须再作其它论证:由于图像之“空洞”及其“虹吸原理”,无论在物理的还是在心理的意义上,都为词语的“被吸入”预留了自由空间。题画文学之可能是“空洞”图画的期待和填补,图像需要语言是主动的、第一性的,而不是相反。正是基于这一原理,在语图符号互相模仿的历史上,也就产生了不同的模仿效果:图像对语言作品的模仿成功者居多;反之,语言对图像作品的模仿却鲜有成功。因为,既然图像需要语言填补自身的“空洞”是第一性的,前者模仿后者也就是“顺势而为”;反之则是“逆势而上”,从而造成了二者互仿的不同效果。三、题画文学之可能性当然,“题画文学之可能”不仅在理论上能够自圆其说(如前所述),更重要的还在图像本身,特别是在中国画的形制上,也为“虹吸”词语预留了空间。这种“预留空间”主要表征为“画心留白”和“画幅补白”两种类型。首先是写意中国画,例如徐渭的《墨葡萄图》,题诗“被虹吸”到画面似乎自然而然;否则,例如赵佶的《瑞鹤图》,它的结构是那样的严谨、齐整,密不透风,并没有为词语预留空间,题画文学“被虹吸”也就难以想象。
也就是说,绘画有写意与写实之别,二者尽管都是图像艺术,都是相对语言符号而言的“空器”或“空洞”,但是,由于艺术手法不同,文学“被题画”也就有所不同。写意与写实之不同说明“题画文学”并非普遍大法,与艺术手法密切相关,写意画“虹吸”文学更加自然而然。
这就涉及到中国画的“留白”:留白既是写意画之“写意”的重要手法,也就为词语“被虹吸”预留了空间位置。可以说,此乃中国图像艺术“虹吸”语言艺术的重要机制。
实际上,图像“虹吸”语言的机制不仅如此,更有甚者是在画心之外,我们姑且称其为的“画幅补白”。手卷的引首与拖尾、立轴的诗塘等,不是在画心之内“留白”,而是在画心之外“补白”,为文学“被题画”补充了另外的空间位置(如图):
中国画的这一形制可谓意味深长,意谓着图像艺术作为表意的“空器”或“空洞”,对题画文学早已“虚位以待”,文学被画像所“虹吸”已经锲入它的形制中。这也从另一角度验证了图像虹吸语言的主动性——所谓“题画文学”,实则是“文学被题画”。总之,无论写意的还是写实的,无论手卷还是立轴,文学“被虹吸”已经成了中国画的艺术制度。“题画文学之可能”不仅无可置疑,而且在“形制”层面有立法,“法定”了它的必要性和重要性。就此而言,甚至可以进一步做出如下判断:没有“文学被题画”,就不算“最中国”的绘画。
那么,我们能否从上述现象中抽象出更具普遍意义的原理呢?在赵毅衡教授的启发下,笔者简要概括如下:语言和图像,两种不同的表意符号,二者关系是多维、多样、多方面的。如果说“语图互仿”是将对象变体为自身,那么,它们的空间组合则是将自己委托给对方,寄寓在对方的场域。“题画文学”即文学委身于绘画,内在动因是图像对语言的主动邀约,即以其“秀而不实”之“空器\空洞”,在吸附身体的“快乐之肉”的同时,也“虹吸”文学以填充自身。我们姑且将这一现象名之为图像符号的“虹吸原理”。
需要说明的是,中国卷轴画的“画心留白”和“画幅补白”并非千篇一律,无留白、无补白的画作并不鲜见,特别是20世纪50年代以降。但是,在观画者的心目中,是否留白、补白,以及留白、补白的数量、篇幅及其作者的身份等,往往是画本身价值的象征。特别是明清两朝,随着文人画的“文人性”逐步增强,严谨画法被视为“匠气”“俗气”,本来“诠释画面”的题画文学演变成了“引申画意”,或起于画题扬长而去以“比德”。并且,此前的“援诗入画”进一步演变成了“援书入画”。于是,画本体仅仅成为了言说的“由头”,“以诗臆画”成为圭臬,语图符号在中国画里的主宾位置被彻底颠倒。这一奇特现象,显然与文艺复兴以来的西方绘画完全不同,后者在科学与理性精神的鼓舞下,由写实、写真逐步演化为“图像独立”,从而引发现代绘画和抽象艺术的诞生。
也就是说,就语图关系而言,西方图像艺术之“图像”逐步独立,“图说”本身逐步强化,而中国图像艺术则“引狼入室”,本来委身于图像的题画文学“反客为主”,汉语符号的实指性及其强势可见一斑。当然,画面上的汉语是由汉字书写的,题画文学实际上是被书写的作品,汉语的强势同时也就是汉字的强势,尽管后者不过是语言“能指的能指”。这一事实说明,即便搁置“题画文学”,在“语图关系”或“文图关系”方面,中国和西方也是有差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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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绍:
1951年生于山东省莘县。现任南京大学教授,文艺学专业博士生导师,兼任中国文艺理论学会副会长、国家社科基金评审组专家等。主要从事文艺美学和文学理论方面的教学和研究,先后主持三项国家社科基金项目,获国家级优秀教学成果一等奖、江苏省优秀教学成果特等奖、宝钢教育基金优秀教师特等奖、教育部和江苏省政府优秀科研成果奖,2003年被评为江苏省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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