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一棵树 (立春其二)
以前出门是为了看风景,如今出门除了看风景还多了一份期待,那便是去邂逅楝树。它们构成了旅途风景中的风景,可以随时带来惊喜,点亮眼晴。有时夜路行车,窗外朦胧的路灯照耀的行道树一晃而过,孩子竟可在那惊鸿一瞥的瞬间认出苦楝,像鞭炮突然炸响一样大声喊:“苦楝!苦楝!”
长途行车中途小憩,河对岸大树身后偎依的苦楝。
无论是阴霾还是晴朗,无论是清晨还是黄昏,无论去到哪里,总能在路边遇上好多棵苦楝,这让我更深切体会到它的分布很广,尤爱旷野、路旁和疏林,眷恋乡土的性格。 一日天气甚好,我突发奇想拐上一条从未走过的乡村基跟道去父亲的住处。暗想,只要方向对了,七弯八拐也总能拐到白马寺去。说不定在这条陌生的乡村路上还能碰到什么惊艳的楝树。 哪知田野间的路纵横交错,常常一转弯就转到别人家院门前走不通了。我且走且问路,最后不得不借助导航,结束了这乡野自由行。 正午的太阳明晃晃的,跟着导航来到又一座村口,一切都有些陌生,即使导航也没有安全感。竹林边拐弯路口处一棵楝树像熟人站在那里对我招手,亲人般的面孔带着微笑,抚慰了我迷路大半天找不到方向后的彷徨。 我停下来仰望它,打招呼再给它拍个全身照。且慢,前方那堵红墙怎么如此眼熟!整堵墙都是红通通的,低矮的瓦房顶上堆满金黄的落叶同样眼熟。 伴着怦怦心跳走到这个弯路口,从苦楝身旁慢慢绕过去,啊!原来是仁圣宫!居然从这条路走向了仁圣宫,大女儿心中菩萨显灵的地方。
仁圣宫所在地又叫赵家营,寺庙里有两棵古银杏,相传是当年蜀国名将赵云拴过战马的树,现在已有一千七百多岁了,现在这个村子叫白果村。
古树森森,每年秋末冬初它的黄金季节都会迎来不少客人瞻仰它的风采。
我们也不例外,会在每年的这个季节带上孩子去拜访仁圣宫,不仅是去看银杏的辉煌,更是去给树旁低矮简陋的庙里供奉的菩萨“还愿”。当年我家妹妹还没有出生时,挺着大肚子去看树。姐姐看完了树后竟天真地跪在菩萨面前虔诚许愿,求菩萨赐给她一个妹妹。 后来妹妹出生以后,姐姐忙于应付题海已不再出门,就年年带妹妹去看姐姐许愿的地方。她痴迷地热爱着当年姐姐的这份期待,喜欢我一遍又一遍讲姐姐对菩萨许愿的往事给她听。
看过几载银杏叶黄,小小孩儿转眼就已长大了!
每次来赵家营总是绕墙一周慢慢看树,从来不曾注意到旁边有一条小路,更不要说一路之隔的村口苦楝。
退回到村口再次仔细看那株苦楝, 它的枝丫和寺内的古银杏隔路相望,像是一位年轻人崇敬地望着饱经沧桑的老者。它也想像它们一样高寿吧,也和它们一起日日听那寺庙的诵经声吧! 走过指路牌似的它,看到咫尺之遥的古银杏,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
一棵树能将迷途的人指引到熟悉的地方,让惶惑的心重返故地,也能让一个人在最熟悉不过的故地重新发现新大陆。 又有一日, 经过这片我喜欢的树林去看那些黄了叶子的无患子树。无意间朝杂草丛生构树丛生的河堤瞟了一眼,突然发现有苦楝挺拔其中。赶紧跑过去,并顺着看似要垮塌的松动鹅卵石河堤走到树下作近距离接触。它足下的土似乎都被曾经的洪水冲走了,只有满地的石头横铺。
它的根已经裸露在外面,我下到干涸的河床上抬头看它遒劲的根。主根下面是个巨大的空洞,应该也是夏日涨水时带走了它小时候扎根赖以生存的土壤。
苦楝站在这有可能会被下一场洪水彻底冲垮的河堤上,活脱就是曾卓《悬崖边的树》中的那棵树从诗中走出来了。 那从空洞中露出的一截主根,只见它义无反顾像定海神针插到深不可测的河底,周围的次根团结在它周围,牢牢抓住悬崖。 那些石头仿佛都透明了,向我展示出一个盘根错节为了托住那生之希望的地下部队的力量世界。这力量似一只巨手,抓牢了一盘散沙的卵石,像混凝土掺入乱石,稳固住了这小片河堤。
我又从垮掉的乱石滩爬上河堤,围着这位勇士的根转来转去看,抚摸拉扯那一股股纹丝不动的力量,沉浸在对这根的崇拜之中。 年少时迷恋的这首《悬崖边的树》再次激荡于胸中。这棵诗人刻画的树的形象多年以来作为我向往的灵魂自画像,照亮了多少迷茫的时刻!也是从那以后,就特别迷恋山上石缝中的树悬崖边的树。登过黄山再无山,也全因那些像是要展翅飞翔的满山奇松。 是不是从那时起就注定我将遇到一群观树的人,和他们一起学习用新的眼光去看周遭的世界。将借由观树回望走过的路,劈开这混乱的忙碌与匆匆,拯救要累垮的人生,同时找到一条新路,重回那片精神的存放领地,拾起曾经背负深秋却依然要振翅高翔的理想,找到那颗立根原在破岩中也能逍遥游于天地的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