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一棵树 （清明其一）
清明三候：
一候桐始华
二候田鼠化为鹌
三候虹始见
能有幸成为24节气物候之花的花只有三种，一是惊蛰一候“桃始华”，二是清明一候“桐始华”，其次是寒露三候“菊有黄华”。而桐花不仅是清明的第一物候，更是二十四番花信风的清明一候。
关于桐花，历来有两种争论，一说是泡桐，一说是油桐。我搜了搜花信风图片及央视出品的关于清明的纪录片，基本配图都是油桐（白桐）。也许是油桐这种长在山里又花瓣洁白的气质更适合中国古人的审美，更能象征清明这个节气万物“皆清洁而明净”的气质吧！ （以上为网络图及视频截图）
遗憾的是，我还一直没能在现实中见过油桐花。为了弥补这个巨大的缺失，清明节当天下午两点，我们驱车前往金堂四方村去看油桐花开。
三点钟赶到目的地，正好赶在今年清明节气时辰三点零六分，准时站在了这人间四月天里一树一树花开的油桐树下。
站在树下贪婪地看呀看，拍呀拍，使劲地深呼吸，直至每个毛孔都打开，每个细胞盛满花香。 洁白明亮的花瓣，点缀上少许红橙色的线纹，裹上金黄花蕊，配上那神清气爽的淡淡清香，近看精致远看梦幻，有着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气质。 这素净又明妍的颜色一团团飘在山野间，宛如从山谷里升起的云雾。一路前行一路赏花，香气绵延不绝，所有的山都是香的，这平凡的山丘因有了桐子花而带上仙韵。
到了舒家湾的沱江边，桐花更是烂漫。鳖灵峡被称为沱江第一峡，公路边的花如瀑布般一路倾泻下去，与横跨江面的成巴高速大桥和远处层峦叠翠的群山形成一幅看不尽的、柔美与壮美并济的画卷。
天色已朦胧，恨不能化为一只鸟飞到空中，一树一树停在枝头去看。 人在画中游的感觉让人挪不开脚，实在不舍离去，直至夜幕降临，什么也看不清了才驱车回家。
但是仙境不能光靠回味，意犹未尽的清明花，让人一夜不见如隔三秋。于是第二天一大早，冒着清明节气标配的纷纷雨又上了金堂的山，又沿原路将那些桐花一树树重看一遍！
当然还有那些野花，以及那些仙境中不可不看的苦楝树，都一一再看一遍。
观树以后见过很多的萌蘖，却 从没见过这样的，只一根小小的枝干，拼尽全力不长一根分枝，就这样一股脑儿长上天。 有人要倔强地灭掉它，它却要更倔强地活下去，要怒而飞，要直挂云帆济沧海。 它是如何做到的，这样贫瘠的土地，这样细的干？它一岁还是两岁，直接长到五六米高？斩草除根模式后残存树桩和孤独的地下根，怎样爆发出如此火山喷发般巨大的冲天能量？ 叶痕仍然是因长得太快而将耳朵垂成翅膀，失去神猴相貌，变成飞翔天使背影的图案。
从四方村去沱江鳖灵峡时，路过这棵墓碑边的苦楝，我惊呆了，也迷惑了。上上下下打量它好几遍，没错，确实是苦楝！ 这段路荒郊野岭的，周围很大一片区域都只有杂草，连灌木丛都没有，这棵楝特别引人注目。是特意种的么？似乎不大可能。是野生的么，墓主人的亲人如何做到超凡脱俗，没有将它拔去？ 曾经听说过，中国人在坟边有“三不种”：不种梨，不种桑，不种苦楝。甚至还有说法是所有落叶的、根系发达的、有高大树冠的树都不能种，更不要说象征“苦连”的苦楝树。唯有柏树四季常青又如尖塔状可常伴左右。假若发现坟边野生长出其它树，必须即刻连根拔起，并且用白酒浇透泥土，防止残根再度萌发。 这棵楝为何拥有这等好运气？它如此舒展长在坟边，已成参天大树。它幸福地独享这片丘陵，这份大自在。 它的树干基部明显膨大，像个巨坛子。这是为什么长成这样呢，不会是像人类一样心宽体胖的原因吧？ 太多的谜团烧脑，真是一题未解又来一题。我想从这个墓碑上寻找线索，“真主生如达内逢疾犬，尧君出平都外遇狂＿”？有繁体字认不到，猜认。什么意思？这个墓主人是个信奉天主教的人吧？他外出遭遇病犬，被咬，得狂犬病而逝吗？因为他信主，大概家人们也都信主，眼中看待众生皆是平等，所以没有那么多封建迷信弥漫脑海而让这棵楝自由长大吗？ 一路上猜测着答案，很快看到一座天主教堂。教堂后面大片山坡是教会的公共墓地，远远就看到掩映在树丛间的座座白色墓碑，上面有醒木的十字架。那个人为何不葬在这块墓地和同修们长眠在一起？ 教堂一角柴房旁有一株尚未发芽的巨树，树皮的沧桑震荡人心。问一个当地人，说是黄连树，并说他几十年前小时候在这里的教会学校上学，那时黄连树就已经很大了。 看房屋与它相嵌的样子确实是修教堂时，这棵老树已在这块坡地上了。天主教信奉吃苦修行吗？他们崇尚苦的树吗？黄连树和苦楝树有什么象征意义吗？ 在暮色中的异乡仰望这棵树，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它庄严巍峨就像是另一座教堂！纪伯伦说，树是大地谱于天幕的诗。此时，黄连树是大地建于天幕的教堂，万千枝丫都是仰望基督的教徒，正在日夜聆听来自上帝所传的福音。
大树对面也就是教堂前面是一片开阔地，各位圣徒天使们一字排开成弧形。 他们围绕的空地核心位置是一棵无患子树，正在抽芽。 站在气势恢宏的树下，它有很多下垂的枝丫，像一道帘子。透过帘子眺望远山，那么多大天使们守护着这棵树，这座教堂，颇有一点神祇的意味。
后来回家几天了，关于墓前苦楝的谜团仍然萦绕脑海，挥之不去，不解不快。于是一家人坐在一起反复研究这块墓碑。孩子发现了最顶部的十字架，帮我证实了主人确是个追随耶稣的人。看到碑面上那么多小字（又实在看不清楚），是生平小传吧，猜想他恐怕是个有重要身份的人。 果然，通过查阅资料知道署名中的“司铎”一词代表天主教中的神父或祭司。最下面的“圣名若瑟”更有来头，若瑟是指天主教对耶稣养父的译名，新教将它译为“约瑟”。在天主教的信仰中，若瑟被视为童贞玛丽亚的净配和耶稣的养父。他被视为一个保护者，不仅保护了耶稣和他的母亲，更持续地保护了教会里那些弱小、贫穷和被边缘化的人。他的形象代表了信任天主眷顾的祝福，特别祝福子孙满堂和儿女茁壮成长。 此外，在希伯来文中，“若瑟”这个名字有“愿天主使人增长”之意，这也与他在天主教信仰中的角色相呼应，表明他是一个带来生命成长和保护的人物。 这下答案基本浮出水面了，墓主人的确身份不凡，是有为人间带来生命保护和成长的使命的人，自然不会允许有“坟前三不种”的杀戮出现。再看墓碑上面的“永光照之”四个字，以及碑联，不禁有一种唏嘘的感叹。 至于他为何不葬在教堂后面的公共墓地，也许是当时他去世时年代较早，“民国十七年”时还没有那块墓园吧。
翻看相册里这张照片，一棵高大健壮的楝像个卫士守护在碑旁，可360度无死角眺望远处的风景。这个画面让人感觉特别“清明”。
想到自己曾在清明节气当天徘徊在一棵神父墓地边的苦楝树下，真是意味深长。竟后悔当时多少因为有点忌讳，不敢去摸一摸它被草遮掩的大肚瓶干，想必那里面应该满满装的是福音吧！
在适于祭奠的节日邂逅了一棵在辽阔的山野间守候着一个光明无私灵魂的苦楝树，这是多么奇妙的相遇！
还有那两棵向死而生怒而飞的小苦楝，多么可敬可爱。山野间不知有多少默默书写着故事的苦楝树，守望着乡野大地。
在我正读的《二十四节气＿中国人诗意的时间哲学》一书中读到这样的内容。据明代的《帝京景物略》记载：三月清明日，男女扫墓，担提尊榼，轿马后挂楮锭，粲粲然满道也。……哭罢，不归也，趋芳树，择园圃，列坐尽醉。”扫墓之后，踏青宴饮聚会，清明的这个传统一直延续到现在。中国另外几个传统的扫墓祭祖的日子，冬至、七月半、寒衣节，都不像清明有游乐宴饮的风俗。作者究其原因，总结为这是春天的感召。
逝去的先人是死亡和终结，春天则是新鲜的生命和崭新的开始。在最美人间四月天里的清明，融合了扫墓与踏青，悲伤与欢乐，死亡与新生，彼岸与此岸。
清明时节雨纷纷，
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
牧童摇指杏花村。
作者说这首耳熟能详的诗欲断魂的哀痛要转到充满人间烟火气的杏花村。回到真实美好的人间生活，这才是中国文化的清明，才是中国人的生命哲学。
和漫山的满树的清明桐花相呼应的是满地的落花。我还从没有见过哪一种花的零落像它们一样飘逸与诗意。站在花树下，倾听山林空灵的鸟叫，随时会有一朵两朵依然新鲜的芳香的桐花，优雅地从枝头谢幕，在空中打一个旋，对着你笑。你会惊喜，仿佛捕捉到精灵。它们落到哪里便像是哪里开出了花。
这清明白桐花朵的开放与飘零，展示了生命与死亡不是冲突，而是融合。
回家的路上雨越下越大，在公路边停车，久久站在一丛超巨大的云实花前。雨中的花还如此耀眼，这算得上是泰戈尔“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中的绚烂之花了吧！ 不知是否是巧合，亦或是平常没有注意。从金堂看桐花回来后，孩子捕捉到了小区里无数的鸟鸣中出现了一种新的鸟叫，我听到她在对爸爸说：“哇，爸爸你听，我们把山里的鸟叫声带回家了！”
我耳朵一惊：“哇，孩子你在写诗呀！我要帮你记录下来。”
“那你就帮我记在你的作业里嘛！”
孩子，你这一声叫，是把“万里桐花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美好寓意带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