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己的树下

观察一棵树  （立夏其二）

      夏这个字恐怕是二十四节气所有字里最扑朔迷离的一个字了。许慎在《说文解字》中说：“夏，中国之人也。”最初，甲骨文的形象是太阳底下跪着一个侧面的人，表示炎热。

     后来，金文演变成了这样的形象。它仍然表示一个人，头部、身体、手和脚都画得很清楚，但是表示太阳的日不见了。在古老的文字里，与人的形象相关的，比如“人、大、天、夫、立”等字都用极简单的几根线条勾勒出人形，夏字这个人形不知为何要如此复杂写实地画出身体的各个部分。是为了强调“中国之人”的与众不同吗？

     而且，许多年前，我还从一本书中看到一种大胆的猜测，说夏这个字的人形有一只手和一只脚是被砍断了的，后世的这种改动是要隐喻夏朝的一个惊天秘密。

      夏朝的建立跟禹有很大的关系，是史书上记载的第一个朝代。因为最初夏代表的是夏日炎炎，在这个时节，植物的长势最旺盛蓬勃，又引申出了“大”的含义。“大夏”应该是寄托了这个部族这个朝代永远盛大的愿望，后来的“华夏”也就代表了华美且盛大的国家。

     “冕服采装曰华，大国曰夏”。《书经》中如此记载。

       这些年，以研究节气著名的余世存先生说节气是具有能量的，且每个节气的能量场不一样。这一点我也深有体会，走在观树的路上，走在节气的时间里，人的心理随季节的变化，更随自然的微妙变化而出现相应的变化，颇有一点天人合一的意思了。

     立夏时节，那一排水杉已长得相当茂密葱茏。从正面看，谷雨已经和水杉融为一体了。这浓浓的绿让整个春天都处于热恋的亢奋状态平静了许多。

      从侧面看，谷雨犹抱琵琶半遮面。隔得很远时，就看见她探出身子等我慢慢过去的样子。她开花时，遗世而独立，我远远地就加速想立刻冲过去投入她的怀抱。每天早晚各一次的约会都还不够，晚上还要去一趟。

     现在她花事已了，没有了蜜蜂嗡嗡的叫声，没有了蝴蝶的穿梭，她与众多的绿融为一体时，显得那么娴静。我远远地减速，缓缓来到她的浓阴下，也不再拼命拍照。倒是很想翻开一本书坐在大石头上，任车流呼啸而过。我就坐在石头上，在她浓阴庇护下安静读书。

     花草也葱笼。这两块大石头让我踏了多少脚印，是我整个春天观察谷雨从发芽到展叶再到开花结果的阶梯。现在我不用站上去翘盼搜寻，它被花草环抱，变成了座位。我只需坐下来看绿叶闪光，听鸟儿鸣叫，一边享受这阴阴夏木啭黄鹂，一边浮想联翩。

     曾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小时候曾听过祖母讲每个人都有一棵“自己的树”的故事：

       在一个山村里，每个人都有一棵属于自己的树。人的灵魂从“自己的树”的树根出来，下降到山谷村庄里，进入刚出生的婴儿身体里去。人死的时候，光是身体没了，灵魂呢，就回到属于自己的那棵树的根里去了……

      正值战争年代，食物匮乏。大江的母亲开辟了一块荒地，种上小麦和蔬菜。菜地旁有棵枫树，他就在树杈间订几块木板，搭出一个小小的平台，美其名曰“树上的小屋”。他每天都会带上书爬到平台上去读。尤其是那些比较难读又确实应该读的书，就一定要带到树上去读，因为没有其它的书可读，所以就把这本书坚持读完了。

      我也有好多这样的该读却又没法坚持读完的书：《庄子》、《黄帝内经》、《道德经》、《诗经》……若能效仿大江先生年少时这种读书方式该多好！

      我自己的灵魂之树又在哪里？该如何去找到它？

     想必它应该是一棵苦楝树吧！

     我在谷雨树阴下发呆思想时，孩子就去看那几棵她喜欢的小苦楝。尤其是一路之隔麦田旁边的这棵，曾经断过，又从压着它的黄土堆中萌蘖出一根茁壮的枝。她一边围着它转来转去看，一边采一把野燕麦玩。

      眺望麦田，已经一片金黄，马上要进入收割季了。北方的小麦此时才开始扬花灌浆吧！听说小麦的花一般只开十多分钟，是花期最短的植物之一。

      “妈妈，快来看！小苦楝长了好多白点点！”

       果然，每一个叶柄的凹槽中心都长着一个披着毛绒的灰白小桃心，这不就是我们冬天观察的米老鼠叶痕头顶中央的芽吗！原来它在春天伸枝展叶同时还准备好了第二年的芽！树们未雨绸缪、高瞻远瞩的眼光和周密计划实在让人佩服！

      《淮南子》曰：夏为衡，衡以平物，使之均也。春天的时候，有些地方先暖起来，有些植物先发了芽开了花，但是夏天却让万物均等地得们繁茂的机会。

      草丛中，石缝里新长出了好多苦楝苗。紧挨着苦雨的那一棵已经长高了一倍。

     这棵石头脚下的幼苗曾数次被折断，孩子细数过它的疤痕，说有九处。九次灭顶之灾，它仍然还活着。

      之前观察过的楝树上黑黑的毛毛的小虫，一直怀疑它们是奥特曼瓢虫的宝宝。现在看到它们羽化出来的样子，还真的是瓢虫呢！法布尔《昆虫记》里明确写着瓢虫刚从蛹里钻出来时呈现黄色。

       很快就会变成黑红色啦！

      尺蠖虫也住到了苦楝树上，这一枝叶子几乎被它啃光了。看来之前了解到的楝树浑身皆苦，不生虫子，不会被啃食的知识也不完全对呢！

      不过，这一次看到虫子把楝叶啃了，没有替树去悲愁，倒是觉得它们相依相伴，都在安静地长大着，都很幸福很和谐呢！

      孟夏草木长

      绕屋树扶疏

      众鸟欣有托

      吾亦爱吾庐

                   陶渊明《读山海经 其一》

     在寻找“自己的树”的路上看到了万物皆平等，万物都在夏天的阳光中抓紧时间生长着，特别心安。

     此心安处是故乡。 没准儿，每一只虫子每一只鸟也都有一棵“属于自己的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