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一角

观察一棵树    大暑其二

     正当我沉浸在楝宇的幸福港湾中，却不知道这个悲剧早已发生了。

       尽管我给自己说：“不碍事，谷雨肯定不会这样悲痛，被砍被锯是一棵树最常见的命运。可它还活着，这个最重要。而且她只是失去半臂江山，并没有致命，她会东山再起的。她不再是一棵平平淡淡的树，她就要成为一棵有故事的树了。你不是喜欢有故事的树吗？”

      但是那一天夜里，我还是毫无征兆地崩溃了。坐在床边眼泪止不住地决堤了。年轻时曾经感叹生而为人太不易，来生转世一定要做一棵树。那时一厢情愿地以为，做树多好，明月清风为伴，无需为生活奔波，自有阳光和雨水的照顾。不观树永远不知树生也是如此不易。这还没等到来生做树呢，那断臂之痛，那折翅之哀，已经强烈冲击到我了。仿佛遭遇厄运的不是树，已然是我。哽咽中的心声是：我只有一只翅膀了，该如何去修复？

      我是在什么时候与她合二为一的呢？她开花的四月吗？写《谷雨的微笑》那时候？亦或是还没有为她写作业早就喜欢上她的几年前？

      她像是传送带的起点，将我传送到更多的楝树旁，传送到那么多特别的新事物面前。如今，她断了，这传送带戛然而止，我的血液都凝滞了。

      迟迟不肯动笔写这篇作业，不想重温那撕心裂肺之痛，恨不能跳过那一天将这悲剧尘封。

       那一天，阳光特别刺眼，温度烤得人也睁不开眼。我竭力抬眼张望，目光远远地越过那排水杉，有点不对劲呢？那只从水杉树中间伸出来的翅膀呢？来不及细想，已经到了谷雨面前。

       啊，这是什么情况！没了，谷雨的一只翅膀已经彻底没了！太猝不及防了，这不是修枝，不是锯断，倒像是一个恶作剧，像是在这根枝干上吊了重物，然后用一股强力狠命往下压，把它掰断的！

       我仿佛听到了那声撕裂的巨响，还有那截树皮撕扯下来的嘶嘶声。

     掰断之后就这样随意扔在地上，叶子已被完全晒干。

       断裂的一头斜垂在旁边的池塘里。

      我问她伸向池塘的另一只翅膀，发生什么事了？问她旁边的蒲草和荷叶，发生什么事了？

      世界一片死寂。

     这就像是突然来到车货现场，突然发现倒在血泊中的是自己的好朋友，却叫不到救护车。没有想到，因为天天练车又被各种繁杂事务缠身，好多天没能来看谷雨，上一次见到被折断的观察枝小谷新长出小小谷，小雨依然完好，那竟是最后一面，竟是永别！如今再见，已是这般光景。

      惨不忍睹又无能为力，不想直视，大脑一片空白，赶紧逃也的的走掉。这几张照片是过了两天回去草草补拍的。我的内心满是悲怆，原本想将这篇作业题目拟为《决别》，或者《挽歌》，但就是无法写下去。我不能接受朝夕相处，在每日上下班路上用展翅的形态给我打招呼的谷雨受到如此大的伤害。想到开学以后，每天早上去上班，过了三星堆大门后再不能满怀期待和喜悦，只想快点去和谷雨打招呼，而是要去面对她的创口，去无数次猜测想象她究竟在这个暑热天遭遇了什么……

      这一切让人太难受了。明年春天，应该是今后很多年的春天，我都不能像过去这几年的春天那样，可以在忙碌了一天之后的下班路上如此近距离地触摸到她的花和叶，不能零距离地深嗅她的香味，再不能贴近她的微笑与她对视了。

      心里全部弥漫着悲伤的句子：再也没有K字形的观察枝小谷小雨了。
       再也没有展翅欲飞的伸向路边的翅膀了。   再也不能在夜晚里促膝长谈了。
     大石头上只有寂寞。       再也没有坐在石头上享受树阴，看书吹风的喜悦了。再也没有“在自己的树下”的美好时光了！       忍不住去回忆，那一幕幕定格的时刻，这一切都成了过去，都成了过眼云烟。我还能在接下来的节气里有灵感写出洋洋洒洒的作业吗？我仿佛只剩下这最后一首《挽歌》了。
       悲伤一直持续。我甚至自责在暑假刚开始，三星堆火爆得不行的日子里，冒出的那个不祥的预感。由于突然陡增的游客，加上停车场的改造，一向清静的谷雨身旁的公路边，密密麻麻停满了车。有时会看到游人坐在那块大石头上，还会不时发现谷雨脚下出现的各种垃圾，烟头，矿泉水瓶，啤酒瓶，外卖盒等。       会不会有人在百无聊赖的等待里去扯去折断小谷小雨啊！那个不祥的预感就这样隐隐约约诞生了。该不会是因为宇宙间的吸引力法则，是我的担心招引来了那个折翅之人吧！
     马上大暑也要结束了，又一个季节要结束了。不知是不是由于悲伤忧郁的牵引，我的右边肩背部莫名其妙痛了起来，且越来越厉害，以至于不敢抬手了。难道这就是感同身受的结果吗？
       心理学课程的老师讲，心灵的伤，身体从不会忘记，当焦虑已成躯体化，那就要注意了，去觉知身体为什么而疼痛。      与此同时，我的心在提醒我：谷雨是绝对不会这样悲伤的。一棵树在受伤之后肯定不会像人类这样顾影自怜的，她所想的（恐怕是想都不用想）是如何调动所有生命能量尽快重生的问题。
      那这样看来，更需要疗愈的不是谷雨，而是多愁善感的我吧！我不应该把这脆弱和痛苦投射到谷雨身上。心理学课程的老师还说了，对外部世界的感受皆是内心的投射。心学鼻祖陆九渊就说“吾心即宇宙，宇宙即吾心”，我喜欢的心学大师王阳明也说“心外无物，心外无理”。是我自己不能承受谷雨的断臂之痛，不是谷雨不能承受。     前一篇作业还在说力求内核稳定，拥有了精神的楝宇就等同于有了庇护，学会了北冥神功，怎么能因为谷雨的一时受创就先搞得自己悲痛得要崩溃？               《挽歌》暂时不再唱了，让觉察发生。默默从书柜里取出八九年前我最好的闺蜜寄给我的一本书《与逆境共舞》。      当时我带的五年级班上最勤奋懂事的一名男孩周末在家突发脑溢血，没能救治过来离开人世。我不能承受周五放学他都还恋恋不舍，不想离开教室，缠着我一直与我开心聊天，周一她的母亲就一夜白头几乎走不动路，拄着拐杖佝偻着来到学校告诉了我那个噩耗。一个那么棒的孩子说没就没了，我不能承受这生命之轻，生命之重。当年，我还无论怎样也想不通为何好人没有好报，为何上帝要“制造”这样的灾难去折磨一个贫苦的家庭，摧毁一个善良的母亲？觉得生命太无常，太飘忽不定，以至于我自己就要迷失在伤心太平洋。     朋友替我祷告，替我学生的亡灵祷告。她寄来的《与逆境共舞》，仿佛从黑暗深渊处挖出一条隧道将我拉出，“上帝让你历经苦难是要送你一个礼物，看你能不能收到。”      这一次，谷雨的受重创，上帝将送给我一个什么礼物？是谢尔希尔弗斯坦《失落的一角》中表达的主旨吗？       这个不完整的圆，因为缺陷，所以心怀希望。它一路克服困难，努力寻找失落的一角。在寻找圆满的路上，它放声唱了好多歌，和蝴蝶蚂蚁度过了许多美好时光。     当找到失落的一角，自己终于圆满了，它却发现完全哽住，没法唱歌了！
       翻阅这些书，心灵渐渐被疗愈。      何不这样想： 谷雨要去唱一首新的歌了，这首歌将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支歌。所以我无需悲伤，只要为她祝福便可。
       心中释然。昨天晚上，我踏出家门平静地去面对谷雨的断臂了。     在它的断面处清晰可见许多虫洞，中间已呈腐朽之态，有许多虫子和蚂蚁在忙碌地穿梭。之前我猜测它是被重力压断的时候，孩子在旁边说根本不可能，它这根枝干这么粗怎么能压断。也的确是，直径超过十厘米的枝，就算一个成年人抓住它吊单杠荡秋千也应该没问题。     正因为它的内部已经千疮百孔，可能遇上一个坐在石头上等同伴等久了的人，他一伸懒腰抓住它下垂的枝干，想吊上去做几个引体向上舒展筋骨时，悲剧就发生了。       我摸了摸布满虫洞的截面，撕下一小片树皮，皮上有很多地衣。       随着喀嚓一声巨响，那个人和枝干一起摔在了地上，都摔得很重吧！     不是说苦楝全身皆苦不会生虫子吗？谷雨你为什么被寄生了这么多虫子，你生了什么病，有多久了？很汗颜，过去的岁月里，我只顾着欣赏你的外表美了，并不了解你的内部发生了什么。
       想起夏至时写《最美黄昏楝》时，感觉夕阳照在华盖的树皮上，那些沟沟壑壑是一种我不认识的文字。可爱的树友大熊留言说，树皮上的文字是梵文，当然认不到啦。他这幽默的想象引起了我的共鸣，盼望着去学到一个梵文词语，等哪天我有一段苦楝树皮时，就把这个词语写在上面。但我不知道应该去学一个怎样的梵文词语。
       大暑节气期间，正值三伏天的中伏，无论下雨还是大太阳，都异常闷热，白天都不敢出门。小女儿在屋子里玩时，每天都会边玩边听她的《凯叔讲西游记》。有两天，我总听到她反复播放狮子精白象精大鹏妖那一集，有一句“如来率五百阿罗汉，三千ga（一声）地神的豪华阵容去降妖”。每一次听到，我心里都犯嘀咕，ga地神是什么神呀？听的次数越多，疑问越大。于是翻出《西游记》原著寻找答案。
      在第77回《群魔欺本性 一体拜真如》里找到答案。“揭谛”，原来是这两个字！查了一下，这个词的来处可不小，它来自《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最后一句咒语：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唐玄奘翻译心经时，最后一句没有译成中文，而是保留了梵音，据说这样念咒语才能保留咒语的神力。这个词根据梵音应读ga  谛，意思是去经历，去体验，这句咒语完整的意思是，去经历去体验吧，赶快都来吧，一起到达智慧的彼岸。       后来随着佛教的发展，这个词语演变成了佛教护法神之一，也称五方揭谛，金光揭谛，银头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摩诃揭谛，分别为五方守护大力神。      揭谛，经历与体验，感悟与守护，即使失落了一角，也能走向智慧彼岸。         做自己的取经人，就是谷雨受伤后要送给我的礼物吧！
      大暑的最后几分钟，手持谷雨这块树皮，念上这句咒语：揭谛揭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