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香虫

在河滩地捉五香虫

© 徐尔新 | 文

有天里路过重百广场，见一卖屁蛋虫的农妇，立于道旁。竹编的提篮里，垫一张绿色的馍馍叶，黑乎乎、油朗朗的屁蛋虫就卧在叶子上面。提篮下面竖一背篓，人就站在背篓旁边，沉默的守候着买主。我经过她身边，看见已经有数十年不见的屁蛋虫，感觉眼前一亮，问她：“你这东西咋卖？”答复是：“一块钱一两。”

这一问一答，不觉勾起我对往事的回忆来了。

我也卖过屁蛋虫的，不过这位农妇的卖法，比我还要讲究，自然也更传统而富于美感。

郭沫若在他的《少年时代》中，曾对他的故乡有过这样的介绍：

“大渡河流入岷江（府河）处的西南岸，耸立着一座嘉定府城，那在乡土志上是号称为‘海棠香国’的地方……从嘉定的大西门出城差不多完全是沿着大渡河的西南岸走，走不上十里路的地方要渡过流入大渡河的雅河（这大约是古书上的若水）。再往南走，在离城七十五里路远的一个市镇，名叫沙湾，那便是我的故乡了。”

郭沫若的故乡在沙湾镇，我的家乡却正是他所叙说的嘉定府城。其实早在清代的雍正年间，嘉定府城便改称乐山县了。郭所提到的“大西门”，我们习惯上称它为水西门。那是大渡河沿岸有名的一座城楼，从城楼下的门洞出去，冬天的枯水季节，会裸露一片阔大的河滩。放眼一望，远近岸渚，无处无石，当地人谓之鹅卵石。考其成因，盖大渡河行于峡谷，汹涌湍急，水流冲击山崖，卷带岸边松动的岩石，随流水相互撞击，经浪涛天长日久切磋，破其棱角，遂砥磨成各类圆形的石头。大者如头颅，小者如指盖，或者竟成砂砾。其形各异，不一而足，俱重重叠叠的堆砌于河滩之上。如此河滩，便不再叫做河滩，而称其为河石坝了。

抗战时，武汉大学内迁乐山，有个留法教授叫章韫胎的，发现此地鹅卵石晶莹俏丽，文采斑斓，别具一格。常于闲暇时徜徉于河石坝中寻觅拣拾，以资收藏，且写有一篇《嘉阳拾石记》记叙其事。

二十余年后，也即上世纪的六十年代初，我读小学时，适逢饥饿难忍的灾荒年月。水西门外的河石坝，已经无人有此雅兴。而更吸引人的，却是生长于斯的一种昆虫，学名我至今仍旧一无所知，只晓得它叫五香虫，更通俗的称呼是屁蛋虫。它体形比拇指壳略大，椭圆状，背平腹鼓，浑身黑色。捉了来炒着吃，味道香脆，口感极佳。这种昆虫何以能吃，又如何要炒着吃，此系谁的发现，我不知道。总之一经传开，便陆续有人跟进，街面上时常可见有人提了篮子出卖。一片绿色的叶子上，或瓷碗中，卧无数阵亡的屁蛋虫，旁边搁一小勺子，作为衡量的工具，五分钱一勺的撮给人吃。

我那时家境贫困，见此类东西可以卖钱，便也去捕捉。这屁蛋虫属飞行动物，对其生活习性，诸如白天里它去哪儿闲逛，在何处飞翔，我知之甚少。但有一点终归是明白的，那就是它晚上一定回河石坝来睡觉。要逮它须得具备一个条件：就是要在下大雾罩的早晨。这季节在四川内地，非得等到冬天。偶或早上起来一看，漫天大雾，四下里白茫茫的一片，十米之外辨不清人的嘴脸。

每到假日，倘盼来雾气蒙蒙的天气，我便一大早出门，从我居住的高北门走到西门口去。沿途，风干冷得像刀子在脸上刮过。走到西门口，从城门洞的石阶下去，人往河石坝里一站，顿时寒气刺骨，浑身发颤；河风凛冽，呼呼有声，吹得人如同没穿衣服。先前在街道上行走，借助两边的房屋，你还能辨别方向，待置身河滩，完全被浓雾所包围，除了眼前的鹅卵石还能看得分明之外，四周的一切，都已经在蒸腾的白色中彻底陷落了。

这样的天气，又适值早晨，屁蛋虫都还在梦乡中酣睡。搬开脑袋大小的鹅卵石来，下面松软的河沙，便是它们的公馆。时常有三五个睡觉的家伙，一动不动地趴在那儿；无须费神，像拣小石子儿似的，用拇指和食指拈着，把它们一个个丢进预先备好的玻璃瓶里。这些平日四处飞翔的昆虫，因翅膀被雾气濡湿，加之天气寒冷，身体僵直，只能束手就擒。虽说我也一样冻得手僵脚僵，行动笨拙，但屁蛋虫恐怕冻得比我还要麻木。故而搬开鹅卵石来，遇着那五六口之家组成的一窝，你也大可不用担心，只管不慌不忙，挨个儿慢慢捕捉。有些薄饼似的鹅卵石，看着并不起眼，掀开来，常见单个的鳏夫或寡妇，孤孤单单的趴着。如今回忆起来，心里很不落忍，感觉有点作孽；但在当年，却因充满欣喜而毫无怜悯，必悉数捕捉而一网打尽。

等到太阳的白光，渐渐驱散浓雾，河滩也由近至远的显露出原来的面目。三三两两的捕捉者，遂陆续开始回撤。此时才想到看看自己，衣服已经湿润，头发则可以压得出水来。

回到家来，便是如何烹炙屁蛋虫了。老子说：“治大国若烹小鲜。”河上公注：“鲜，鱼。烹小鱼，不去肠，不去鳞，不敢挠，恐其糜也。”这烹屁蛋虫也有讲究，与烹小鱼类似，也是囫囵下锅烹炒，但程序上却先得祛除“骚臭”。方法是拿水烧开，将屁蛋虫倾入沸水中，务使其肛门里的尿液彻底排出。然后再来烹炒，一个个送入口中，则异香满嘴，妙不可言矣。

又据高人考证，此物最是滋补，有壮阳补肾之功效。当时流传一种说法：“有钱人吃龟胶鹿茸，穷人吃屁蛋虫。”

倘若你嫌屁蛋虫不太入耳，影响食欲，那么更为雅致的做法，是你不妨想着它的另外一个名字：五香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