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档案里消失的母亲

88岁的母亲被要求寻找自己

© 何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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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88岁的时候，她的老同事们陆续打来电话，报告她这样一个消息：1949年10月1日到1950年6月30日之间参加工作的，每年可以多报销3000元的医药费，她的那些在原就职学校领工资的同事们已经填表登记了。这对于退休多年，年老体弱，靠微薄的养老金过活的母亲，无疑是好消息。

于是久病的母亲打起精神拄着拐杖，到她领退休金的乐山市市中区民政局去咨询。母亲解放前大学肄业，49年12月参加工作，开始是教小学，54年参加中学教师考试，调到乐山三中任语文教师，这一教就是一辈子。其间辗转于乐山三中、乐山四中、洙泗塘小学、五通桥中学、五通桥竹根中学，最后在竹根中学退休。六十年代初还去四川师范大学函授，拿到了本科文凭；一辈子兢兢业业认认真真，党指向哪里就奔向哪里。困难年代中学停办，叫她去小学她就去小学；两年后中学差人，她又毅然撇下四个幼小的孩子，去了离家近五十里的五通桥中学。从六十年代中期到退休，一直奔波往返于乐山与五通之间。退休后，才终于回到乐山市城区居住。为了领取工资方便，母亲选择了异地安置，在市中区民政局领工资。母亲78年12月退休，和她一起参加工作的同事，在学校领工资的，工龄都算30年，民政局只给她算29年。这样一来，每次涨工资她总是少人家几十元，甚至更多。积少成多，到如今她每月已经少同事们几百元了。对此现状，母亲认了，谁叫自己图方便要转到民政局呢。

可是这次，母亲觉得这3000元的医疗补贴再不能放弃了，88岁高龄的她满身疾病，药费实在太高，她承受不起啊！到民政局咨询，结果只有一句话：我们只认档案，你拿档案来。天啊，中国的百姓为党工作，命运由组织掌握，有谁看到过自己的档案？有谁知道自己的档案里装了些什么？又有谁知道自己的档案存放在何处？就连工作调动也是单位与单位调档，普通百姓能看到的，就是叫你填的表格，叫你签的字。至于那些表格，那些签名，最终装到了哪里，由谁掌控，谁知道呢！但是为了那3000元的医贴，母亲固执地要去寻找自己的档案。虽然明知无用，但望着母亲期待而执拗的眼神，我们姐妹还是决定满足她的愿望，尽管，我们也都六十出头的人了。

七月盛夏，烈日炎炎，连续几天，我们凭着自己对组织的认识，凭着一辈子的人生经验，奔波于乐山与五通桥间，循着母亲的工作轨迹，寻找母亲的档案。李白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我说：在中国找自己的档案，难于李白登蜀道！到乐山市中区教育局查找，没有；到组织部查找，没有；到五通桥教育局、组织部查找，没有；到曾经任教的学校，没有；到市中区档案馆，没有！最后在乐山市档案馆，终于查到一纸1954年乐山三中的教职工花名册，上面只有一行母亲的姓名、性别、工资、调入时间，其中最重要的一项教龄，赫然写着解放前一年，解放后四年半！跑了这么多路，终于找到了能够证明母亲参加工作时间的凭证。母亲为国家教书育人，工作了一辈子，在组织掌握的档案里，就只在这张半个多世纪前的教职工花名册上，留下了她的名字和几项说明，其他一切都了无踪迹。如果没有这张表格，好像乐山市的教育系统从来没有母亲这个人。人还活着；人的经历，却已经从组织的档案中蒸发了！

我们拿着这张盖着市档案馆印章的表格来到民政局，从9点30分等到11点40分，好容易等到管事的某科长，只等来一句话：“这个没用，我们要个人档案。”

我压住心火问：“哪里去找个人档案？”

答曰：“我哪里知道！”

再问：“在你们这里领工资30年了，你们没有见过她的档案吗？你们凭什么发工资给她？”

这下科长火冒三丈了：“我们从来没见过什么档案，就凭工资表发给她。不但她没有，所有在这里领钱的教师都没有！我这么年轻，怎么知道他们的档案！我的上一代再上一代领导都不知道！”

看着科长那还算年轻的脸，那脸上一张一合的愤怒的嘴，我不知道该愤怒的是我还是他。这就是我们的公务员！吃着纳税人的饭，穿着纳税人的衣，坐着纳税人的车，住着纳税人的房，喝着纳税人的酒，用纳税人的钱养活妻儿老小，却竟然对着等了他两个多小时的纳税人咆哮，叫她们去找出自己母亲的档案，来证明她参加工作的时间。

我们疑惑了：我们一辈子没看到过自己的档案，面对着一点点微薄的福利，掌管我们命运的公务员，却要求我们拿出自己完整的档案！一个88岁的老人，一辈子生活在体制中，是完完全全的“单位人”，她应该自己去寻找自己的档案吗？面对着人浮于事彼此推诿的各级政府机关，她能到哪里去寻找自己的档案？又怎样能寻找到自己的档案！

最终，母亲在90岁生日之后，离开了我们。她无法按民政局官员的要求，找到自己的档案，当然也就无法享受每年3000元的医贴。母亲已经走了几年了，我知道，虽然她后来绝口不提，但她内心深处，一定是带着永远的遗憾，离开了这个她努力工作了几十年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