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律

原载《湖北日报》。原题：怀念那些“迂腐”的人

作者：陈鲁民

编辑：徐尔新

龙云（1884年11月19日—1962年6月27日）

一九三八年九月，云南省主席龙云最宠爱的女儿报考西南联大附中落榜。龙云让秘书去找校长梅贻琦疏通。此前梅贻琦在主持西南联大时得到过龙云许多帮助，按中国人投桃报李的传统，请他帮个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但秘书却显得很为难而欲言又止。龙云发怒说：“你还不快去！”秘书小声说：“我打听过了，梅校长的女儿梅祖芬也没有录取。”

龙云顿时愕然，从此不再提及此事，让女儿上了一所普通中学。

还是在西南联大时期，梅贻琦千辛万苦向教育部要来一笔学生补助金，按规定，他家孩子都有资格申请，可他却一个不准沾边，就是为了避嫌，不让别人闲话。

其实，那个时候，他的家用相当拮据，早已捉襟见肘，寅吃卯粮，可他宁肯举债，变卖家产，也不肯“瓜田李下”。在日子难以为继的那段时间，梅夫人韩咏华只能靠在街边摆糕点摊赚钱补贴家用。

1946年，梅贻琦的女儿梅祖芬报考大学，结果考分与清华的录取线差了两分。有同学建议她找自己父亲出面打个招呼，梅祖芬摇摇头说：“想都别想，你要叫他出面，白说！”梅祖芬老老实实地选择了复读，第二年考入了清华外语系。

在1946年社会名流子女的高考中，除了梅祖芬，还有两位女生落榜清华，一个是清华大学建筑系主任梁思成的女儿梁再冰，一个是清华大学文学院院长兼哲学系主任冯友兰的女儿冯钟璞。

梁再冰的母亲，也就是大名鼎鼎的才女林徽因，认为女儿考卷判题有误，依照制度查看了梁再冰的考卷。在证明没有问题之后，就再也没做什么。两位清华教授的女儿，都坦然接受了落榜现实，没有请求父辈托关系走后门。因为她们知道，她们的父辈绝不会做违背规定之事，在父辈眼中，操守名节比生命还更重要。

后来，冯钟璞在第二志愿南开大学外语系念了一年，1947年以同等学历考上了清华大学外语系二年级；梁再冰则到录取分数略低于清华的北大西语系就读。

当年风气，读书人大体都很自律。翁独健，著名历史学家、教授，他的大女儿翁如璧没有考上第一志愿清华大学建筑系，只考上了第二志愿天津大学。平时有点傲气的翁如璧大哭一场，非要父亲帮她想办法上清华。翁独健是北京市教育局局长，凭借这层关系，什么门路走不通呢？可翁独健就是不答应，他告诉女儿说：“正因为我是教育局局长，更不能那样做。”他劝女儿去上天津大学，并勉励说：“只要自己努力，上哪个大学都能出人才。”翁如璧见转学无门，只得乖乖地离开北京去了天津。

被誉为清华四大哲人之一的潘光旦，曾先后兼任清华大学及西南联大教务长，也是个把规章制度看得重于泰山之人。

上世纪三十年代中叶，安徽省主席刘镇华致函潘光旦，想让两个儿子入清华旁听。但清华定规是不设旁听的，潘光旦就拒绝说：“承刘主席看得起，但清华之被人瞧得上眼，全是因为它按规章制度办事，如果把这点给破了，清华不是也不值钱了吗？”

解放后，潘光旦接高教局指令，责成其办理最高法院院长沈钧儒之孙到清华旁听事宜，时任教务长的潘光旦毫不通融，直接拒绝。

回顾既往，令人感念的是旧日的知识分子，对于规则的敬畏与自觉遵守。而规则，是社会公平正义最鲜明的表达。而自律，则是对于公平正义的坚守，也是对公平正义至高无上的尊重。正是他们的不肯变通，不媚权贵，才保证了制度的可靠，保证了公信力的权威，维护了大学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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