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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厨房不上锁

汉嘉女1 2021-12-25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青衣仙子 Author 徐尔新


这儿不讲阶级斗争

© 徐尔新|文




当年知青下乡,事出突然,说走就走。知青固然没有准备,生产队也是措手不及。作为应急,插队知青多半都临时安排住农民家里。我和杨宗遨、冯玉文比较例外,住的是生产队的仓房。这仓房在从前是杨泗庙,祭祀谁的不清楚,甚至杨泗庙三个字是不是这样写法,我也没问过。总之生产队开会,储存种子粮,养猪,都在杨泗庙。为了安置我们,特别腾出了大殿旁边的一间耳房。

说它耳房非常形象,三张单人床,横放一张,竖放两张,基本上就还剩一个过道。考虑到要生火做饭,又在耳房当头横向搭了一间厨房。材料是泥筑的土墙,生产队有筑墙的挡板,队上派刘海清来做技术指导,我们则一同参与劳作,计算工分。厨房外面的小路旁就是田地,可以就近取土。土墙一版一版的筑起来,筑到一人多高了,安上两根檩条,再拿竹子绑上稻草当做椽子,盖上青瓦,一间三面透风的厨房就造好了。

生产队不能造瓦,瓦是生产队派人从几里外的瓦厂挑回来的。砌柴灶不用请人,生产队有现成的泥水匠,盘口灶轻而易举。时间呆长了才知道,原来这乡下的农民,除种地外,几乎人人学有一门手艺。老一辈从民国过来的,有裁缝、瓦工、木工、石工、篾匠、船工,甚至有学吹鼓手的,看风水的。一年四季,农忙下地,农闲就外出打工。文革讲阶级斗争,反封建迷信,吹鼓手风水师就只能收手不干了。

给我们搭建的速成厨房,门也简陋,用几根木条做个框架,再拿竹片编成门面,找个扣子一挂,索性连门锁也省了。要回城了,把铁锅一揭,放到睡觉的屋里,就绝不担心小偷来打厨房的主意。

原本,生产队在田坝的后面,有几座大山,山上有树,怎么给知青修建个小小的厨房,也拿不出一点木料来呢?这话说起来就长了,不过我们可以长话短说。这田坝背后的山上,1958年大炼钢铁前,是一片茂密的森林,柏树、杉树、松树、青杠、杂树,应有尽有。人入林中,不见天日,有些地方,大树密到背个稀眼背篓挤不过去,几抱粗的古树比比皆是。大跃进一来,全民炼钢,土法上马,修小高炉。小高炉炼钢需要烧煤,农村里不产煤,但如同白居易描述的一样,中国有伐薪烧炭南山中的传统,古时候打造兵器不就是用木炭作的燃料吗?于是全民炼钢立即演变成了全民伐树,大部分烧成杠炭用来炼钢,其余用于公共食堂烧饭。

刚砍树时,遇参天大树,二三十人合抬一棵。砍到后来,变成两个人抬一棵,然后是一个人扛一棵,一个人扛数棵。砍到最后,连树秧秧也不放过,一边胳肢窝夹一捆,硬是把漫山遍野的森林砍成了和尚的光头。到了1960年代,又才派飞机播种造林,严格实行封山育林政策。到我们下乡时,飞播的松树已经成林,大都长到碗口粗细,但曾经的柏树杉树,却很难见到了。这样的生态正处于恢复时期,砍树是严禁的,只在每年的冬季开放两天,允许社员上山剔点松树桠枝,割点杂草用作燃料,按人头限定数量,每人两三百斤。所以那些年想找木料造房子,真是万般艰难。

有了吃住之地,却不单独替我们修造厕所,因为杨泗庙有养猪房。乡下人的厕所都是和猪圈合在一处的,我们虽然不养猪,但厕所可以借用猪圈的,而且我们自留地的用粪,也可以直接从生产队的养猪房挑。这对知青而言,是一种特殊的善意表达。但不便之处,是生产队的养猪房四面开放,无遮无拦,每次小便,都免不了前后左右四面观看,路上没有来人,这才敢放松一搏。偶尔尿到一半,突然窜出一个人来,还是女人,就只能强忍着憋回去,那种难受,真是不足为外人道也。至于大便,反而比较好办,安排在晚上进行,黑灯瞎火的,自己都看不清自己,也就毫无顾忌。

时间长了,发现农民面对此类问题,尤其是男人,很开通,并不纠结。一群人在地里干活,离村子很远,便意来了,闪到一边,当着众多男女,背过身去便能解决问题。他们的观念是:“屙尿不盯人,盯人屙不成。”

这种历练,当知青的时间长了,身处同样的环境,也就渐渐会了。

至此,插队落户的前期安置就算完成。开始一段时间,因为有国家提供的安置费,购买一般性的生产生活资料用品,都在安置费中支付。户口虽然已经迁入农村,但粮食消费仍然按城市居民定量供应,生活费也有提供,一直要延续到生产队分配口粮为止。所以这段时间,是知青和生产队相安无事的和平时期。后来知青纳入生产队粮食分配体系,关系就变得敏感而时有冲突,甚至有为口粮而闹出人命的,此是后话。

刚下去没几天,记不清是谁发起的,部分知青决定来一次展示性演出。原本学校宣传队的主要精英都落户在一个公社,说一声便聚拢来了。节目是现成的,也新排练了几个。杨宗括、李晓佳、李志军几个草堂高中65、68届的学长也来助阵。曾经在校内演出时一鸣惊人的何可被特邀来演出白毛女。杨宗遨是乐队主力,我则和蒋华、赵忠富合作演出样板戏《沙家浜》中的“智斗”。蒋饰演阿庆嫂,赵饰胡传魁,我演刁德一。赵是公社中学教师,在当地有些名气,他同时还与何可合作饰演了杨白劳。

这样一种演出环境,不能不提说民国沿袭下来的乡间民俗。过去的乡场,几乎都有戏台,场口都有黄桷树。逢年过节,地方乡绅、商会,都要组织演出,或请戏班唱戏。许多乡场还有自己独特的民俗活动,譬如车子场,每年三月有“脚杆会”,一群壮汉抬着菩萨绕场巡游,遍地是挽起裤腿的光脚杆。我们下乡时,这样的民俗活动也已经被消灭了。但各个乡场的戏台仍在,只是到了改革开放年代,才无一幸免彻底消失。

当晚的演出大获成功。何可也因演出北风吹,有时去红星大队同学处走动,会被人称呼喜儿来了。再后来,乐山县举办文艺汇演,安谷区还特别抽调车子知青派人参加。

演出结束,恢复常态,我们又回到生产队,开始面对油盐柴米七件事。也是从此时起,我在分配给我们的土地上,开始经营日常蔬菜的生产。在队为基础的公社化三级体制中,土地为集体所有,但每人会按政策分给一份自留地,面积八厘,约十三分之一亩多一点,允其自主经营。我们三个知青计二分四厘地,划在靠山边的一块田地。说它是田地,是因为放干水可作旱地,蓄上水则为水田,种菜种粮两得其便,是自留地中的上等。

帮我们造过厨房的刘海清刘五爷,彼此有过几天的接触,又恰好住在我们对面的竹林坝中,来去方便。他老伴人也热情,我们喊刘五娘。我就去她家请教种地的规划。没等刘五娘说上几句,刘五爷便接过话说:“你们那地好,种芋头产量高,眼下正是季节;再拿地头切一角出来种四季豆豇豆,足够吃了。”刘五娘帮人帮到底,叫她家老五陪我去场上购买种子。这老五长得酷像他妈,慈眉善目,随时都笑嘻嘻的,人也敦厚踏实。他不单帮我犁地,还指导我如何布种。后来但凡需要询问到技术上的问题,他都有问必答,甚至抽空过来亲手指点。什么时候该浇粪了,他会主动提醒,并私下点拨我说:“养猪房有粪,挑就是了。”

那段时间,看着种下的芋头四季豆豇豆出苗牵藤,枝繁叶茂,心里乐滋滋的,好像自己也和它们一道成长。芋头该掏沟培土了,豆苗牵藤该插支架了,我都亲历亲为。像挑粪、掏沟这样的力气活,常常会干得满头大汗。杨宗遨冯玉文此时都回城里去了,我家穷,回去也没人管我饭吃,我得挣工分养活自己。

有天黄昏,刘家老五来约我说:“想不想栽桉树?”我说:“想。”他说:“那好,到时候我来喊你。”等到天黑下来,大家聚到一起,才知道并非我和老五两人,共有十来个人,大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小伙子。那天晚上,基本伸手不见五指,走在田间小路上,前后不见灯火。乡下人习惯走夜路,且土生土长,对本地本方的周边环境非常熟悉,所以如履平地,完全不是问题。我跟在他们身后,深一脚浅一脚的,战战兢兢,小路边就是堰沟,很怕一不小心踩到沟里。多亏了老五,在前边领着我,随时照应。

后来才知道,和我们大队相邻的程黄村,以双水碾为界,属于安谷公社,当时改称先进大队。这个大队在半边寺的坡上,培育有桉树苗,已经长到一两尺高了。我们生产队的年轻人是如何侦查到的,不清楚。我跟着他们黑咕隆咚的爬到山上,看不清这片苗圃有多大,但却非常清楚,这种行径就是偷窃。不过他们似乎并不在乎,一看见按树苗便拔,毫不犹豫,只是也有底线,不糟蹋,各人根据自家空地,确定偷窃数量。

我学着他们模样,偷回来十余株桉树苗,栽在房前的田边上,还找刘五爷要了一笼竹圪蔸,挖了个大坑,也载在水田边上,天天按时浇水。一星期后,桉树和竹子都发了嫩叶,显示移植已经成活。我就憧憬着,将来桉树长大,竹木成林,做个家具编个兜兜箩筐什么的,就有材料了。

那几天,我常常站在房门边,看我的桉树和竹子,充满了陶醉;或走到水田边,心怀喜悦,拿桉树一株株的看过去,再一株株的看过来。看到入迷处,会发现桉树每天都有变化,今天的叶子和昨天的不同,又长大了一点儿;隔几天一看,连枝干也高了一截。一同去偷树苗的农民,看到我的桉树,会心生妒忌,酸酸的说:“你这地方好向阳嘛,我们比不了。”他们如此说话,非但没引起我警惕,反而让我暗暗得意。他们偷回来的桉树,只能见缝插针,栽在阳光稀缺的竹林坝中,不但发育不良,成活率也不高。

这天,我进城去了一趟,回来后感觉好像少了什么。因为忙着做饭,也没在意。等吃过晚饭,给桉树浇水,才发现所有桉树,都被人故意掐巅。我这才恍然大悟,明白触犯了生产队的利益了。试想桉树长大,在田边站成一排,岂不遮挡住田里的庄稼?人家没捣毁我的竹子,其实是给我一个改过机会。倘若我执迷不悟,竹林也会惨遭毒手。想了想,索性自来了断,把已经成活的竹子也连根拔去。

这事我没问过任何人,包括老五,更没想过调查。总之得个教训,农村有农村的规矩,做事要避免触碰底线。

总体说,农村人还是很善良的,我在乡下十年,没看见有人拿了阶级斗争的箭弯弓射人。我所在生产队,有个民国政府时期的保长,叫罗保安,生产队从来没有批斗过他。相反,他因为年纪大,不能干重活;而妻子也有残疾,走路一跛一跛的,稍不留意,便摔倒在地,需要旁人帮助才能站立起来。这样一对夫妻,如果不加以照顾,挣不够口粮钱,就只能成倒差户。所以生产队完全不能给他讲阶级斗争,但凡有轻省一些的活路,比如队里收粪,便派他记称,或收割季节,让他天天在晒场打杂。像这等优待,就连贫下中农都享受不到,却从不见有人抱怨指责。

别的生产队,在我的记忆中,好像也不讲究阶级斗争,甚至到大队一级,那些年也没看见召开过批斗大会,拿了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坏分子(简称四类分子)押到台上斗争。印象中只有公社一级的部门,有时会通过广播,通知四类分子到某处劳动。这种劳动当然是纯义务的,我有次去医疗站上班,看见罗保安和一群四类分子在路边掏沟,其中还有来自战斗大队的易伯康。

这易伯康是知名人物,他所在的大队靠近岷江,常撑船下河打渔,人称打渔子。他是什么性质的四类分子不清楚,我也没问过。他有件事让我记忆深刻。打渔子易伯康是鳏夫,老婆死了多年,有一年突然想到再婚,四处托人说媒。我们大队的妇女主任是个寡妇,男人原在工厂上班,因工死亡,大女儿去了城里顶班。大儿子参军提干,谈了个对象是城里工作的姑娘。这样的条件,四类分子易伯康居然也敢托人提亲。更让人惊讶的,是妇女主任拒绝时,并没有从阶级斗争的高度加以痛斥,而是回应说,我守寡这么多年,儿大女成人的,一个人过惯了,结什么婚!

受此回绝,易伯康并不气馁,又转而把目标确定在我们生产队。这次成功了,很快便和姓梁的寡妇办理了结婚手续。易伯康得寸进尺,找到生产队长,希望能迁到我们队来上门落户。队长这才开诚布公的与易伯康进行了沟通,队长说,老易啊,你要结婚,人之常情,谁也不会阻拦,但这户口迁移,我可不能给你签字。我们是朋友,但我也是队长,生产队人多土地少,我要答应了你,全生产队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还不把我骂死?易伯康也是明理之人,也就不再要求,从此像泸沽湖的摩梭人一样,实行走婚。

整个一场求婚结婚的过程,看不见半点阶级斗争的刀光剑影,这和我读初中时,文学作品灌输给我的乡村阶级斗争景象,完全是两回事。由此也明白了一个道理,下层民众如果不被蛊惑,其本性都是良善的。

再后来,进入农忙季节,甘苦备尝,亲身经历了当农民是怎样一种磨难。无论何人,都得勤扒苦做,挣工分吃饭,讲阶级斗争,既不能当饭吃,又不能当衣穿,谁会脑袋进水,把那忽悠人的东西天天挂在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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