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的女兵

隔洋守望半世纪

© 何可｜文

战地医院

1、

2019年10月21日，方寿纯在纽约逝世，享年98岁。

点开百度，查找方寿纯。你会看到这样一段介绍：方寿纯（1921-2019），女，出生于黄石，中国远征军第38军唯一一名幸存女战士。她曾作为随军护士，经历武汉会战、长沙会战，参加了滇缅公路建设；后来，成为中国驻印度新一军38师的医务人员，在战场上击毙3名日寇，并与战友歼灭了一股流窜的日本兵；中国远征军总指挥史迪威将军授予方寿纯中尉军衔。

然而，战功赫赫的方寿纯，她的人生却是一段艰难的旅程。

1921年，方寿纯出生于黄石市黄石港镇，方家祖籍浠水，是当地有名的中医世家。上世纪30年代初，浠水方氏修族谱，方寿纯随父回到浠水，就在那里上学。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方寿纯年方十七，就满腔热忱地加入了抗日队伍。她先在衡阳军政部157后方医院学习护士，接受战场救护培训和实习，后来又到武汉46兵站医院工作。战乱中，她跟随部队和医院不停地转移，先后经过湖南长沙、湘潭、邵阳，辗转到了昆明，在滇缅公路指挥部医务所工作。

2、

1942年，中国远征军新38师从缅甸突围，撤退到印度，整编为中国驻印军，师长为孙立人。为补充兵源，年底开始，几乎每天有中国新兵通过“驼峰航线”飞抵印度。

驻印军在昆明招募新兵，方寿纯对招兵的军官说：“我要参加驻印军。”军官答复她：“我们是去打仗的，只要男的，不要女的。”方寿纯反驳说：“中国4万万同胞中有一半是女的，男人能上战场，女人为什么不能上？自古就有巾帼不让须眉！”她这一番话感动了军官，但表示还要请示上级。

不久，方寿纯接到通知：“长官同意你和另外4位女战士参加驻印军!”她如愿以偿，登上了飞往印度的运输机，这时她才知道，她和张克静、邱润兰、刘彬、朱安娜等5人能参加驻印军，是经过孙立人将军特批的。

到了印度，她们先在兰姆伽基地接受训练，然后分配到毗邻缅甸的野战医院。医院条件极其恶劣，住的是既不遮风又不挡雨的茅草棚，吃饭常常有上顿没下顿。但方寿纯依然每天忘我工作，救死扶伤。

医院里有来自多国的医护人员，不少是印度籍女兵。战事紧张，警卫只能由医务人员担任。有段日子，一个女哨兵深夜被日军奸杀，引起姑娘们的恐慌，好几名印度籍女护士吓得离开了医院。方寿纯给院长建议：可以站明岗，上暗哨，制服日本鬼子。

暗哨设在漆黑的草丛中，有蚊虫叮咬，还要提防毒蛇。一天夜里，方寿纯潜伏至凌晨，发现前方几十米处有黑影晃动，仔细一看，有三个人窸窸窣窣地往前靠近。她果断地端起机枪，对着人影一阵扫射，很快，现场一片沉寂。方寿纯和站岗的士兵冲上前去一看，被打死的是日本王牌军56师团的几名敢死队员，口袋里还装有姓名、军衔和剧毒氰化钾、无声手枪、匕首等。

方寿纯不仅杀敌勇敢，还足智多谋。战友邱润兰在帐篷里被日军强奸，因惊吓过度，离队出走，下落不明，对其他女兵产生了很大影响。方寿纯安慰大家说：“军人死都不怕，还有什么能吓倒我们的？”她让几个女兵把衣裤晾晒在帐篷外面，床上铺着毛毯、床单，塞进枕头伪装成诱饵。

凌晨，一名日军鬼鬼祟祟地钻入了帐篷，他伸开双手，正准备猥亵女兵，猛然发现中计，反身便往外跑，方寿纯和战友藏在暗处，见此情况，立即掏枪击断了淫魔的双腿。

医院里有一个名叫李金的英文翻译，自称是东北流亡大学生。李金喜欢和女医护人员套近乎，经常破费请她们吃饭。起初，方寿纯把他当弟弟看待，二人熟悉后，有一天，李金请方寿纯喝咖啡，说自己要写一本中国远征军的书，需要素材，要方寿纯提供一些远征军武器装备的情况。听李金这样说，方寿纯顿时有了警觉。

几天后，方寿纯听到通报，有日本间谍在秘密搜集美国援华武器装备的情报。那时，美军秘密援助了一批火焰喷射器给中国远征军，用于收复腾冲、夺取松山。喷射器喷出的火焰温度极高，是攻克敌人碉堡的致命武器。方寿纯联想到了李金，立即将情况报告了孙立人将军。

反间谍人员迅速对李金进行了秘密侦查，获取了确凿证据。原来，李金真名叫野田兽一郎，是日军派遣的高级军事间谍，直接受命于日军参谋部。关东军活埋了东北大学生李金一家四口，野田兽一郎便冒名顶替，以李金身份做掩护，混进了流亡大学生队伍，后被美军招为翻译。

1942年，方寿纯从印度回到云南，分派到成都华西坝98兵站医院工作，生活基本稳定下来，不再颠沛流离。1943年8月21日，史迪威将军亲自授衔方寿纯为二等军佐军医。这张《驻印总指挥训令》，方寿纯一直珍藏在身。

3、

在华西坝98兵站医院，方寿纯收获了一份甜蜜的感情。工作之中，她与内科医生康威相识相恋了。康威出生于医生世家，医科大学毕业，长得高大帅气。因为战争，他刚从辛辛那提医学院毕业，就来到了东方战场。中国酷烈的抗日战争正如火如荼，康威没有想到，在战火纷飞的年代，他会与一个中国姑娘相知相爱。

那时，他是方寿纯的主管医生，不苟言笑。查病房时，护士们给他打招呼，他像没听见一样。于是护士们商量：“我们也不理他。”后来康威查房，询问伤员情况时，几个护士都不作声。方寿纯也说：“你自己看。”

一天，康威突然对方寿纯说，今天下午有半天假，我请你一起吃饭。见方寿纯没吱声，他又说，我们都带上几个朋友。方寿纯觉得反正人多，就答应了。二人从此开始接触，康威对方寿纯特别好，她教他学中文，他教她说英语。两人朝夕相处，度过了三年的幸福时光。1945年，日军无条件投降，盟军陆续从中国撤军。

1946年1月，他们在上海举行了简单的婚礼。后来，康威不得不随部队离开中国了。俩人已经拥有了甜蜜的爱情，幸福的生活，自然难舍难分。但军令如山，方寿纯无法把康威留在中国，康威更舍不得离开。康威说：我们一起去美国吧。他去美国领事馆为她准备好了去美国的所有文件，他相信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永远在一起。

面临重大的人生抉择，方寿纯舍不下家中的亲人。父亲刚刚过世，母亲在长沙生活疾病缠身，还有个失学在家的弟弟，她走了，全家就失去了唯一的顶梁柱。方寿纯含泪拒绝了康威，决定留在中国，照顾好母亲和弟弟。

康威理解妻子的心思，对她说：你等着我，我回美国完成实习医生后，就到中国来开业，我们再不分离了！方寿纯泣不成声，不断点头。康威深情地说，我走后，你千万要保重好身体，要坚强地生活，好好抚养我们的孩子。

康威走后，方寿纯到长沙与外婆、母亲共同生活，康威也曾从美国寄来一些钱物。不久，方寿纯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方砺利。女儿像康威，眉眼动人，眼睛里透出聪慧，也藏着忧郁。母女俩相依为命，尽管方寿纯付出了双倍的爱，方砺利却从未见过爸爸，她只能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和母亲做着同样的梦，盼望着大洋彼岸的父亲能早日归来。

4、

1949年，方寿纯带着女儿走进新中国，在一家床单厂医务室做医生，开始了新的生活。然而，夫妻二人天各一方，音信杳无，完全失去了联系。这让方寿纯不知不觉陷入了莫名的恐惧，她不敢向任何人提及朝思暮想的丈夫。方寿纯明白，康威不可能再来中国了。

二十年过去，方寿纯从一个年轻姑娘变成了中年妇女。青春、爱情、爱人，渐行渐远，一去不回。运动中，人们并没有忘记她，他们撕开了她里通外国的秘密。一夜之间，她成了“民族败类，阶级敌人”。方寿纯在痛苦与困惑中忍辱偷生，在恐惧和绝望中挣扎前行，还忍泪含笑地送女儿下了农村，好容易又熬过了十年。

大洋彼岸，康威全然没有方寿纯的任何消息，驻院医生实习期满后，更不可能到中国与她团聚。回中国的希望没有了，康威只好在美国重组家庭，有了自己的第二个女儿凯瑟琳。女儿长大后，康威把他在中国的故事一五一十地说给她听，凯瑟琳十分感动，她决意要到中国寻找自己的亲人。

1979年，58岁的方寿纯在长沙突然收到一封来自美国的信，寄信人正是凯瑟琳。中断多年的联系终于接上了，1982年，凯瑟琳从美国飞到中国，专程到长沙看望父亲念念不忘、一生牵挂的中国母亲。这时候，方寿纯已经年过花甲了。

不久，凯瑟琳带方励利赴美留学。10年后，方励利在美国有了自己的公司，她把母亲接到美国，定居纽约。

1994年9月，女儿陪同方寿纯，在加州的一家中餐馆，与年迈的康威见面。康威拥抱了方寿纯，扶她坐下后，自己才坐下。夫妻重逢，百感交集，半个世纪的时光，已经在等待和期盼中流逝了。两人相对无语，康威只是不停地给方寿纯夹菜，一切尽在不言中。饭后，一家人拍了一张团圆照，这年方寿纯73岁，康威78岁。这次相见与上海别离，时隔48年零2个月，这是他们分离半个世纪后的再次会面。

四年后，82岁的康威病逝，他的美国妻子已先他而去了。

回顾一生，方寿纯在团圆照后面，题诗一首：

人事倥偬景易迁，

加州留影忆当年。

自古红颜多薄命，

我不红颜命亦艰。

二战期间，中国先后派出40万精锐将士远征缅甸、印度，与盟军并肩对日作战，立下了赫赫战功，也付出了惨重的伤亡代价。甲午战争以来，这是中国军队首次出国作战，也是抗日战争史上极为悲壮的一笔。随着时间的流逝，中国远征军的传奇，仿佛是一个遥远的故事，已渐渐被人们淡忘。

方寿纯的一生，经历了太多的传奇和苦难。有人问，是什么力量支撑着你顽强地生活？方寿纯静默片刻后回答说：“因为我是方孝儒的第十八代孙。”后来，她的后人找到厚厚一摞线装版的《方氏族谱》，从中果然查到，浠水方氏是方孝儒的一支血脉。

她女儿曾经发了一段视频：95岁的方寿纯坐在椅子里，与晚辈们齐唱《大刀进行曲》：“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全国武装的弟兄们，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参考资料：

《方寿纯：中国驻印军“军花”传奇》

《红颜命亦艰》

《98岁中国远征军女军医方寿纯逝世 曾击毙3名日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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