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伊莎白•柯鲁克抗战时的兴隆场往事——来自璧山的采访手记

璧山发布 2023-12-29



伊莎白•柯鲁克抗战时的兴隆场往事


导语:
“小张你好!伊莎白老师很好,身体健康,但不太与人交流了……这段时间她的三儿子回来了,她十分高兴,经常自己推着轮椅来散步。”

这是北京外国语大学87岁的退休教师靳云秀发来的信息,她口中的伊莎白老师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友谊勋章获得者伊莎白•柯鲁克(中文名饶素梅)。靳云秀和她的丈夫郑荣成都是伊莎白的学生,他们之间既是师生,又是同事、好友。伊莎白今年已经108岁,这位国宝级的外国老专家,是著名的教育家、人类学家。她是北外奠基人,新中国英语教学的拓荒者,为新中国的建设事业奉献了70余年,培养了许多优秀的外交官。无论是生命的长度还是宽度,老人的一生都堪称传奇。

这让我再次想起2020年9月7日第一次拜见老人的情景来。

那天,天空湛蓝,阳光透明,我随璧山区档案馆领导和央视记者等一行,满怀好奇与崇敬,走进老人的家。

听说“娘家人“来了,在儿子柯马凯的搀扶下走出的老人惊呆了眼前的我们:一头如雪的短发整整齐齐,蓝色暗格衬衣、暗格长裤和黑皮鞋简单得体,皮肤白皙,眼神清亮,看起来容光焕发。她满脸笑容,与大家一一握手,问候。

这个已经住了70多年的家,除卧室外,到处都摆放着书籍和资料,最醒目的是十几个整整齐齐的塑料箱子,上面贴着写有“BISHAN(璧山)”字样的A4纸,这是她80年前和中国伙伴俞锡玑一起在重庆璧山兴隆场(现在的大兴镇)参加乡村建设试验时的调查资料以及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到二十一世纪初六回璧山的资料、书信等。箱子里封存的是她人类学家的梦想之舟,也是她的青春记忆,凝聚着她对璧山八十年的深厚情谊。那天,她签下协议,将这些无比珍贵的史料全部无偿捐赠给璧山档案馆。

区委宣传部、璧山文联正在着手打造一部报告文学向这位璧山荣誉市民、传奇的外国友人致敬,得知创作者是我,老人很开心,很感激。柯马凯说,恍若隔世的兴隆场往事,是他妈妈最美的青春岁月,他经常听妈妈说起,这是她在人类学研究工作中停留时间最长的地方,在她的心里占据着特殊的位置,也最令她神往。退休后的四十年时间,老人呕心沥血完成了两部与兴隆场有关的人类学巨著,然而伴随年岁越来越高,她很难再回璧山,所以一直渴望能早日看到作品,追忆那段远去的青春时光。

后来的采访和写作过程,我得到老人及家人的大力支持。我一直与柯马凯保持着密切联系,得到他很多帮助。百忙中的他将书稿打印出来,逐一修改,让人很感动。三年多时间,书稿反复打磨,数易其稿,出版在即,我冒昧想请老人或柯马凯帮着题词,没想到话音刚落,柯马凯便豪爽答应:“写几个字?我可以。老妈写不了字,但有一个‘百岁老人伊莎白’图章,可以盖上的。”很快他便发来数张墨宝——“母亲当年的兴隆场如今终于兴隆了”,叫我自己选择。

看着墨宝,我的眼里闪着泪花。兴隆场那段跌宕起伏的岁月,如同电影胶片在我眼前闪过。83年前,她是来自加拿大的青春飞扬的妙龄女孩;83年后,她是怀有中国心的百岁老人。兴隆场往事如同潮水从四方八面无声涌来,在静谧中汹涌着……

8月15号,伊莎白收到从璧山寄去的阳光玫瑰葡萄,吃得非常开心。


惊心动魄的旅程

日机轰炸,一路东躲西藏

有些相遇,仿佛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记忆如同掌心的水,总会从时光的指缝一点一滴淌尽;倘若浸入身体,融于血液,就会刻骨铭心,成为一生无法割舍的牵挂。

“我到那里是来参加农村改造的,我希望尽我所能提供帮助,过去我并不了解农村的生活,但我很想知道,农村人是怎样生活的。农村和城市就像阴和阳一样,他们虽是平等的,但是毫不相同。”很多年后这位来自加拿大人的人类学家伊莎白·柯鲁克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这样说道。

伊莎白出生于成都一个传教士家庭,父亲饶和美曾参与创建华西加拿大学校(简称CS),并在华西协合大学任教,担任教育系主任。母亲创办了弟维小学和蒙特梭利幼儿园,并担任CS学校和成都盲聋哑学校的校董。她说的“那里”是璧山兴隆场。

她与兴隆场的相遇,是一份意想不到的灵魂相遇。

1940年10月的一天,愁云惨淡的璧山车站拥挤的人群中走出一位身材高挑,金发碧眼的外国女孩,女孩身穿白衬衣黑短裙,外套米色风衣,脚穿黑色皮鞋,美丽的脸庞写着自信和好奇,她的出现与身边那些从外地奔波、逃难而来,双眉紧锁,满脸忧虑的“下江人”形成了鲜明对比,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彼时,女孩叫伊莎白•布朗,她是受平民教育家、乡村建设家晏阳初之邀,来到兴隆场参加乡村建设实验项目的。而接她的是中华基督教协进会(简称“协进会”)乡村建设实验兴隆场负责人孙恩三和他的李秘书。

兴隆场距离璧山有20里,只有一条乡间小路,需翻越茅莱山,步行达到。

走出县城,眼前是山清水秀的乡村风光,女孩沉醉于田园牧歌式的美景,突然,耳朵里传来急促而尖利的警报声。路上行人一边张望天空,一边骂骂咧咧慌慌张张赶往防空洞。轰隆隆的爆炸声由远及近,孙恩三心提到了嗓子眼,这两年,重庆不断遭到日本飞机的狂轰滥炸,特别是半个多月前的“9•13”空战,更是令人胆战心惊,心有余悸。

孙恩三大声叫着伊莎白,三人一起飞奔进防空洞。

洞子早已密密匝匝挤满了人,洞中一片黑暗,空气憋闷,很多人挤成一团,推搡躁动,各种难闻的气味交织在闭塞的空间。伊莎白挤在人群中,努力让自己站稳,一手摁着箱子,一手护着背包,听着高低嘈杂的重庆话,感觉有几分陌生,也有几分亲切。过了好一阵,她才慢慢看清眼前的景象。

隐约听到外面传来剧烈的爆炸,黑暗中的防空洞摇晃着,尘土不断抖落。伊莎白的头上、脸上和身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泥土。她使劲空出手来,拂了拂遮盖眼睛的尘土。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信息,说空袭警报解除了。

人群变得激动,大家争先恐后往外拱。三人挤出防空洞,抬头看着刚刚经历了轰炸的天空,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继续朝兴隆场匆匆赶路。

可没想到走了一小会,警报再次拉响,刚放松的空气一下子又紧张起来,他们不得不再次躲进防空洞。

一声巨响在头上响起,黑暗的空气似乎火星一闪,颤抖起来,所有人的心都紧缩成一团,也不知过了多久,警报才解除。

一路上偶尔还是有日机从头顶呼啸而过,炸弹在不远处爆响,轰炸声震耳欲聋,三人有时躲在路边庄稼地,有时藏在树下石头后。有次炮弹在距离伊莎白几米远的地方炸响,泥土碎石飞溅过来,吓得孙恩三大叫着,李先生一把拽开伊莎白,伊莎白张大嘴巴,迅速蹲在树丛中,很快镇定自若,对孙恩三和李先生含笑致谢。

又走过数公里,开始攀登陡峭的山路。山坡上一片荒凉,到处都是朱红色的裸露的砂石,这与璧山外城见到的绿油油的田园风光形成鲜明对比。爬上茅莱山顶,从高处往下俯瞰,兴隆场尽收眼底:波光粼粼的水田,葱葱郁郁的山丘,疏疏落落的村舍,人烟辐辏的场镇,就连场镇上密集的房屋和显眼的瞭望塔也看得清清楚楚,而这些景致好像是浮动在一大片深绿海洋中的音符,共同演绎着一曲浪漫的乡村协奏曲。

“哎呀,这一路真是胆战心惊,不过翻过了茅莱山,下山就快了!”孙恩三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这真是一趟美妙的旅程呢!”头上冒着汗珠的伊莎白笑着说。

“还美妙?哈哈,当然如果没有时不时传入耳朵里的炮弹声,以及路上随处可见的慌张惶恐的行人。”孙恩三补充道,“你看,二十里地,原本只需要两个小时,我们却走了将近一天。”

这趟惊心动魄的旅程,似乎没有影响到伊莎白的好心情。她脚步轻快朝山下走去,一双好奇的眼睛不断打量着眼前陌生的风景。

黄昏时分,三人终于到达兴隆场。


走进兴隆场

看似气派富庶,骨子里却贫穷落后

“走,今天我们去赶场。”伊莎白从睡梦中醒来,她的伙伴俞锡玑推了推她的手臂。

“赶场?”伊莎白揉了揉蓝色的大眼睛,好奇地问。

“这里三天一场,一到赶场天男男女女都来集市。这个时候,我们工作组也要向当地农民购买煤球、木柴、蔬菜、粮食、肉类、鸡蛋等日用品,买卖过程中彼此变得熟悉起来。我带你去你了解一下情况吧。”

听着俞锡玑这么说,伊莎白早饭后就跟俞锡玑出了门。俞锡玑比伊莎白早来半年,对整个兴隆场已经十分熟悉。她带着伊莎白边走边聊,给伊莎白介绍小镇的地理位置、住户等基本状况。

小镇从南往北看,像一棵树,主街是笔直的树干,西北、东北两条分街恰如两根树杈。西北通向福禄场,东北通向璧山。而南边根部也是两个分叉,西南通向梓潼场,东南通往三教、丹凤和大鹏。南北村口各有一棵古老的黄葛树,盘根遒劲,宛若巨伞。树下总坐着一些村民,歇脚,聊天,或者买卖东西。

沿街的房屋都是土墙夹壁木板房,最醒目的建筑当属文庙和武庙。文庙飞檐翘角,华美庄重,供奉孔子;武庙青瓦雕花,厚重壮观,供奉关公。文庙也是乡政府和学校所在地;武庙除了偶尔举行宗教仪式,并设有固定赌场。文庙、武庙建筑看起来奢华,显得富丽堂皇,带给人的是气派富庶的印象,但她们稍加留意,便发现镇上贫穷的痕迹一目了然。

这个仅有82户人家的小集镇,平日里冷清寂静,肮脏凌乱,缺乏生气,生活也单调乏味。那条青石板铺就的狭窄街道弯弯曲曲,穿过丘陵环抱的山村,向广阔的农村延伸开去。

街上有几个杂货铺、茶馆、饭店,平时非赶场天几乎没有什么人,路上偶尔冒出的几个人影,但是一到赶场天,还是有另一番热闹场景。

雾气蒙蒙中,农民与本地的商户、流动小贩、屠户、理发师等混在一起,整个小镇如同一锅煮沸的粥。随着太阳爬上茅莱山,静静地照在兴隆场集镇上,街上已经人山人海,热闹非凡了。

人群中有年轻苦力拖着成筐的煤块打街上蹒跚走过,这些人破衣烂衫,蓬头垢面,看上去非常吃力;街边售卖的大娘,头发蓬乱花白,一张脸上清楚写着生活的艰辛。更多的人推推挤挤,站在街角摆龙门阵,远远地大声打招呼,隔着货物讨价还价……

人群如同一股股汹涌的洪流,很快淹没了集镇。

伊莎白跟随人潮,认真地观察村民们的穿着打扮、神态表情以及购买情况、销售情况。

伊莎白来到文庙,看见这里摆满大米,兴隆场人在这里买卖交易,双方讨价还价。对面的空旷操场,是搬运煤、木炭的苦力们卸货的场所,苦力们满脸汗水,一身又脏又黑又臭。旁边拐角处,十来名妇女在摆摊卖家禽、鸡蛋,相隔不远的地方是菜摊位置。而卖肉和坛坛罐罐的小贩们则是分别聚集在沿街肉铺、瓦器店附近。一路往下,是各种卖手工品的货郎和手艺人的地盘。这当中也塞有一些剃头匠、风水先生、算命先生和专门祛痣的人等。

伊莎白和俞锡玑拉着手,挤在人群中,赶场的村民们身穿青布褂、头缠白头帕,面孔黝黑,看着身穿洋装的伊莎白,满脸好奇。伊莎白始终报以微笑,眼睛里闪着温和的光芒。

伊莎白很快熟悉了镇上赶场的情况:兴隆场人赶场不光是为了买卖,还包括求亲访友,打探消息;乡民们来到茶馆“讲理”,解决争端,不时传来吵架声;哥老会各堂口在饭馆、茶馆或者酒铺里招待四方袍哥,举办“圣会”;离家出走的女人和童养媳在附近溜达,指望被好人家收留……做完买卖,女人们急急忙忙赶回家忙活,而不少男人却三五几个一窝蜂地涌进茶馆饭馆,吃吃喝喝,打牌娱乐。

今天,袍哥曲艺社成员上演川剧折子戏,有些男人前去观看,更多的男人们则喜欢凑到麻将桌前观战。一些游手好闲的小混混则在一旁张罗吆喝。玩麻将的人因为输了钱,从最初的动嘴到后来的动手,吵架打架闹闹哄哄。

兴隆场的集市就这样从黎明持续到深夜。深陷赌局的男人常常变得非常疯狂,很多人一夜输掉上千元,顷刻间倾家荡产;也有一夜之间成为富豪。还有些手头宽裕的地主、商人、有本钱赌博的乡下后生,以及一帮长相英俊专替袍哥跑腿的人在街上到处溜达。

伊莎白目睹镇上这些情况,只是摇头叹息,她同情那些辛苦劳累的妇女,也为那些失去理智的男人而惋惜。

这一圈走下来,伊莎白用自己在兴隆场打了一个活广告,兴隆场来了一个仙女般得外国美女的消息,随着赶场的人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收获颇丰的伊莎白心情舒畅,吃过晚饭,回到家,点亮油灯,拿过笔记本,坐到桌前,提笔展纸,给父母写了一封不短的信,兴致勃勃地描写了她在兴隆场的见闻:

“这个村庄的面积至少是我预期的两倍……这是一条迷人的街道,大约每10码转一圈,或者更少,所以你觉得好像在探索一个迷宫……在大多数日子里,这个仅有82户人家的小集镇,看上去平淡无奇,这恰是农村单调生活的缩影。”

事实上,兴隆场确实犹如迷宫一般强烈地吸引着伊莎白,怀着强烈的好奇心,她开始一点点走进兴隆场人的生活……


劝女孩读书

屡遭碰壁,但从未放弃

在劝学生读书这件事上,曹母是最为爽快的。于是曹洪英和曹红舟姐妹俩同时成为妇女识字班学员。但是绝大多数父母不像曹母那样通情达理,他们坚决反对女孩进学堂读书,最难的还是劝那些缠过脚的小姑娘,这项艰巨的任务落在了伊莎白和李文锦身上。

两位姑娘耐心好,一次次苦口婆心不厌其烦地劝孩子父母,做其思想工作,碰壁,挨骂也常遇到,但她们从未灰心。

一大早,李文锦和伊莎白第三次来到距离兴隆场四里地的蒋家湾古玉璧家,古玉璧的父亲依旧黑着脸,不说话。他扛上锄头,出门时撂下一句话干活去了:

“你们很婆烦(方言,讨厌)!不要来反复说,说也没用!女娃子家家的读啥子书,屋头的活路儿都做不完!”

这样的尴尬遭遇反正不是第一次了,两位也不生气,回头又去做正在推磨、一直没说话的古玉璧的母亲的工作。

古玉璧今年十六岁,已订婚,因为家里没有多余劳动力,父亲坚决不许女儿读书,而古母也觉得读书意义不大。

伊莎白的中文不怎么流畅,为了让对方听明白,她认真地比着手势,诚恳解释:

“嬢嬢,不是这样的。读识字班,不是只认几个字,除了千字课,还开设有数学、音乐、生理卫生、公共常识、圣经学习等,学了后很有好处。”

古母看着伊莎白近乎着急,听着有点奇怪但还能听得懂的中国话,内心泛起一丝感动。而李文锦坚持不断给灶房里烧火的女孩做工作,最终两个人让古母松了口。“只要你们做通了她爹的工作,我有啥子不同意的?”

伊莎白和李文锦赶忙追到田里找古父,伊莎白走上田埂,追着干活的古父走来走去劝说,古父觉得两位姑娘不但“死皮赖脸”,还影响了他干活。

这个男人生气了,大声骂道:

“我说你这洋小姐,烦不烦!一而再,再而三扭到起费(纠缠)!自己中国话都说不利索,你拿啥子教我们中国人,哼?”

李小姐顿觉难堪,她为古父的这句话感到很吃惊,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回头看着伊莎白,希望伊莎白没听懂,要不然,真不知道怎么给伊莎白解这个围。但伊莎白明显听懂了大致意思,她脸上有些尴尬,双手紧握,但看上去一点不生气,依旧一字一句,温和地对古父说:“叔叔,我不教她们中文,我可以教她们其它啊!除了中国话之外,我可以教的东西多了去啊!”

这句话或许触及到古父,他像被谁施了定身术,锄头卡在地里,几秒钟后,抬起头来看着伊莎白:

“饶小姐,你说得对!我是太不懂道理了,除了勉强会说中国话,不懂的东西确实太多了!”

“那您是同意您女儿上学了?”伊莎白高兴起来。

“是啊,我就是没读过书,所以不懂道理,不会说话,你千万莫见怪!我只看到地里活路儿多,日子又不好过,心情烦躁……”古父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终于说服了古父让女儿读书,两位姑娘开心地往回走。李文锦看着伊莎白,笑着说:“刚才看见古玉璧的爸爸生气,真是吓死我了!”

“哈哈,其实我也差点吓住了,但是转念一想,我们又不是做坏事,如果跟他生气,那肯定没法交流,庆幸我学的就是人类学。”伊莎白笑嘻嘻地说。

在大家的齐心努力下,最终全乡三分之一的学龄儿童(五至十四岁)入了学,而其中女生大概占五分之一的比例。

当地封建思想严重,男女不可同居一室,“男女授受不亲”,协进会除了开办圣经讲习班(一年两次,为期一个月),还专门办起了妇女识字班,采用了晏阳初等人编写的《千字课》为她们义务授课。


调查巫医

冒险犯忌,亲自去算命

川民自古以来就是信巫不信医。他们普遍相信人生病是恶鬼作祟。面对病痛,请巫师施法,无钱的穷人,干脆在屋里挂块红布,熏些香草,求神保佑。协进会一来到这里,就创办了西医诊所。刚开业,来者寥寥。

为了改变乡民落后的就医习惯,伊莎白和俞锡玑冒着忌讳相约去街上看观花,了解迷信的真实情况。

赶场日,一个三十岁的妇女抱着儿子前去问卜。在回答完巫婆的例行提问后,她又主动说出自己前面两个孩子皆刚出生便夭折的事情。巫婆点上香晃了几下,很快抽出一张黄纸给女人看,只见上面绘着一个在莲花上的光屁股男孩,两旁各立一鬼。巫婆神叨叨地说:“你看你把前面孩子没穿衣服就埋了,他心头怨恨,所以让你现在的娃娃不得安生。”伊莎白和俞锡玑听到这里,四目对视,心领神会。因为连她们也了解兴隆场穷人家的孩子死了,都赤身裸体,最多旧草席一裹,草草埋葬了事,谁还会给孩子穿衣服?巫婆自然非常清楚。

后来巫婆还示意女子花钱买符,伊莎白眼神示意求卜的女人快走。女人走过街角,伊莎白和俞锡玑追上去,看了看她怀里的孩子,告诉她孩子生病了,应该带他去诊所,而不应该相信巫婆的话。

两人带着女人来到诊所,朱秀珍帮她看过孩子,说孩子闹肚子,吃吃药就会好的。

观花婆如此,那算命先生又怎样呢?为一探究竟,伊莎白亲自去算了一次命。

伊莎白来到摊子前,身着长衫戴着一副眼镜的算命老先生抬头一看,是个外国人,心头“咯噔”一下,但也不管这些,依旧按照常规,要求她提供生辰八字。

伊莎白报上去,他闭上眼睛,掐着手指,叨念:“哎呀呀,姑娘,你会遭遇土匪打劫。”

伊莎白心里揣度着,一本正经地问:“那怎么办呢?”

“免灾办法是有的……”算命先生张开眼,抬起头,扶着掉在鼻梁上的眼镜,目光掠过镜框上方,投射到伊莎白脸上,伊莎白懂他的意思,便摸出钱来,递给他。

算命先生把钱小心收起来,慢条斯理地说:“免灾办法是……你晒衣服时……先将竹竿插进上衣袖子里,再拿根绳子把裤子绑在竹竿上。”

算命先生继续说:“你会生病。”

听到这句,伊莎白差点忍不住笑了,她抿嘴忍着。

“我怎么办呢?”

“免灾方法是……”算命先生再次抬起头,扶着掉在鼻梁上的眼镜,再次把目光投过来,伊莎白懂他的意思,又摸出钱来递给他。

算命先生又一次把钱小心收起来,照例慢条斯理地说:“你在头上缠一块白布,这样可以得到观音菩萨的保护……”

“哦哦,这样呀……”

“是的,还有,因为说话不当,你会跟人吵架。所以,从此你得管住自己的嘴巴……你的生辰八字非常好,只可惜不是男的,否则定能飞黄腾达……你的寿命72岁……”

钱到位了,算命先生滔滔不绝。等到结束离开,两个女孩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原来,他们是这样算命的呀!真真假假,连猜带蒙,胡说八道……求命者求的是心理慰藉,算命先生求的是金钱。”伊莎白说。

因为她们得劝导,乡民们开始慢慢到诊所就医。有几次,算命先生和巫婆眼看煮熟的鸭子飞了,开始还不太明白,后来隐隐约约听到一些传闻,说是因为来这里的下江人,特别是那个洋小姐搞的鬼,她们说不要相信鬼神,有病要去诊所看。算命先生和巫婆其实自己心头也觉得她们说得对,但还是气不打一处来,但又无可奈何。只要赶场天远远看见这些漂亮姑娘在街上买东西,忍不住怒目而视,在心里咒骂几句。


入户调查

触目惊心的匪盗和征兵

过年短暂的热闹遮挡不了兴隆场百姓长久的苦难,各家看似频繁的“宴请”掩盖不了真实生活的贫穷与潦倒,日子漏断的几滴欢乐稀释不了战争带来的恐怖与不安。

年还没过完,强盗偷盗、土匪抢劫事件频频传来,家家担忧,人人自危。伊莎白、俞锡玑从兴隆场1497户人家中随机调查了525户,发现其中三分之一的家庭至少拥有一支枪,而这泛滥的枪支自可防身,但从某种角度来说便是增加了民变匪的几率。老百姓说起强盗土匪,既恨之入骨,又无可奈何。

伊沙白和俞锡玑心里也充满隐忧害怕,但还是鼓起勇气,继续坚持外出做田野调查。

三岔路口,是过往行人和客商必经之路。

夜色朦胧,风声涌荡,庄稼地如同一片绿色的海洋起起伏伏。突然,三个土匪从海洋中跳出来,其中一个胖子手里端着一支火药枪,一个瘦子手握一根大木棒,还有一个不胖不瘦的家伙手执一把大砍刀。来势汹汹的三个男人把伊莎白、俞锡玑吓得面如土灰,心跳加速,两位姑娘紧张地盯着来人,手拉得紧紧的。

等三人看清眼前两位小姐,突然转身朝着另一条小路走了。

这是伊莎白和俞锡玑入户调查晚归遇见的一幕,想想着实后怕。回来后向孙恩三汇报,大家都笑了:“强盗也认人?!”

还是徐牧师分析得对,几位小姐在兴隆场有多重护身符——政府、教会、协进会,还有袍哥,再加上伊莎白是外国人,他们还是心有顾忌。

说到底,兴隆场就是一个乡里的熟人社会。到兴隆场后做了很多好事的协进会,有知识有文化的美丽的外国小姐,兴隆场的大人小孩早已知晓。所以,两位小姐在兴隆场算得上是有多重护身,来去自由,甚至很多人家待若上宾。

但是孙恩三还是去找袍哥蔡旅长说了情况。这样的事,袍哥更管用,毕竟都是黑道上的。

明抢不能,但土匪们的眼睛也从来没有放弃过协进会。在他们眼中,这些下江人,个个都是“富人”,只要下手稳准狠,是可以捞上一笔的。协进会工作人员住的教堂,强盗们还是多次光顾。女孩们给父母的信,多是报喜不报忧,事实上,在这里的每一天,不说胆战心惊,多少还是有些颤栗不安的。而土匪抢劫杀人放火的事,她们更是多次遇见。

一个清晨,天刚蒙蒙亮,协进会还未开门,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一个小男孩的求救声破空而来:“救人啊,救人!”

几位姑娘听到吼声,立刻起来。原来是安海雄的外孙来到诊所喊朱小姐去救人。

伊莎白、俞锡玑去过安海雄家,在沙洞子,距离兴隆场有十多里地。安海雄是个极其虔诚的教徒,他家是大户,有二十多口人、四十多石稻田和十石旱田,还养了一大群猪。

昨天赶场,安海雄卖猪收入两千元,结果被人盯梢,一直跟到家中。后半夜,十名土匪带着两杆枪和两支手电筒破门而入,迅速控制了安家老老小小,并开枪打伤了安家人。穷凶极恶的土匪,带着从安家抢来的两支抢、一些子弹和一百块钱逃之夭夭。

协进会的几位女孩听到情况,觉得事态严重,全都赶去了。达到时已九点钟,安家亲戚围在那里,安的老婆浑身鲜血淋漓,躺在门板上,只剩最后一口气,朱秀珍没法进行输血,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死掉。

隐隐的悲伤和血腥味在空中弥漫,协进会的姑娘七手八脚,帮忙救助伤者。处理妥当,走出门外,听见大家议论纷纷,感慨不已:“哎呀,这是什么世道啊?抢劫真是越来越多了!太可怕了!”

强盗土匪猖獗,治安状况糟糕,百姓人心惶惶,害怕被抢,经常大半宿不敢睡觉,出声地摆弄着手里的枪支,好让土匪知道他们有所防范。民团兵丁担心过于紧张的村民误把他们当成土匪射杀,从来不敢悄无声息地巡逻。要么咳嗽,要么弄出响动,听到头上有拉枪栓的声音就连忙大喊:“我们是民团!”

土匪强盗几乎逼疯了乡民,甚至彻底改变了不少人家的生活和命运。

每次记录这些事件,伊沙白内心忍不住波涛翻涌,耳朵里不时传来砰砰的枪声和乡民尖利的求救、悲泣的哀嚎和愤怒的咒骂……她的记录文字看似冷静客观,但内里饱藏着一份怜悯和同情,字里行间,浸透着对盗匪们的深恶痛绝,和对侵略者的深刻憎恶。

生逢乱世,她和每一个中国人的心一样,渴望战争早点结束,渴望兴隆场百姓和每一个中国人都能过上安宁幸福的生活。


食盐合作社

豪情满怀创建,黯然销魂收场


由于内陆盐价暴涨,地方势力趁机哄抬物价,小小的兴隆场,各种税收被袍哥三爷冯庆云囊括,协进会计划筹建一个食盐供给合作社,降低食盐成本,让老百姓吃上平加盐,免受

缺盐之苦。

  这项工作具体由伊莎白和俞锡玑负责。在歇马场来的两位专家指导下,两位姑娘非常努力,创建工作有条不紊地推进。

  1941年5月底,冯庆云的伪合作社倒闭一个月后,新合作社以每股十元的价格开始发售股份。孙恩三对两位姑娘的办事能力赞不绝口:“奇迹!我们创造了一个奇迹!目前为止,中国尚无一家不用借款便可开张的合作社,而我们做到了!”

  乡民大会如期召开,俞锡玑认真地给乡民们讲新合作社的股份发行情况。俞锡玑讲完,不少人一阵摇头。

  “会不会骗我们哦?你们是外乡人,如果收了我们的钱,一走了之,我们去找鬼大爷啊?”

  “这个太冒险,十元一股,十元钱,我们到底也要买六七斤盐巴了。”

  “对对,不能信。”

  “我们需要再好好商量一下。”

  面对乡民们的谨慎和怀疑,一向和善、口才极佳、与老乡们打成一片的两位调查员——伊莎白和俞锡玑再次发挥重要作用,她们极其耐心,一遍遍给大家解释,讲解入股的好处,此后,又挨家挨户给乡民们谈厉害关系。

  最终,真心打动了村民,接下来几天,不断有人到福音堂来报名。

  很快有三百人报名入社,总共买走价值一万元的股份。

  “你们两个还真能干!以前我以为伊莎白是外国人,与当地百姓沟通可能有些不畅,没想到这么厉害。”

  正当大家信心满满的时候,接下来发生的事有些意外。

  夏天,孙宗禄几经折腾,终于买回食盐,准备存放在沿街二十一号房。这所房子属于大地主曹跃显的,原先曾是袍哥创办的曲艺社所在地,曲艺社解散后便闲置不用。曹已入社,很慷慨地让孙宗禄拿它当仓库使。

  房子破旧,协进会买来石灰粉刷墙壁,又雇来木匠赶制柜台。

  七月的一个赶场日,孙宗禄喊来的工人正在装修,曹跃显的老婆突然出现在门口,朝孙宗禄尖声嚷道:“哪个放你进来的?搞啥子名堂?简直没得王法了嘛?!”

  孙宗禄对她和颜解释:“房子是你男人同意我们才使用的。”

  但女人不依不饶,破口大骂:“你们这些人,居然如此胆大妄为,他说了能算数吗?哼,我们家大事小事必须我说了才行。”

  女人一个劲地扯着嗓子骂了足足半个小时,直到筋疲力尽,方才作罢。

  经她这么一闹,合作社只好另选社址。此前镇上从未冒出过公开反对的声音,他们觉有点奇怪,伊莎白说:“这个插曲,会不会传递了一个不好的信息?”

  围绕合作社展开的明争暗斗愈演愈烈,开张之日似乎变得遥遥无期。

  某天,受到蛊惑的社员涌入协进会,吵着闹着要求退股退社。在伊莎白和俞锡玑的极力劝说下,事情得到暂时平息。11月,“大兴乡食盐合作社领导人选举大会”在文庙举行,选举结果大出所料,当选社长的,竟是当地最大的鸦片贩子,众人深恶痛绝卖他们高价盐的地主盐霸——冯庆云!原来,此举触怒了原来的食盐垄断商,特别是当地哥老会的利益。冯庆云采取威胁利诱的手段,迫使一部分心怀疑虑的佃户暂时留在社里,同时让手下几个有钱人趁机买走其股份。这些地主奸商以两倍于重庆的价格销售食盐,牟取暴利,所以从一开始就反对教会的合作社计划,暗中鼓动社员退社,又在选举时帮助冯庆云击败对手孙宗禄,从而上演了一出偷梁换柱的好戏!

  无奈之下,专家赶到兴隆场,宣布解散合作社,偿还每人名下的股份。

  食盐合作社的夭折标志着兴隆场实验区已经名存实亡,意味着乡村建设计划的寿终正寝。协进会乡建工作组也随之解散。

  兴隆场的风,一天比一天寒冷,天空中灰白的云层越来越厚,望着窗外萧条的景致,伊莎白和几位工作组成员心灰意冷,只能选择默默离开……


拓展阅读:

  伊莎白•柯鲁克(1915年~2023),中文名饶素梅,加拿大人,著名国际友人,国际共产主义战士,教育家,人类学家,新中国英语教学园地的拓荒人,北京外国语大学创办人之一,环球英才功勋人物。2018年荣获“改革开放40周年最具影响力的外国专家”称号,2019年7月,被授予“重庆市璧山区荣誉市民”,2019年9月,荣获习中华人民共和国“友谊勋章”。

  1940年10月到1941年12月,经晏阳初介绍,参加重庆璧山兴隆场乡村建设实验项目。1982年北外退休后,六返兴隆场,花费四十年时间,先后完成两本人类学扛鼎之作《兴隆场》,与费孝通《江村经济》等中国人类学先驱之作并列社会学大师卡尔•曼海姆于二战后期策划出版的“社会学与社会重建国际文丛”,成为世界了解中国的窗口。伊莎白与璧山人民结下了八十余年的深厚情谊,已于2020年将当年的调查笔记、书信等珍贵历史资料全部无偿捐赠给璧山。




图文来源:张 鉴编 辑:白林子初 审:杨忠东总值班:任 伟

总编辑:韩 霄 

声明:除原创内容及特别说明之外,推送稿件文字及图片均来自网络及各大主流媒体。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认为内容侵权,请联系我们删除。凡璧山区融媒体中心所属平台作品,未经授权不得转载、摘编或以其他方式使用。

 推荐阅读 

中华人民共和国“友谊勋章”获得者 璧山区荣誉市民伊莎白•柯鲁克在京逝世,享年108岁

【记忆】加拿大百岁教授伊莎白在重庆璧山的乡建岁月

聚焦 | 璧山区镇街“一把手”这周在忙啥?(8月14日至8月18日)

继续滑动看下一个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