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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元稹《遣悲怀》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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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作品正文



遣悲怀三首其二

元稹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

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02

解注

1、施:施舍与人。

2、行看尽:眼看不多了。行:快要。

3、怜婢仆:伸足“旧情”。

03

译文

当年咱俩开玩笑讲着身后的事;

今日都成沉痛的回忆每每飘来。

你生前穿的衣裳眼看施舍快完;

只有针线活计还保存不忍打开。

我仍念旧情更加怜爱你的婢仆;

也曾因梦见你并为你送去钱财。

我诚知死别之恨世间人人都有;

但咱们贫贱夫妻事事更觉悲哀。

04

赏析

        这一首主要写身后的纪念伤怀,起笔自然,毫不做作。接着写人亡物存,触目生悲。反复吟诵贫贱相交,情真意切。 

05

深度赏析

        第二首与第一首结尾处的悲凄情调相衔接。主要写妻子死后的“百事哀”。诗人写了在日常生活中引起哀思的几件事。人已仙逝,而遗物犹在。为了避免见物思人,便将妻子穿过的衣裳施舍出去;将妻子做过的针线活仍然原封不动地保存起来,不忍打开。诗人想用这种消极的办法封存起对往事的记忆,而这种做法本身恰好证明他无法摆脱对妻子的思念。还有,每当看到妻子身边的婢仆,也引起自己的哀思,因而对婢仆也平添一种哀怜的感情。白天事事触景伤情,夜晚梦魂飞越冥界相寻。梦中送钱,似乎荒唐,却是一片感人的痴情。苦了一辈子的妻子去世了,如今生活在富贵中的丈夫不忘旧日恩爱,除了“营奠复营斋”以外,已经不能为妻子做些什么了。于是积想成梦,出现送钱给妻子的梦境。末两句,从“诚知此恨人人有”的泛说,落到“贫贱夫妻百事哀”的特指上。夫妻死别,固然是人所不免的,但对于同贫贱共患难的夫妻来说,一旦永诀,是更为悲哀的。末句从上一句泛说推进一层,着力写出自身丧偶不同于一般的悲痛感情。

06

作者其人

        元稹是新乐府运动的倡导者和中坚力量,与白居易齐名,世称“元白”,诗作号为“元和体”。其诗辞浅意哀,仿佛孤凤悲吟,极为扣人心扉,动人肺腑。元稹的创作,以诗成就最大。其乐府诗创作,多受张籍、王建的影响,而其“新题乐府”则直接缘于李绅。作有传奇《莺莺传》,又名《会真记》,为后来《西厢记》故事所由。有《元氏长庆集》60卷,补遗6卷,存诗八百三十多余首,收录诗赋、诏册、铭谏、论议等共100 卷。

        他非常推崇杜诗,其诗学杜而能变杜,并于平浅明快中呈现丽绝华美,色彩浓烈,铺叙曲折,细节刻画真切动人,比兴手法富于情趣。乐府诗在元诗中占有重要地位,他的《和李校书新题乐府十二首并序》“取其病时之尤急者”,启发了白居易创作新乐府,且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缺点是主题不够集中,形象不够鲜明。和刘猛、李余《古乐府诗》的古题乐府19首,则能借古题而创新词新义,主题深刻,描写集中,表现有力。长篇叙事诗《连昌宫词》,在元集中也列为乐府类,旨含讽谕,和《长恨歌》齐名。其铺叙详密,优美自然。元诗中最具特色的是艳诗和悼亡诗。他擅写男女爱情,描述细致生动,不同一般艳诗的泛描。悼亡诗为纪念其妻韦丛而作,《遣悲怀三首》流传最广。在诗歌形式上,元稹是“次韵相酬”的创始者。《酬翰林白学士〈代书一百韵〉》、《酬乐天〈东南行诗一百韵〉》,均依次重用白诗原韵,韵同而意殊。这种“次韵相酬”的做法,在当时影响很大,也很容易产生流弊。元稹在散文和传奇方面也有一定成就。他首创以古文制诰,格高词美,为人效仿。其传奇《莺莺传》(又名《会真记》)叙述张生与崔莺莺的爱情悲剧故事,文笔优美,刻画细致,为唐人传奇中之名篇。后世戏曲作者以其故事人物创作出许多戏曲,如金代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和元代王实甫《西厢记》等。元稹曾自编其诗集、文集、与友人合集多种。其本集《元氏长庆集》收录诗赋、诏册、铭谏、论议等共100卷。事迹见新、旧《唐书》本传。今人陈寅恪有《元白诗笺证稿》,卞孝萱有《元稹年谱》,周相录校有《元稹集校注》,冀勤有《元稹集》。 

07

蒙曼讲析

       

“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今天跟大家分享元稹的《遣悲怀》第二首: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 

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我们上一期说过,《遣悲怀》一共三首,第一首写妻子生前的贤惠,这一首呢,则写妻子亡故后的悲哀,怎么写呢?其实跟上一首一样,还是首联提出主题,颔联和颈联从不同角度生发主题,尾联总结。先看首联: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

   所谓“身后意”就是指死后的安排呀!这样的话题,平时说起来本来就有玩笑的成分。比方说《红楼梦》第30回,宝玉和黛玉拌嘴之后,宝玉又去求和,黛玉就赌气说“我死了”,那宝玉马上接口说,“你死了,我做和尚。”结果呢?31回,晴雯和宝玉吵架,袭人劝架,反惹了一身的不是,这个时候黛玉走过来,袭人就借机发牢骚说,“林姑娘你不知道我的心事,除非一口气不来,死了倒也罢了”,宝玉呢,在旁边又接了一句,“你死了,我做和尚去”,林黛玉就笑话他了,说“做了两个和尚了,我从今以后都记着你做和尚的遭数”。这做和尚其实就是所谓的“身后意”,这里头有没有真情流露?当然有。但是有没有戏谑的成分?当然也有。小儿女之间,小夫妻之间,你死了我如何如何,或者我死了你如何如何这样的话题,其实本身就是闺房之乐的一部分,一点也不令人悲哀,真正悲哀的是什么呀?是在韦丛和元稹之间,这个戏言居然变成了现实。“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昔日说到死是何等轻松啊,今天真正面对才知道自己又是何等悲凉无助,完全不知道如何去面对。那么诗人到底要去面对什么呢?看颔联: 

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这是在面对妻子留下的物件儿啊,看到你穿过的衣服,难免睹物思人、徒生伤感,还不如不看,于是我就陆陆续续施舍给人,已经快施舍光了。你还留下那么多针线活儿,有完工的,有没完工的,上面还沾染着你的手泽,这是我不能给人的,却又不忍心看见,就只好都封存起来。你看,舍也罢、存也罢,其实全都因为不忍,不忍就意味着无法摆脱对妻子思念。这份情感,写得委婉曲折、细致入微,真是“非经过不能道也”。还拿《红楼梦》来举例子吧,第78回,晴雯含冤死去,宝玉那条血点般的大红裤子便不能再穿,因为是晴雯的针线,这不是一个道理吗?《红楼梦》和《遣悲怀》之间相隔了一千年,世易时移,但人心之中自然有一些永恒不变的东西在。我们今天看唐诗还能感动,看《红楼梦》还能感动,不也正因为这一份不变的人性、人情吗?颔联写物,颈联该写人了: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  

   家里的婢女、家里的仆人都是你亲手调教出来的,也都伺候过你,看到她们我就会想起你,因此也对她们平添一份怜悯,这是什么样的感情啊?用一个成语来说,叫“爱屋及乌”,用一句词来说,叫“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因为爱那所房子,所以连房顶的乌鸦都喜欢,因为爱那个穿绿罗裙的女郎,所以看见绿草都觉得亲切。这成语也罢、词也罢,都很经典,但是大家想过没有,这感情未免夸张,相比之下,元稹这句诗就显得特别平实。“尚想旧情怜婢仆”,婢女也罢、仆人也罢,其实总会有让人不满意的地方。可是呢,每次我要发火的时候,一想到她们是你身边的旧人,或者一听到她们说“当年夫人在,会如何如何”,我的心就会软下来,也挥下来,再也无力责罚,这就是“尚想旧情怜婢仆”,一点儿都不夸张,但是直击人心。那“也曾因梦送钱财”呢?这是从白天写到黑夜了,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啊,我梦中的你还跟活着的时候一样,还在为衣食发愁。这都是因为我无能,没有让你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呀,所以醒来之后,我会给你烧一把一把的纸钱,让你在另外一个世界再也不用为钱发愁,这真是贫贱夫妻才有的特殊情感哪!诗人何尝不知道纸钱是虚妄的,但是除了烧纸钱,他还能做什么呢? 

  颔联和颈联,从衣裳到针线,从婢仆到钱财,都是活着的那个人必须要面对的身后事,这些事太平凡、太琐碎了,但也正因为如此,才能在不经意之间一下一下地抓挠着诗人的心,也打动着一千多年以来的读者。大家都知道元稹和白居易是好朋友,那还记得白居易是如何写唐玄宗的亡妻之痛吗?“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也是睹物思人,也那么缠绵哀婉,但是就从这四句诗,我们也能看出宫廷和凡间的差别了。唐明皇和杨贵妃是永远不会为生活发愁的,所以唐明皇思念的是杨贵妃的一颦一笑,是那像荷花一样明艳的脸,是那像杨柳一样柔软的身,这样的怀念当然也动人,但是却真的不及凡间夫妻那么质朴深刻。其实感情啊,原本就不是互相取悦那么简单,它还要经过同甘苦、共患难的打磨,才能变得深沉醇厚。《遣悲怀》中的伤痛,不像《长恨歌》那么浪漫唯美,但是这种属于小人物的伤痛、属于小人物的深情,却带着生活最本真的色彩,不必雕琢,自然就有动人心魄的力量。首联提出身后事这个大主题,颔联和颈联具体展开,那到尾联怎么收呢?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我当然知道这种阴阳两隔的悲恨之情,人人都有一天会面对,只是像我们这样共同经历过贫贱的夫妻,才会想起任何一件事都觉得格外悲哀呀!现在我们其实还在用“贫贱夫妻百事哀”这句话,这就说明这句话的凝炼之处了,只不过现在一般都用来表达贫贱夫妻无论干什么都不容易,这就不是元稹的原意了。但是呢,和原意也不无相通之处,相通之处在哪儿呢?共守贫贱的夫妻,确实是太不容易了,我们今天的感慨到此为止,但元稹不是在叹息生活呀,他是在悼亡。回到悼亡这个主题上来,如果妻子不经历如此贫贱的生活,她也许更快乐,也许就不会这么早亡,这是元稹对妻子一生的愧疚,这种愧疚感挥之不去,才会让元稹超越了“诚知此恨人人有”的境界,发出最后一声喟叹——“贫贱夫妻百事哀”。  

   元稹在历史上并不以专情著称,他和韦丛结婚之前,其实曾经对崔莺莺始乱终弃嘛,在韦丛之后又续弦裴淑,而且呢,还疑似留情于女诗人薛涛,但是不能专情并不意味着不能深情。对元稹而言,曾经和他一起共贫贱的结发妻子韦丛,始终是一个特殊的存在,所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不是水的问题,也不是云的问题,而是因为“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是中国人一个非常古老的道德准则,而韦丛的死,让这个信念落空了,让这个准则也无法落到实处,这是一种无法释怀的伤痛。我们在讲上一首《遣悲怀》的时候就说,元稹的悼亡诗和其他人不一样,他不是单纯的在讲丧妻之痛,他还有一种受恩于人却又无法回报的自责,有一种共患难却又无法共安乐的遗憾,这才是“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再读一遍: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 

 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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