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晏几道《临江仙》：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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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这一讲我们要分享的是咱们这个品词系列的一位新人。这位新人在词坛上，其实早就是神一般的存在了，所谓神一般的存在。主要表现为两大特质。一是在词坛的地位崇高，属于男神级别的偶像。二是特立独行，个人气质的辨识度非常高。说他的地位高，是因为他的名字常常和另外两大词人并提，一个是南唐后主李煜，另外一个是清代相门公子纳兰性德。在人们眼中他们三位都属于现象级的词坛男神。而且这三位词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集贵族气质和忧郁气质于一身，而且这种气质非常鲜明的体现在了他们的作品当中。那我们今天要讲到的这一位，就是北宋词人晏几道。晏几道，字，叔原。号小山。以小山词传世，现存词大约860首左右。我们今天要品读的就是他最有名的代表作之一《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

落花人独立，微雨晏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刚才我用贵族气质和忧郁气质来概括李煜，晏几道、纳兰性德这三位词人的性格特征。那么在解读这首《临江仙》之前，我们不妨从这两大气质开始，先简单介绍一下晏几道其人。

先来看贵族气质，晏几道，是北宋著名宰相晏殊的第八个儿子，也是他最小的儿子，作为一代名相，又是当时德高望重的大文豪，词坛领袖级的人物，晏殊为晏几道营造了一个充满贵族气韵的成长环境，前人曾经评价说小山词如“金陵王谢子弟，秀气胜韵，得之天然。”这就是说晏几道好比是东晋时期的世家大族王导谢安两家的子弟，他们身上的贵族气质是得之天然，与生俱来的。当然了，我说的贵族气质绝对不仅仅是指家境富贵，更是指深厚的学养和博富的才情，以及超越了个人利益，进而对整个人生人世，有着一种深刻的关怀和悲悯。在北宋词坛，父子词人能够齐名的，唯有晏殊、晏几道二人。因词他们被称为二晏或者以大晏小晏区分他们。世人将他们与南唐中主后主李景李煜父子并称。可见二晏父子在词坛地位的崇高。而小晏的词正是脱胎于父亲晏殊的《珠玉词》。却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

再来看小晏的忧郁气质，虽然晏几道出身贵胄，可是18岁的时候，父亲晏殊去世，晏家由词开始逐渐衰落，不谙世事的晏几道可能直到这个时候，才慢慢的体会到了世事艰难，人情凉薄。而与生俱来的傲气，让他不愿意去摧眉折腰，求得权贵的同情和提拔。有一个小故事能够说明晏几道的这份清高和傲气。

晏几道有个好朋友是宋代的著名诗人黄庭坚，黄庭坚又是苏轼的得意门生。在宋哲宗延佑三年，也就是1088年的时候，苏轼曾经请他的学生黄庭坚代为传达，他想要拜见晏几道的愿望。以苏轼当时的名望？他想去拜访谁，那个人多半是要受宠若惊，欣喜若狂的。可是没想到晏几道听得黄庭坚的传话以后，只是冷冰冰的回了一句:“今日政事堂中半吾家旧客,亦未暇见也。”这句话的潜台词是朝廷当中当权主政的人多半是我们家原来的门生旧客。连他们，我都没有时间去见，哪里有空见你这个无名小辈呢？这个时候的苏轼论年龄已经年过半百，论地位早已经是名满天下的文坛盟主，政坛要员，谁不是绞尽脑汁争着想去见他一面合个影，求个签名什么的呢？晏几道偏偏架子大的很，连鼎鼎大名的苏轼都吃了他的闭门羹。

晏几道在苏轼面前都表现的这么傲气，其实也并不奇怪，尽管从年龄上看，他和苏轼差不多大。苏轼生于1037年，晏几道是1038年，可以说是苏轼的同龄人。但是从辈分上他又确确实实是苏轼的前辈。因为你看苏轼，那是欧阳修的门生，欧阳修呢，又是晏殊的门生，而晏几道又是晏殊的儿子。这样算起来晏殊应该是苏轼的诗爷爷，而晏几道当然就是苏轼的诗叔了，是苏轼的长辈。所以苏轼对这位年龄相仿的小师叔还是应该比较尊敬的。你看连苏轼的面子都不给，可想而知晏几道对其他的政坛显贵的态度会是什么样子的。也正是这个原因啊，才让晏几道终身沉沦下僚，在仕途上的发展非常坎坷。

近代的词学家夏敬观曾经说过：“叔原以贵人暮子,落拓一生,华屋山丘，身亲经历，哀丝豪竹，寓其微痛纤悲，宜其造诣又过于父。”这一段话应该是比较中肯的概括了晏几道的一生和他的词坛成就。贵人暮子说的就是晏几道的贵族出身。而晏殊的去世成了晏几道人生的一个分水岭。“华屋山丘，身亲经历”呀，壮丽的建筑变成了贫瘠的土丘，经历了巨大的家族的盛衰之变，晏几道对人生有了更加悲凉的体悟。也许他的词中蕴含的这种微痛纤悲就是晏几道独特的忧郁气质吧。那么这样的气质在这首《临江仙》里面是不是也会有所流露呢？我们现在就来逐句解读一下。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如果让我再用两个词语来概括晏几道词的特点，那么我一定会用这两个词语追忆和梦境。晏几道不是一个活在现在的人，而是一个活在过去的人，他的词呢，也是在不断追忆过去的词。比如这首临江仙，就是以追忆和梦境为主题的代表作，起首两句，“梦后酒醒“这两个动作互文，都只是为了说明一个现象“醒来”，从梦中醒来和从宿醉当中醒来，都是从迷离恍惚的状态当中，突然被拉回到了清醒的现实。那词人睁开双眼之后见到的现实又是怎样的情景呢？是楼台高锁是帘幕低垂。门窗紧闭的楼台，静静低垂的帘幕，似乎有两层意义的指向。一层是实指。说明这一处楼台呀，不是那种宾客盈门，充满欢歌笑语的热闹场所。是啊，连苏轼这样的人都敲不开晏几道紧闭的心门，可以想见，能够踏入这座楼台的人一定是少之又少了。另一层是虚指，人迹罕至只是表象，其实质是这种楼台的主人内心的孤独和寂静，不是没有人能够进入这座楼，而是没有人能够进入他的心。只可惜啊，梦也好酒也好，对现实的逃避都只能是暂时的，虽然不得不面对的现实，总是会在梦醒和酒醒过后残酷的回到他的眼前。

“去年春恨却来时”，现实当中，又是一年的春天了，去年曾经扰乱词人内心的春恨，今年又继续成为了不速之客，一年一度的春天，一年一度的春恨，这是词人拼命要借醉酒借做梦想要摆脱的孤独情绪，可是摆脱的结果又是什么呢？是“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仍然是孤独，仍然是伤心啊。燕双飞是何等温馨的景色，人独立又是何等忧伤的情感。“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这两句词，历来被认为是千古名句，只不过呀，这千古名句的原创者，其实并非晏几道。在五代的诗人翁宏的《春残》当中就这样写过：” 又是春残也，如何出翠帏。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寓目魂将断，经年梦亦非。那堪向愁夕，萧飒暮蝉辉。”翁宏诗的艺术价值比较平庸，其中的“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也被埋没在平庸当中不为人知。这就像千里马和伯乐的关系，没有好的伯乐，千里马也只能和普通的劣马混在一起，看不出任何特别之处。而晏几道就是那个慧眼识珠的伯乐，千里马一经他的点化给他一个可以纵横驰骋的平台，他就能立刻焕发出异彩。“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就是这样，看上去好像是信手拈来，却是有点铁成金的妙用。一放的这首《临江仙》词当中，就点染成了一幅凄美绝伦的图画。孤独的人伫立在暮春飘零的落花当中，蒙蒙细雨里，依稀看到燕子双双归来。当我们还深深的沉浸在这幅凄美图画当中，黯然神伤的时候，下片的起首“记得”两个字，又将我们的思绪拉到了词人追忆当中的过去。从上片的铺垫，我们可以想象得到，追忆中的过去，一定是和现实不同的另外一番天地。那么过去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我们继续来看下半阕。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这样有一个关键词“小苹”。这个关键词。代表的是一个关键人物，也是晏几道在这首词当中全部追忆的核心，显然，在词人记忆里面，小苹是占据他情感深处的一个重要女子。大家可能也有过这样的经验，人生若只如初见啊，如果一种感情在你心里足够深刻，那么不管你以后的人生还会有多少复杂的经历，初见的那一刹那，在你的心里一定是永恒的，在任何时刻都一定是最清晰，最难忘的。晏几道也是这样啊，当小苹这样的女子第一次出现在他的视线当中，他那惊人的美貌，温柔的性情，动人的歌声，婀娜的舞姿，一定是深深打动了他的心。可是多年之后，当晏几道回忆起这一次初见的时候，他没有铺张笔墨去描述小苹的美貌，他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两重心字罗衣”。他们相见的那一天小苹穿的是一件薄薄的罗衫，衣服的领口处还绣着双重的心字。双重的心，那就是心心相印的意思呀。

理解了这一层含义，我们就能够读懂晏几道淡淡的词句背后深深的情了。那是一种一见钟情的震撼。在初次见面的那个时刻，也许小苹穿上一件绣着“心”字的罗衣，只不过是一个偶然，但是在这个偶然的碰巧当中，开启了一场注定要心心相印的爱恋，而且为了这一场爱恋，晏几道要付出一生的时间去追忆。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 “两重心字罗衣”是追忆当中的视觉形象，而“琵琶弦上说相思”是追忆当中的听觉感受。词人的视觉和听觉都停留在了那个初见的美丽时刻，他多希望那一刻能够凝固成永恒啊。可是人生到底有什么是能够永恒的呢？初唐诗人张若虚在他的名篇春江花月夜当中说：“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永恒的是明月，人是永远都在变化。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词人和小苹的那一次初见，就是在明月如水的夜晚，当时的明月和现在词人看到的明月还是一样的明月，但明月下的景色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年的明月曾经照耀着小苹归去的倩影，而今明月依旧，那位像彩云一样美丽的女子小萍却再也找不到了。一首短短的小词，从现实的梦后洒醒到追忆当中的人生初见，再到现实与追忆交错的彩云飘散，我们跟着晏几道一起，完成了一次飘渺悠长的时空之旅。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

去年春恨却来时。

落花人独立，微雨晏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琵琶弦上说相思。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当我们行进到这一段时空之旅的终点，也许我们和词人一样，恍惚中只看到彩云飘散，明月依旧早已经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处了。这就是追忆的力量，其实追忆从来都是诗人偏爱的主题，但是晏几道无疑是其中最为典型的代表。甚至可以这么说吧，追忆就是他人生的基本模式。有人甚至还说晏几道的小山词，就是他人生和情感的一部回忆录。晏几道就是一个总是生活在过去的词人。在晏几道的追忆当中，有四位女子。最令他难忘的也是和她感情最深的红颜知己。

这四位女子的名字分别是莲、红、萍、云。这首《临江仙》当中写到的：“记得小苹初见”的“小苹”就是这四位女子当中的一位，也是晏几道频繁追忆的一位。除了这首《临江仙》之外，他还写过很多怀念小苹的词像“小苹微笑尽妖娆，浅注轻匀长淡净”（《玉楼春》）；“小苹若解愁春暮，一笑留春春也住”（《木兰花》）等等。晏几道在自己写的小山词序当中曾经说过：“始时，沈十二廉叔、陈十君宠家，有莲、鸿、苹、云，品清讴娱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诸儿。吾三人持酒听之，为一笑乐。已而君宠疾废卧家，廉叔下世，昔之狂篇醉句遂与两家歌儿酒使俱流传于人间。”这段序言当中提到的沈莲叔和陈君龙是晏几道意趣相投的两个朋友，莲、红、苹、云是他们家的四位歌女，当年每次他们聚会的时候总是会即兴写一些美丽的小词，就在席上交给这四位歌女去演唱，那是晏几道追忆当中，特别快乐，特别美好的一段日子。这样的经历倒是很像红楼梦里的贾宝玉，而且晏几道的个性气质也和贾宝玉极为相似，他们都觉得呀，男人的世界实在是太复杂，太污浊了，只有见了女儿家才觉得干净清爽，男人是泥塑的，女儿家却是水做的。所以在现实当中，屡屡受到打击和伤害的晏几道，他最愿意亲密相处的还是那些清纯可爱的女子。

“琵琶弦上说相思”，当年小苹怀抱琵琶，轻声演唱的那首饱含情意的小词，也许正是晏几道专门为他写的新曲呢。但是这一段快乐的时光，终于因为陈君龙一病不起，沈廉叔的去世而烟消云散了。几个朋友相继家道中落，莲、红、苹、云也不知流落何方了？所谓“华屋山丘，身亲经历”世事的变化无常，让晏几道对现实，对未来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幻灭感。幻灭感往往会引领人走向佛家所谓的悟。例如康有为呀，就曾经评价说“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这其首两句，纯是华严境界。所谓华严境界，就是佛家那种空寂的境界。

那座曾经灯火辉煌，充满欢歌笑语的楼台，如今只剩下人去楼空之后的凄冷和悲凉，这样的情景仿佛佛家所说的空，看破的人就会悟。从而达到一种不悲不喜的超脱境界，就像贾宝玉最后的遁入空门，看不破的人就会苦，就会在现实的苦闷当中深陷挣扎。晏必道就是那个看不破的人，他之所以执拗的生活在过去，是因为世事皆归于幻灭，唯有痴情不灭。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

去年春恨却来时。

落花人独立，微雨晏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琵琶弦上说相思。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这样痴情的人注定是伤心的人，注定比一般人要品尝更多更深的痛苦。“小山，古之伤心人也。”清代词学家冯虚这样的解读，应该算得上是晏几道的隔代知音吧。这一讲我们在追忆和梦幻当中感受了晏几道词的忧郁气质，下一讲我们该去体验另外一位伤心词人的忧郁情怀了，那会是谁呢？下一期我们再会。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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