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元好问《摸鱼儿》：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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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这一讲，我们要分享的是一位金代词人，他可以说得上是金代唯一一位，在词史上占有了重要地位的词人，他就是元好问。元好问这位词人，我们可能不是特别的熟悉，但他的那两句词：“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我想你一定也是非常熟悉的吧。而且据我所知，很多人知道这两句词，还多亏了金庸的武侠小说。金庸先生无疑也是元好问的铁杆粉丝，他在小说当中多次引用了元好问的词。比如，我印象最深的一个情节就是出现在神雕侠侣当中的。神雕侠侣里面有一个不太起眼的人物，赤练仙子李莫愁。但正是这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却捧红了这两句非常经典的词“问世间情是何物，直叫生死相许。”李莫愁在神雕侠侣当中的第一次出场，金庸就给她安排了一个极其特别的亮相。（过了良久，万籁俱寂之中，忽听得远处飘来一阵轻柔的歌声，相隔虽远，但歌声吐字清亮，清清楚楚，听的是“问世间情是何物？直叫生死相许。”每唱一次，便近了许多，那人来的好快，第三句歌声未歇，已来到门外。）这个边唱歌边亮相的人物就是李莫愁了。而李莫愁唱的正是爱情词当中的经典，元好问《摸鱼儿》的开头几句，那完整的词呢，是这样写的。

《摸鱼儿　雁丘词》

年代: 元 作者: 元好问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

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

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在神雕侠侣当中，不仅李莫愁这个人物形象，从一开始就和“问世间情是何物，直叫生死相许。”这几句词紧紧联系在了一起，而且这几句歌词还成了贯穿整部小说的主旋律，在许多情节的关键点反复出现。比如说主角小龙女和杨过，他们身中情花剧毒，自知已经时日无多，不免感慨万千，杨过低声吟道“问世间情是何物”顿了一顿道：“没多久之前，武氏兄弟为了郭姑娘要死要活，可是一转眼间，两人便移情别向。有的人一生一世只为一个人钟情，有的人你可分不出他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唉，问世间，情是何物？这一句话也真该问。”小龙女一直低头沉思，脉脉不语。”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叫生死相许。“这个问题虽然是由李莫愁抛出来的，但是在情场当中历经波折的人，无一不会对此进行一种深刻的反思。这几句歌词成了贯穿神雕侠侣情节的一条主线，生死相许的爱情，也正是小说着力想要表达的主题，那么这首令人感慨至深的词背后是不是真有什么动人心弦的爱情故事呢？那让我们将时光回溯到公元1205年，金王朝统治下的太原。这一年也是金章宗太和五年。

8月的一天，一群风华正茂的青年学子，经过太原的汾河来到太原，准备参加府试。词人元好问当时就在这一群青年学生当中。他们一边说一边笑，一边欣赏着汾河沿岸的美丽风光。正在兴致勃勃的时候，他们忽然看到了一幕奇异的场景，河滩上站着一个人，正在手忙脚乱的整理着什么，一边还大声叨咕与说：这真是奇了怪了，还真让我碰到了这么稀奇的事儿，他叨咕了好几遍。青年的好奇心就被激发出来了，他们紧赶了两步，走到那个人身边，这才看清了那个人正在收着一面大网，他的脚旁边还躺着两只大雁一动不动，感觉好像是才死没多久。学生们走上前去就问，老兄，请问您发生什么事儿了？那个人回答：是这样的，今儿我运气好，一早来就网到了一对大雁，我捉住一只杀了，没料到另外一只力气大，居然挣脱我的网逃跑了。我本来以为他这一逃我肯定没戏了，就准备收网回去，能捕到一只也算是有收获。没想到逃走的那只大雁一直在头顶上盘旋，声音叫的那个惨呀，我都不忍心听下去了。就这么转了一早上，他看我准备拎着死大雁回去，竟然一头栽下来，撞在岸边的这块大石头上，一头撞死了。我是听老一辈人说起过大雁是很刚烈的动物，没想到还真让我碰到了，你们说稀奇不稀奇呀？元好问听了，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他又问那位捕雁人，那您准备拿着大雁怎么办呢？拿到集市上去卖掉呀，我一大家子老小还等着我养活呢。那这样吧，您看这大雁你要卖多少钱不如就卖给我吧。就这样，元好问买下了那对大雁。同学们都七嘴八舌的问他，你买雁干什么？咱们还急着要去赶考呢，难不成还先吃了烤雁肉再走呀。元好问却说，这对大雁生前是一对相依为命的夫妻，我想把他们合葬在一起，也算是了却他们生生世世相伴相守的愿望。听了元好问的解释，没有人再反对他，更没有人嘲笑他。大家帮着他将一对大雁埋在了汾河岸边，并且在大雁的坟上垒上石头作为标记，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做雁丘。其中有一个学生还提议说如此感人之事，不可不赋诗明志，我们不如每人都写一首。他的提议能立刻引起了大家的赞同，就在雁丘旁边，这些学生写下了吟咏大雁的诗词。很多年过去了，当年的那些诗篇，很多都已经散失掉了，唯有元好问写下的《摸鱼儿·雁丘词》，却成了千古流传的名篇，一直传诵到了今天，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

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

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写这首词的时候元好问才16岁，这也是元好问现存最早的一首词作。《摸鱼儿》描写的虽然是大雁的爱情，但大雁对于爱情的忠贞，何尝不是人类共同的向往呢？一直到当代，金庸在写神雕侠侣的时候，还特意安排了一个情节和800年前元好问遭遇的故事，恰好形成了呼应。神雕侠侣除了各路人物的爱恨纠葛之外，还有两个不可忽略的动物角色，雄雕和雌雕。郭靖和黄蓉的女儿郭芙养了一对雕，后来雄雕在搏斗当中，被金轮法王打成重伤而死，雌雕悲鸣不止，撞崖殉情。目睹这一幕的陆无双感慨万分，他在耳边忽的似乎想起了师傅李莫愁细若游丝的歌声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他幼时，随着李莫愁学艺，午夜梦回，常听到师傅唱这首曲子，当时未历实情，不明其中深意，此时眼见雄雕毙命之后，雌雕殉情，心想这头雌貂，假若不死，此后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叫他孤单只影，如何排遣呢？触动心怀，眼眶竟也红了。那金庸小说当中的雌雕的撞崖殉情，何尝不是800年前大雁爱情故事的翻版呢？

“问世间情是何物，只叫生死相许。”这首词上片是就事论事，描写大雁的悲壮的爱情故事。词一开篇就以极为震撼的方式宣告了爱情的强度和忠贞。”只“是”竞然“的意思，爱情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为什么他竟然有如此巨大的魔力，能够让大雁以生命为代价来换得生生世世的相守呢？一个”只“字说明了这个问题，似乎是有悖于常理，让人很难理解。但正是这个让人难以理解的问题，大雁却给出了他们的答案，“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大雁本是一对相濡以沫的夫妻，作为候鸟，他们双飞双宿，天南地北，相依为命，一同度过了多少春秋寒暑，一同抵抗了多少风霜雪雨，一同越过了多少崇山峻岭，滔滔江河。从一双稚嫩的翅膀成长到能够抵御狂风暴雨的老翅，见证了他们相依为命的岁月，也见证了他们历经磨难的爱情。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大雁夫妻共同经历过的一切悲欢离合，外人可能并不明了，漫长的岁月当中，他们有过欢聚的快乐，也有过离别的痛苦，无论是朝朝暮暮的相守，还是迫不得已的离别，他们都会痴情守候，心心相印。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把他们分开，他们才是至情专情的痴儿女。

谈情说爱，人人都会，但有几个人能像大雁这样，用一生的忠诚来诠释爱情呢？虽然人类听不懂大雁的语言，但是当一只大雁不幸遇难之后，词人为他们的痴情所动容，不由得将心比心的发出追问：“君应有语”，“君”是词人对殉情大雁的称呼，大雁啊，在决定殉情之前，你心里一定是有过痛苦的挣扎和矛盾吧，虽然你已经从捕雁人的网里死里逃生，赢得了一线生机，可是当伴侣夭折，你是否还愿意独自偷生。以后的日子，你要独自飞越万里层云。你要独自征服千山暮雪，形单影只的你，没有了爱情的陪伴和支持，前途如此渺茫，你还能为谁而远走高飞呢？还有谁能成为你克服千难万险的唯一动力呢？

在这里词人和大雁的情感仿佛融为了一体，大雁终于选择自投于地而死的举动，用无声的语言为词人回答了“问世间情是何物”的问题，在大雁一望而生的至情面前，人世间常常上演的以风流自夸的男欢女爱，是多么的肤浅啊。确实啊，在古人眼里，大雁是最能诠释爱情忠贞的动物了，以至于从远古的周朝开始，大雁就成了婚礼当中最重要的信物，那我们可能知道。工人举行婚礼呢，主要有六道必要的程序：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其中，有五道程序都必须用到大雁，比如说纳采，是六礼当中的第一礼，也就是男方要请媒人带上礼物向女方提亲，婚礼下达纳采用宴。这一项程序当中的礼物呢，就必须是一只活的大雁。而“纳采”也意味着全部婚礼程序正式开始。那婚礼的最后一道程序，也就是第六礼为亲迎，新郎穿上隆重的礼服，亲自到女方家里迎接新娘，在亲迎礼当中北面递雁仍然是必不可少的一项仪式，递雁就是献雁的意思。新郎到新娘家迎亲，必须首先敬献一只活的大雁。

我再举个例子，南唐后主李煜在迎娶小周后的时候，在第一道程序纳采，就遇到了一个难题，因为按正式的礼仪“纳采”必须携带一只活的大雁为礼品啊，第一次上门当然不能马虎，何况是一国之君和一国之后的婚礼呢，又何况小周后是李煜最爱的女子呢，但是十分不巧的是李煜派人上门提亲的时候呢，已经是冬天了，大雁都飞到南方过冬去了，哪里找得到活的大雁呀，心急火燎的李煜，可等不到大雁北归，春暖花开呀。他于是就决定找来一只大白鹅来代替大雁，让它披上华贵的绫罗绸缎，代表一国之君去表达对小周后的心意。当然了，对于普通的平民百姓来说，找一只活的大雁来担当婚姻代言人的使命，实在是有点奢侈，所以后来老百姓的婚礼呢，往往用木头的雁来代替活的大雁。据说一直到现在呀，朝鲜族的婚礼仍然是奉行六礼，而且仍然以木雁为各项仪式当中不可替代的吉祥物，我想也许正是直叫生死相许的情感态度，让大雁成了人们心目当中忠贞的婚姻和爱情的代言人吧。那么为什么独独大雁能够成为婚姻的吉祥物呢？我想其中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古人认为大雁是一种从一而终的动物。

据说配对之后的大雁在其中一只死亡之后，另一只会终身不嫁或者终身不娶。燕群在晚上休息的时候，在群外站岗放哨的都是孤雁，一旦发现危险，孤雁就会用哀鸣声警示群雁。雁群迁徙飞行的时候呢，排成一字形或者人字形，为了冲破空气的阻力，飞在最前面的头雁也都是一只孤雁。甚至有的大雁在配偶死亡之后，还会自杀或者是郁郁而终。在古人心目当中，大雁就是这样一种至情重义的动物。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词读到这里，我们还沉浸在大雁生死相许的爱情当中，词的下半阕却笔锋陡转，词人带领着我们在大雁的爱情故事之外呢，又展开了更加丰富的遐思。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

一句“横汾路”，词人的想象已经从眼前殉情的大雁，穿越了时空的隧道，来到一千多年前的汉武帝时代。“横汾路”是当年汉武帝出巡船队经过汾河的地方。汉武帝的秋风辞就写过这样的句子：“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萧鼓鸣兮发棹歌。”那时，汉武帝出巡是箫鼓齐鸣，何等热闹。而今同样是这个地方，却是一片漠漠平林，凄凄荒烟，箫鼓不闻，满眼都是寂寞萧条的景象。在汉武帝的秋风辞当中，还有这样的句子：“怀佳人兮不能忘”“欢乐极兮哀情多”。虽然眼前是帝王出巡的一派繁华盛景，可是汉武帝内心却强烈的思念起了那位佳人。有人认为，这位佳人应该就是汉武帝一生最爱的女人，那就是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李夫人。一样的汾河，一样的悲剧情感，元好问用他的如椽大笔，连接起了跨越一千多年的两个爱情故事。但是元好问并没有将穿越的想象仅仅停留汉武帝和李夫人的时代，他的思绪继续一路往前。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招魂，是楚辞当中的著名篇目，一般认为是屈原写的，是屈原为客死秦国的楚怀王招魂，招魂的每一句句尾都有语气词，这是楚地特有的方言，而山鬼也是屈原九歌当中的一首爱情诗歌。借一位美丽的山神之口，抒发了等待爱情而不得的幽怨情怀。那么元好问在这里引用招魂，也许是大雁悲壮的殉情，深深的震撼了他，词人写下这首《摸鱼儿》，也是想为大雁唱起招魂的歌谣。但是大雁死而不能复生，凄凄切切的招魂，招不回大雁的亡灵，就像在凄风苦雨当中徘徊的山鬼，没有等到自己的爱侣，只能哀哀的独自哭泣。

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

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难道是大雁至死不渝的爱情？让老天都产生了妒忌吗？大雁的壮烈情怀和那些莺莺燕燕不一样，这样的爱情不会随着身体的死亡而归于黄土，俗话说呀，雁孤一世，燕孤一时。因为燕子是不会为失去爱情而过度伤心的，因为他们很快会忘记旧爱，找到新的快乐。大雁却会以一生的时间来证明爱情的深度。正因为坚贞的爱情具有崇高的价值，词人才会想到要垒起一座雁丘，让千秋万代之后，同样心怀挚情的骚人们经过这里，还会为大雁的至情而狂歌痛饮，还会在大雁的忠贞当中安顿自己对于至情的信仰。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

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

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大千世界，无非一情场，执着的情感，才是我们抵御人生风雨顽强活下去的最大动力。一生一世的不离不弃，更是我们对于爱情的执着向往。

那下一讲呢，我们将继续的停留在元好问的爱情世界，一起品读这首《摸鱼儿》的姊妹篇，《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下一期我们再会。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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