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纳兰性德《木兰花令》：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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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这一讲，我们又和纳兰性德见面了，咱们这个名家词系列当中，纳兰的词入选篇目比较多，这当然即和我个人的偏好有关，也与纳兰词在当下的热度有关。但更重要的是作为清代最重要的词人之一，纳兰确实为我们留下了许多的经典，值得我们再三的品读和回味。我们今天要一起解读的就是纳兰性德所有词作当中知名度最高的一首《木兰花令》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我说这首词是纳兰所有词作当中知名度最高的一首，大概你不会有什么异议吧，尤其是这首词的第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被引用的频率非常之高，当代社会生活节奏、工作节奏都太快了。种种变化往往发生的令人猝不及防，甚至连人与人之间的感情都像快餐一样，迅速被消费又迅速被抛弃，或者被遗忘。可是节奏越快，变化越频繁，失去的东西越多，当代人内心对永恒的情感却越是抱着一种执着的渴望。这大概就是我们无比向往“人生若只如初见”的深层原因了，如果所有的感情都像一开始那样浓烈纯洁该有多好！

“人生若只如初见”表面上，初次见面只是时间的一个点，而且是已经过去了的一个时间点。但实际上他想要表达的是一种希望时间延续的强烈愿望，希望初见的那种感觉会一直延续到永远，要是所有的感情都能像第一次见面，那样美好、那样彼此吸引，那样令人留恋，那该多好啊！其实这是一种很正常的愿望，越是美好的感情，我们越是希望它持久不是吗？可是在现实生活当中，常常会出现事与愿违的遗憾，并不是所有的感情都能永恒，一旦感情破灭，就会留下难以弥补的遗憾。而且感情越深厚，遗憾就会越强烈。纳兰性德的这首词表达的就是这样一种强烈的遗憾，因此他一开始就说“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这两句词，前一句在天堂，后一句马上掉到了地狱，落差之大，真是让人难以接受。“人生若只如初见”强调的是感情的美好。“何事秋风悲画扇”渲染的是感情破灭的悲痛。我们不由得要反问一句了，初见的那一刻到底有多美好呢？这个问题不同的人，答案肯定也是千差万别的，因为每个人的情感经历都是不一样的，我想你呀，肯定也有你自己的答案吧。在这里，我们不妨举几个文学经典当中的著名案例，来聊一聊人生初见的记忆，我印象比较深的比如说像简爱这部小说，简爱和罗切斯特的第一次见面，那是一个冬天的晚上，因为路上结冰，罗切斯特从马上摔了下来，扭伤了脚，简爱就问他是不是需要帮忙，小说当中这样描述简爱对罗切斯特的第一印象，月亮正在渐渐变亮，我可以清清楚楚的看见他的脸，细节看不清楚，但是我揣摩出总的特征，中等身材，胸膛宽厚，脸黑黑的五官严厉，露出愁容，他还没到中年，大概有35岁光景。我对他不感到害怕，但有点羞怯。虽然这个时候简爱还不知道这位先生就是罗切斯特，也不知道她和罗切斯特之间即将会要发生什么。便这第一眼罗切斯特的宽厚、正直、严肃的性格特点已经呈现出来了，虽然谈不上一见钟情吧，但是简爱心里那点莫名的羞怯，是不是已经意味着一种特殊的情绪在悄悄萌芽呢？在红楼梦中，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第一次见面，曹雪芹在描述了一番贾宝玉的容貌打扮之后，重点写的是黛玉一见之下的反应，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下想到好生奇怪，倒像在哪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贾宝玉的反应竟然和林黛玉惊人的相似，宝玉看吧，因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贾母就笑了，可又是胡说，你又何曾见过她，宝玉笑道：虽然未曾见过她，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也未为不可。再举个例子吧，天龙八部当中，段誉对王语嫣的一见钟情也让人印象深刻，段誉在山洞里偶然看到了一座白玉的美女雕像，他一见之下，惊为天人，不由得脱口而出，将这位美女呼为神仙姊姊，段誉是心旌摇荡，对这位神仙姊姊又敬又慕，呓痴呓爱，连一向最讨厌练武术的他，居然都愿意拜神仙姊姊为师，听从他的指引，苦练逍遥派武功，后来段誉邂逅了大美女，王语嫣先是被她的声音所迷倒，真是此音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待到一见王语嫣的真容，简直跟山洞里神仙姊姊的雕像一般无二，都那么高雅美丽，都那么飘逸脱俗，风姿绰约，仿佛是天上掉下来的仙女。金庸对段誉和王语嫣初见的这段描写也十分传神，他一见到那位小姐耳朵中嗡嗡的一声响，但觉眼前昏昏沉沉，双膝一软，不由自主跪倒在地，若不强自撑住，几乎便要磕下头去，口中却终于叫了出来，神仙姊姊，我，我想得你好苦，弟子段誉拜见师傅。世间真有仙子，当非虚语也，这是段誉初见王语嫣发出的由衷感慨，那么这三段小说当中的经典片段，简爱初见罗切斯特，强调的呢，是一种陌生感，贾宝玉初见林黛玉，突出的是一种一见如故的熟悉感和亲切感，段誉初见王语嫣，渲染的是亦人亦仙的不真实感。可见每一种初见都有他们最与众不同的地方。当然，小说对于初见的描写一般都比较详细，而且这样的描写呢，都会对后面情节的发展产生至关重要的影响，是个非常重要的铺垫。当然在诗词当中，尤其是篇幅短小的中国古典诗词，对于初见的细节，不可能描绘的那么具体，但往往写取一个特别的场景来强化第一印象带来的震撼。例如诗经当中有一首诗《野有蔓草》，描述诗人第一眼见到梦中情人的印象，“有美一人，清扬婉兮。”清扬，就是形容女子眉毛轻轻上扬，目光清澈的柔美。正是这个第一印象，让诗人怦然心动了。又比如我讲到过的晏几道《临江仙词》“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他写对恋人的怀念，不是说他们热恋的时候怎么样卿卿我我，怎么样山盟海誓，而只是貌似平淡的说，记得当初我和小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穿着的衣服，领口处绣着双重的“心”字。这些句子看上去都很平淡，实际上说明他们的感情已经深入骨髓，连初见的时候，那些最不起眼的细节，譬如衣服领口处绣的花样，譬如眉毛轻轻上扬的样子，当然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任何时候回想起来，都好像是刚刚才发生过一样的清晰。

正因为感情太刻骨铭心了，所以感情的破灭才更加的令人心痛。所以纳兰才会说“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秋风、画扇这两个意象共同构筑了感情破灭的悲剧结局。那么这两个意象为什么能够反映悲剧的结局呢？这就要说一下画扇这个意象的来历了，画扇，有时也被称为纨扇 、团扇或者秋扇，意思都是一样的。这个意象的创始人也要追溯。汉代的一位著名才女班婕妤，这是因为它呀，普通的扇子，从此就有了非比寻常的意义，所以这把特别的扇子又被称为班姬扇。它的出处就来自于班婕妤所写的一首诗《怨歌行》

怨歌行

两汉：班婕妤

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

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怨歌行》还有一个题目，就叫做《团扇》，团扇，就是圆圆的扇子，也称为宫扇。宋代以前称的扇子一般啊，都指的是团扇。班婕妤就是借团扇的命运来感叹自己的命运。那么班婕妤的人生到底经历了什么呢？班婕妤本来是汉成帝最宠爱的妃子，可是后来赵飞燕姐妹入宫之后，成为了汉成帝的新宠，汉成帝的甚至废掉了原来的许皇后，改立赵飞燕为皇后，赵飞燕的妹妹也被封为昭仪，位在班婕妤之上，后宫从此就成了赵氏姐妹的天下，他们联起手来，不仅迫害后宫妃嫔，甚至还残杀皇子。心性高贵的班婕妤不屑和赵飞燕姐妹争宠，她于是上书汉成帝请求前往长信宫陪伴奉养太后，在凄凉和寂寞当中度过了她的后半生。班婕妤在这首怨歌行当中，把自己的命运呢，比作是扇子，而丈夫就是那个拿扇子的人，在天气炎热的时候，丈夫是扇子不离手啊，一旦秋风起，天气凉，扇子就被扔到了箱子底，再也不被想起了。“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这是团扇的命运，也是班婕妤爱情的结局。班婕妤后半生居住的长信宫和赵昭仪居住的红极一时的朝阳殿，相对比一冷一热，象征了截然不同的两种女性命运。在中国古代那些悲情而凄美的爱情诗句里面，我们从此就常常可以看到类似这样的意象了。团扇悲秋，团扇怨秋，纨扇题诗等等，都是用来表达女性在爱情当中的失落。感情好的时候，女性就如出入君怀袖的合欢扇，与夫君如胶似漆，形影相随。可一旦遭遇夫君的冷落，她的命运就像秋天的扇子一般被“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了。有意思的是，团扇和秋扇从弃妇形象的比拟，又进而延伸出了逐臣的象征意义，并且逐渐凝定成为抒发忠臣诗意的重要意象。团扇和贬谪情节从此又密切的关联在一起了。像唐代的大诗人刘禹锡，在被贬谪之后，就写下了著名的《团扇歌》“团扇复团扇，奉君清暑殿。秋风入庭树，从此不相见。”

刘禹锡也是以团扇在秋天被抛弃的命运，来比拟自己被贬谪之后的失落的心境。那一千多年后，另外一位著名的才女李清照，也曾经引用过这个典故。“似泪洒、纨扇题诗。”流露出词人对于时光流逝强烈的不舍不甘，对爱情和生命消失的不舍和不甘，正因为秋风画扇，代表的是这样一种情感的落差，所以纳兰才会接下来发出这样痛心的感慨。“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曾经山盟海誓，曾经形影不离，但说变就变的感情，真是让人猝不及防。”“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故人，在这里，应该就可以理解为情人的意思。你这位故人这么容易就变了心，却还说情人之间的心本来就是善变，是易变的。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词的上阕纯粹是感慨下，却似乎是为了证明这种感慨不是空穴来风，纳兰特意补充了一个著名的历史典故作为证据，那就是唐玄宗和杨贵妃的故事。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根据白居易的长恨歌的描写，传说有一年的七夕，唐玄宗和杨贵妃在骊山的华清宫立下了山盟海誓，约定要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可是山盟海誓言犹在耳，安史之乱爆发，唐玄宗携杨贵妃逃跑的途中，在马嵬坡遭遇了兵变，唐玄宗为了平息兵变，只能够忍痛割爱，将朝夕相伴的爱妃赐死。杨贵妃成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泪雨霖铃终不怨”安史之乱平定以后，唐玄宗和从避难的四川返回长安的栈道上，听到雨中传来凄凉哀婉的铃声，勾起了他对杨贵妃的思念，于是创作了乐曲《雨霖铃》来寄托悲伤的心情，当年的山盟海誓又能怎样呢？唐明皇还不是成了薄幸锦衣郎，为求自保，赐杨贵妃自溢，当日誓言终成虚幻。堂堂一国之君，连一个心爱的女人都保不住啊！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这首词的抒情主旨就是抒发对故人变心的痛心疾首。“人生若只如初见“，一个“若”字，看上去只是提出了一种假设，但既然变心的结局已经明了，并且不可更改，那么对于过去的假设就只能是一种无奈而绝望的情绪发泄了。“人生若只如初见，要是人生没有那么多令人痛心的变化，要是能够永远停留在过去最美的那一刻，那该多好啊！这样看来，人生若只如初见，好像是在强调初见的美好，其实只是在发泄，对美好不能永远留住的痛心与愤怒。

词解释到这里啊，我们难免会有些好奇，以纳兰性德的身份，无论是友谊还是爱情，它应该都是唾手可得的。那他为什么还要感慨“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呢？要发泄，得而复失的痛苦和愤怒呢？这首词的背后有没有什么隐情呢？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具体事件，让纳兰发出了如此沉痛的感慨。

这首词还有一个副标题《拟古决绝词》。“决绝“，就是断绝感情，永不来往。汉代的卓文君，写给司马相如的白头吟里就有两句是这样写的：“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意思是听说你喜新厌旧，爱上了别人，所以我主动来跟你提出分手，咱们从此一刀两断，分了手，你想爱谁就爱谁去吧。纳兰的整首词呢，似乎确实也是模拟女性口吻来写的，而且能使已被抛弃的女性口吻来写的，因此很难说这首词一定是纳兰自己的亲身经历。再说了，既然纳兰特意要隐藏它的主旨，故意要跟我们捉迷藏，不肯直说他的真正用意是什么？他只是说我模仿古诗的写法来写这样一首诀别词，至于诀别的主角是谁，纳兰不说明我们无论怎么猜，也是很难猜到谜底的。不过呢，猜不到谜底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每一个读词的人都能从“人生若只如初见”的感慨当中看到自己的人生经历，回忆起自己人生当中最刻骨铭心的那一次初见。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初见已经停留在了过去的某一个时间点，但初见的记忆却会永远延续，如果我们每个人都能够像珍惜初见的缘分那样，珍惜相处的过程，珍惜相处的每一天，那么我们也许就能够克服相爱容易相处太难的遗憾，将初见的缘分延续一生。好了，今天我们对纳兰性德人生若只如初见的感慨，就解读到这里了。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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