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陆游《钗头凤》：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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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这一讲我们要分享的是一首知名度非常高的词，南宋词人陆游的《钗头凤》，不仅这首词的知名度非常高，连带这首词背后的爱情故事，相信你也早已有所耳闻吧，那我还是先来回顾一下这首著名的《钗头凤》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钗头凤》这个词调，原名《撷芳词》。唐代无名氏词人写过《撷芳词》传唱很广。词的下片有一句“可怜孤似钗头凤”一词，陆游就将其改名为《钗头凤》了。不过陆游的《钗头凤》对原来《撷芳词》的基本调式是有所创新的。最显著的创新之处就在于上下阕结尾的三个叠字“错错错和莫莫莫。”“错莫”本来是一个叠韵的连绵词，也就是韵母相同。类似的常用的叠韵联绵词，还有逍遥，栏杆，窈窕等等，一般来说，连绵词的基本特征就是两个字，连在一起，构成一个双音节的单纯词，两个字必须合在一起。只能表示一个意思。因此正常情况之下，连绵词必须连在一起使用，不能拆开来单独用，“错莫”就是寂寞冷落的意思。

南朝著名诗人，鲍照在行路难，诗中就用到过这个词:“今日见我颜色衰。意中错莫与先异。”杜甫的瘦马行也用到过“错莫”这个连绵词：“见人惨澹若哀诉，失主错莫无晶光。”可是陆游不是一般的诗人呢，他就打破了连绵词使用的基本规范，创造性的将“错莫”这个连绵词拆开来，而且是分别放在上阕和下阕的结尾，并且连写三个叠字，大大的加强了被迫分离的痛苦和相思难寄的伤感。因此很多朋友在读《钗头凤》的时候，恐怕最先记住，而且记住之后再也不会忘掉的句子，就是上阕结尾的“错错错“和下阕结尾的”莫莫莫“了。其实记住了这两个字，也就把握了这首词的整体情绪。这样看来，是不是你也特别佩服陆游用意之高妙和用情之深厚呢？ 

陆游这位诗人，我们当然是熟得不能再熟了，从小就背他的诗。南宋最著名的爱国诗人之一。他的绝笔诗《示儿》是我们从小就背得很熟的诗篇。而这首《钗头凤》作为陆游爱情经历的见证，也是宋词当中当之无愧的经典名篇。当代学者王兆鹏先生主持统计的宋词排行榜当中，这首《钗头凤》高居排行榜第八名。可见它受重视和受欢迎的程度了，《钗头凤》不仅是一首爱情诗，而且一开头还颇为香艳。“红酥手”是一双白皙红润的纤纤玉手。”黄縢酒“是宋代官府酿造的一种名酒，酒坛的封口上用黄纸封住。我们可以想象一下，有一双美丽的红酥手，轻轻开启一坛用黄色纸封口的醇香四溢的名酒，那才真是一幅令人浮想联翩的美艳画面。”红酥手，黄縢酒。“红色和黄色的色彩对比已经是足够鲜艳了。可接下来这一句色彩更加夺目。“满城春色宫墙柳”这句并没有出现红、黄这样确定的颜色词，可是我们完全能够想得到，沿着东墙的那一排柳树会渲染出怎样郁郁青青的满城春色呀。红润的手，亮黄的酒，青翠的柳。是不是我们一读下来就觉得颜色足够抢眼呢？如此香艳的颜色，应该顺理成章的引出一个香艳的爱情故事吧，美丽的女主角已经闪亮登场了，男主角还会远吗？可是词中的男主角不仅迟迟没有登场，接下来的句子似乎连女主角的身影都被隐没了。

东风恶，欢情薄。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东风当然就是春风了，东风就是春天的代名词吗？像上古的《礼记-月令》说：“孟春之月，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獭祭鱼，鸿雁来，天气下降，地气上腾，天地和同，草木萌动。”在古人看来，东风解冻是一切生物苏醒萌动的前提，和煦的东风被视为是春天天气转暖的必要条件。韩翃的：“寒食东风御柳霞。”辛弃疾的：“东风夜放花千树。”朱熹的：“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用的都是东风的本意。可是在陆游的《钗头凤》里，东风却不再是那个温暖的春天的使者，“东风恶”东风怎么会“恶”呢？显然这是陆游将自己的主观情绪强加给了东风。“东风恶，欢情薄”于是东风就变成了不通人情的狂风。就像摧残春花，吹散柳絮一样，将他和女主角的一段美好情缘也吹得无影无踪了，这样无情的东风直接导致了这段爱情的悲剧结局。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爱情的春天被吹走了，只剩下满怀愁绪，几年的离别，那么这到底是谁的错呢？是东风的错？是女主角的错？是男主角的错？或者仅仅就是命运的错呢？陆游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但因为前面有一句“东风恶“，那么比较容易得出的结论是，陆游将爱情悲剧的一腔怨愤，主要归咎于外界的客观条件东风了。因此这个东风一定是有特别寓意的。

那要理解东风的寓义，就不得不提这首《钗头凤》创作的本事了。关于陆游创作《钗头凤》的背景，流传最广的当然是他与原配妻子唐氏的故事。陆游与原配妻子唐氏伉俪相得，可是陆游的母亲，看不惯小两口的恩恩爱爱呀，陆游结婚的时候才刚刚20岁，弱冠之年。就在这一年的春天，陆游还刚刚到杭州去考过进士，结果没有考上。这已经是陆游第二次考场失利了。其实陆游从小就是一个学霸级的人物，有神童之名，偏偏那两次考试居然两次落地。娶了妻子之后，年轻的陆游未免有点儿沉湎在夫妻的恩爱缠绵当中，这对于青年夫妻来说，本来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可是在要求严格的父母看来就难以容忍了。据记载，当时陆游小两口“伉俪相得,二亲恐其惰于学也,数谴妇。”说的就是公公婆婆看不惯小夫妻的卿卿我我，耳鬓厮磨，为此经常指责儿媳妇，批评她不该让陆游荒废的学业，甚至想把她休掉。这可能就是新婚夫妻和母亲之间的主要矛盾了。因为这个故事的版本是陆游的学生亲口说出来的，既然是师生关系对陆游的家世应该比较了解，所以可信程度很高。在母亲的高压之下，陆游虽然深爱他的妻子，但最终还是被迫休妻，这段婚姻只持续了两年左右。20岁结婚，22岁离婚，按我们今天的说法，简直可以说是闪婚闪离了。离婚不久之后，陆游再娶名门闺秀王夫人。唐氏再嫁同郡的名门公子赵士程，分别开始了新的婚姻生活。当然，也就没有办法再有任何直接联系了。

据现存文献来看，陆游和唐氏的这段婚姻经历是客观存在，没有任何疑问的。但有疑问的是这一段婚姻和《钗头凤》这首词的创作有没有直接关系呢？从词表面的意思来看，似乎还真的应该有一些关系，早在宋代人陈鹄的《耆旧续闻》和周密的《齐东野语》里面都有记载，情节大同小异。内容大致是这样的，陆游是浙江绍兴人，在他和唐氏被迫离婚七年之后，有一次，他们在绍兴的沈园偶然重逢了，在这次重逢又分手之后，前妻唐氏又专门派人送来了黄縢酒和下酒菜。陆游触景生情，十分惆怅伤感，挥笔在沈园的墙壁上题写了这首《钗头凤》词，如果根据这个故事来理解的话，那《钗头凤》的上半阕就很好解释了。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前三句：“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是写陆游和前妻重逢的场景，也是陆游触景生情回忆他们曾经的美好爱情。“东风恶”当然就是指家庭压力，母亲的逼迫了。“一怀愁绪，几年离索。”是夫妻被迫离异之后的伤感。“错错错”就是埋怨命运的阴差阳错了吧。因为在这一段悲剧当中，唐氏肯定没有错。陆游自己除了比较懦弱没有奋力抗争之外，也说不上有什么大错。而且作为一个孝子，陆游恐怕也不敢直接指责母亲大人的错。那么剩下的唯一的一条情绪发泄途径，那就是命运了。命运啊，你到底要安排多少人间的阴差阳错呢？如果说上阕重点在写被迫离异带来的伤感，那下阕就转到了对两地相思的悲叹。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沈园的春天还和以前一样，草长莺飞，阳光明媚。可是风景是一样的风景，人却不是一样的人了。“人空瘦”，心上人这么消瘦的原因，陆游心里当然很清楚，都是因为刻骨的相思，才会变得那么憔悴，那么消瘦啊。“泪痕红浥鲛绡透。”这一句是陆游在揣测分别之后前妻的模样了。离去之后的她一定又是伤心的以泪洗面，她的手绢儿一定被泪水浸透了吧。“桃花落，闲池阁。”强劲的东风刮过以后，象征着春天的桃花凋零了，他们爱情的春天也凋零了，熟悉的沈园只剩下凄凉的池塘楼阁。他和妻子的爱情誓言，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可是如今两人已经咫尺天涯。“山盟虽在，锦书难托。”当初的山盟海誓，言犹在耳，可是他们之间一个已是“使君有妇，一个是罗敷有夫，再也不可能有任何音信的往来，又有什么办法能让对方收到自己的这一番心意呢？想到这里呀，陆游不尽悲从中来，忍不住连写了三个“莫莫莫”。这一切都无法挽回，我们还这么伤心，这么痛苦又能改变什么呢？莫莫莫的再三感叹，让我们深深体会到了陆游的无奈、无助与无力。

据说《钗头凤》很快就流传开来。唐氏一见同样不胜伤感，于是和了一首《钗头凤》。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

欲笺心事，独语斜阑。

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

怕人寻问，咽泪装欢。

瞒，瞒，瞒！

平心而论,这首词从艺术成就上来说，远远不能跟陆游的《钗头凤》相比，而且我们一般认为这首词，应该不是唐氏的原作，而是后人的伪作。但是看上去，这首词确实跟唐氏的心情很贴切。比如说这两句“怕人寻问，咽泪装欢。“就很符合她的处境和心情。她已经是赵世成的妻子了，可她的心里又始终装着陆游，为了怕别人看出来，只好把相思的眼泪往肚子里吞，表面上还得强作欢颜，做好人家的媳妇。可以想象得到，这种日子对于唐氏来说是多么难以忍受的煎熬。后来的结果也确实令人震撼，沈园分别之后，唐氏不堪忍受相思的折磨“病魂常似秋千索”心力交瘁终于病倒了。不久，她就在这种煎熬当中去世了。

因为陆游第一次婚姻的失败是真实的历史，因此这两首《钗头凤》及其创作的本事，一直是被当成真实的历史来传播的。大家如果去浙江绍兴旅游的话会发现，在沈园最显眼的墙壁上还刻着这两首词。陆游和唐氏的爱情故事，是沈园主打的旅游名片，很多年轻的恋人甚至还专门选择到沈园，许下属于他们的山盟海誓，结下同心锁，期待爱情天长地久。陆游和唐氏成了他们心目当中的爱神，而沈园的也就成了见证爱情的圣地。

这个爱情神话一直到当代，著名的词学家吴熊和先生才对这个传说提出了正面的质疑。质疑的证据当然会有1234条，而且每条证据都相当的有说服力。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查阅吴熊和的这篇考证文章陆游《钗头凤》本事质疑。因为篇幅的关系，我在这里就不一一介绍这篇文章的论据了，直接说出他的基本观点吧。吴熊和先生经过多层论据的综合分析，认为这首《钗头凤》并不是写于浙江绍兴的沈园，而是陆游在成都的时候写的，他使用的《钗头凤》词调的新体，当时正流行于蜀中，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这个词调已经传到了绍兴。陆游于乾道九年至淳熙五年曾经寓居四川，也就是在他49岁到54岁期间。因为受到当地流行歌曲的影响，创作了这首新体的《钗头凤》，这种可能性确实更大。那如果这首词不是写于绍兴的沈园，而是写于成都，那当然和陆游唐氏的婚姻悲剧没有直接关系了。总而言之，陆游的爱情悲剧，真实性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这段爱情悲剧和《钗头凤》的创作之间有没有直接关系？本着对听众朋友负责任的态度，这两种观点呢？我都介绍出来，而我个人的意见则认为呀，无论《钗头凤》诗写于四川还是写于绍兴，这对于我们理解《钗头凤》的情感倒不是特别重要，我要重点强调的是，陆游对唐氏的怀念，的确是持续了他的一生。沈园也确实是他寄托爱情和相思的重要场所。

像陆游在75岁的时候，他还曾经专程故地重游，写下了两首非常著名的悼亡诗《沈园》。其中一首这样写：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飞）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陆游写下的沈园怀仁诗很多，我们一般都认为，他在沈园痴痴怀念的就是40多年前被迫离异的妻子唐氏。一直到84岁的时候，也就是陆游临终前的最后一年，他还挣扎着最后一次重返沈园，追寻曾经爱情的影子。这样看来，无论《钗头凤》是不是在绍兴沈园专为唐氏所作，但如果我们理解了陆游对于爱情的执着，理解了他无力挽回爱情的无奈，无疑能够让我们更加深入的理解他在《钗头凤》当中所蕴含的深挚情谊。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读完了这首《钗头凤》，也许我们眼中的陆游又多了一层形象，他不仅是一个忠诚的爱国诗人，也是一位深情的爱人。就像当代学者朱东润先生在《陆游传》里评价的那样：“我们看到陆游的爱是如何的忠贞不渝，始终如一。对于恋人的爱如此，对于民族国家的爱也是如此。唯有忠贞不渝，始终如一的爱，才是真正的爱。”

下一期我们再见。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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