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苏轼《卜算子》：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国学优选课堂 2021-11-17

♪ 点击上方绿色按钮⊙收听

朋友你好，今天这一讲，我们又跟随着苏轼的足迹来到了黄州。黄州是今天的湖北黄冈，在宋代属于淮南西路，还算是经济比较发达的地方，而且这里物产富饶又南临长江，交通、风景都不错是个好地方。可是啊，不是说到了好地方就一定会有好心情吧？因为苏轼并不是休闲旅游来到黄州的，而是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被贬谪来到这里的。这个众所周知的原因，就是我此前反复提到过的北宋历史上的第一场文字狱——乌台诗案。苏轼出狱之后前往贬谪地，在元丰三年，也就是1080年2月1日，在长子苏迈的陪同之下到达黄州，暂时安置在黄冈县东南边的一座寺庙定惠院当中。5月下旬，弟弟苏辙护送着苏轼的妻子王闰之以及全家20多口人抵达黄州，在鄂州知州朱寿昌的帮助下，苏轼一家搬进了黄州城南门外，长江边上的林皋亭。从此，苏轼一家在黄州度过了四年多的贬谪时光。从2月到黄州，寓居定惠院到5月迁居林皋亭，这三个多月，是苏轼忍受孤独，调整身心的时期，就在这短短的三个多月里苏轼写下了著名的《卜算子》

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

苏轼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对这首词苏轼的得意门生黄庭坚有一句非常经典的评价:”语意高妙,似非词烟食人语,非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俗气,孰能至此!”。黄庭坚这段话说的比较文绉绉，其实用一个词来概括这段话的意思就是说苏轼的词有一股子仙气，就好像李白被称为诗仙一样，苏轼也被称为词仙。可是什么样的诗词才算是有仙气呢？我们现在如果说一个人挺仙儿的意思就是说。他给人的感觉好像不食人间烟火，不懂人间疾苦，飘逸空灵，洒脱自如。可是苏轼的仙气，和我们通常所说的不食人间烟火不一样，他的仙气是一种非常独特的气质，那么他这种仙的气质到底体现在什么地方呢？我想就以这首《卜算子》作为经典个案，来分析一下苏轼词当中与众不同的仙气。

苏轼的仙，首先体现在远离人群的静谧。

《卜算子》一开始就营造了一个夜深人静的气氛。“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漏断”意思是计时的漏声已断，也就是夜已经很深了。白天喧嚣的人声也终于安静下来了，月亮渐渐的升了起来。不过因为是缺月，残缺的月亮升上树梢，仿佛是挂在了枝叶稀疏的梧桐树上。那这样的月色大概并不会太明亮，因此一弯残月的月亮反而更加显出夜色的幽暗。缺月、疏桐、漏断，人静，通常在这样的时间和氛围当中，应该是人们安睡的时候了。可是在全世界都沉睡的时候，只有一个人在失眠，这上个人就是苏轼。

因此苏轼的仙气，其次就体现在享受孤独。

“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前面两句“缺月、疏桐、漏断、人初静是营造宁静的背景和氛围，接下来就是主角登场啦，可是接连登场的主角貌似有两个，一个是幽人，一个是孤鸿。那么到底谁才是苏轼真正着力想要表现的主角呢？这首词有的版本还附加了一个小标题，题目就叫孤鸿。可见这首词的核心意象应该就是孤鸿，一只孤孤单单的大雁。如果这样理解的话那”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大概可以这样翻译，这样寂静的夜谁能见到在夜色当中独自往来的幽人呢？可是再仔细定神一看，原来那并不是人，而是一只单飞的大雁，它高飞的身影显得那么遥远，隐在夜色当中，更加的飘渺不定。正是因为夜色幽暗，才会让人将孤鸿高飞又在地上的朦胧影子，误认为是幽人往来的身影。这样看来真正的主角还是那只孤鸿，或者说主角本来就只有一个，就是孤鸿。幽人不过是因为看不清楚而错认的孤鸿身影而已。“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词的上阕着力营造了宁静和孤独。

下阕换头用一个“惊”字，引起了突如其来的动感：“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不知道哪里来的突然的动静，惊起了刚刚准备在树枝上栖息的鸿雁，它惊飞的一刹那，蓦然回头的那个眼神，透露出无尽的幽怨和恐惧。它在恨什么？又在怕什么呢？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我每次读这首《卜算子》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这两句，“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而且尤其是“拣尽寒枝不肯栖”这一句最让我感动。为什么呢？其实年轻时候读词大多是凭一种感觉，喜欢或是不喜欢，感动或是不感动，都不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可是现在我要对词进行一些深入的解读，就不能只凭借主观的喜好，而必须进行更为理性一点的专业解释，就比如以前我喜欢“拣尽寒枝不肯栖”这一句，喜欢的就是鸿雁那种清高的气节。你看那么多的树枝可供选择，可是鸿雁就是“拣尽寒枝不肯栖息，”它宁可在寂寞冷清的沙洲上停留，独自品尝漂泊无依的滋味，那份孤傲，那份宁折不弯的固执，真是让我莫名感动和敬佩。当然，这纯粹是我的感情用事。如果理性一点的话，我们似乎应该首先对苏轼的这种写法提出一个质疑，什么质疑呢？不知道你是不是对大雁的生活习性有过一些了解，通常而言啊，大雁确实是不会在树枝上栖息的，周易里面出现过鸿渐于木的说法，但那只是见于说明卦象，而且这个卦象呢，却是隐隐有虽栖而不安的寓意，那我也查阅了一些资料，大雁是一种水鸟，它的脚蹼和一般的鸟爪是不一样的，它是抓不牢树枝的，在树枝上呆久了，会有低落的危险。所以大雁常常栖息的地方呢，一般就是在水生植物丛生的水边或者是沼泽地。古人早就注意到鸿雁的这个生活特点:“鸿雁未尝栖宿树枝,惟在田野苇丛间。所以还有人因此而批评苏轼的“拣尽寒枝不肯栖”是有语病的，是不懂得大雁的生活习性的文人梦浪之语。其实，苏轼怎么会是真的不懂大雁的生活习性呢？他当然是懂的，而且正因为他非常懂，所以他才能够巧妙的利用这个习性，将它转化成了情感寓意十分丰富的词句。如果从大雁的自然生活特性来说，本来应该是拣尽寒枝不能栖，可是苏轼故意将“不能栖”改成了“不肯栖”。那么大雁原本是无知无觉的自然属性，一下子就被转化成了富于人情味的主动选择。因而塑造出一个高冷孤傲，独立不群的孤雁形象，这才是苏轼的高明之处啊。

而这一点也正是我要补充说到的苏轼词仙气的第三大特征，孤傲不群。

孤鸿虽然也是一种鸟，但它跟其它的鸟不一样，它偏偏不会选择温暖的树枝来栖息，却宁愿独守寂寞寒冷的沙洲。“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这样的句子和屈原“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的傲岸独立精神是何其惊人的一致啊！

这首诗读到这里，我们基本可以肯定这就是一首咏孤雁的词，可是我们当然不能够满足于只解读到这里，因为我们都知道，大多数的咏物词，绝对不会仅仅只停留在单纯的咏物，咏物词往往都会寄托作者特殊的寓意，这首卜算子也不会例外呀。何况苏轼在写这首卜算子的时候，是在那样一个特殊的经历之后，乌台诗案。这个文字狱，让苏轼背上莫须有的罪名，被贬黄州。想当年他和弟弟苏辙通过制科考试的时候，仁宗皇帝清明崇政殿读到两个人的制策，回到后宫还兴奋地对皇后说，朕今日为子孙得俩宰相。仁宗皇帝，当年认定的宰相之才，却一朝沦落成了一介罪臣。就算豁达，如苏轼心情的落差，满腹的冤屈和愤懑也是可以理解的吧，那我们只要看一看苏轼初到黄州时候的表现，就可以略知一二了。苏轼和长子苏迈到达杭州的时候，还没有固定的住处，只能暂时安置在定惠院里。这里举目无亲，而且苏轼显然还没有从乌台诗案造成的惊悸和恐惧当中解脱出来，他终日闭门不出，只在晚上才悄悄地出去，到附近去转一转。昼伏夜出的生活，就好像是一只惶惶不可终日的小老鼠。

比如他在一首诗当中这样写道：“昏昏觉还卧,展转无由足。强起出门行,孤梦犹可续。”这首诗的诗名很长了。《二月二十六日，雨中熟睡。至晚，强起出门。还，作此诗。意思殊昏昏也》。白天闷头大睡，晚上趁着夜色才敢出门，心情啊，像一只惊弓之鸟，这就是苏轼初到黄州寓居定惠院时候的生活状态和心理状态，像以前苏轼无论在什么地方做官，都会成为当地的灵魂人物。当地的官员啊，文人士子都会聚集到他周围，官盖相随呀。苏轼自己又是个爱热闹的人，所以他走到哪里都不会感到寂寞。可是来到黄州之后，他却不得不学会忍受孤独，正像他自己在诗中承认的那样：“清诗独吟还自和,白酒已尽谁能借。”他自己一个人写诗，一个人唱和，一个人喝酒，一个人伤感。酒喝完了，抬头四顾，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借酒给他喝的朋友。这样看来卜算子词当中的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醒，表面上是写孤雁，其实就是初到黄州的苏轼他自己的真实写照。的确，《卜算子》句句都在咏孤雁，但句句都映照着苏轼自己，当我们用这样的思路再重新解读这首词的时候，我们就不必拘泥孤雁这个表面意象，而是应该深入到苏轼的内心深处了。

例如“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这两句，如果从孤鸿的角度来读的话，幽人就可以理解为是孤鸿飞过映在地面的身影。幽暗朦胧当中，让人误以为是人影。但更应该从词人的角度来解读，那幽人就完全可以理解为是苏轼自己。幽人的本意是隐居的人，周易履卦有“履道坦坦，幽人，贞吉。“的爻词。原意是幽居的人，安于恬静的生活，所以没有危险困难，能够得到平安吉祥。

“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有谁能够见到那个在深夜里独自徘徊的幽人呢？大概只有同样深夜徘徊不眠的那只孤雁吧。于是孤鸿与孤独的词人，成为夜深人静时候唯一能够互相理解的知音。大约跟这首《卜算子》同一时期，苏轼还写过一首《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诗，开头两句就是：“幽人无事不出门，偶逐东风转良夜。”这里也是自称幽人，也提到了初到黄州昼伏夜出的生活状态。这首诗可以和《卜算子》词对照着来读，也许我们对这个时期的苏轼会更多一点了解。

“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幽人和孤鸿这样的意象彼此映照，让我忽然想起了庄周梦蝶的著名故事：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

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

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

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

庄子说他做梦，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完全忘了他原本是庄周，等一觉醒来发现他还是庄周啊。于是他很恍忽，不知道到底是蝴梦见他变成了庄周呢？还是庄周梦见它变成了蝴蝶？人生的真实和虚幻大概就像庄子和蝴蝶的互相转化吧。这样一想，我们倒也不必拘泥于一定要搞清楚幽人到底是孤鸿，还是孤鸿就是幽人了，因为他们已经完全化为了一体，相同的命运，相同的心情，还有相同的个性。而且“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说的也不止是鸿雁的人生选择，更是苏轼自己的人格宣言。宁可受尽磨难，忍受孤独，也绝不改变自己清高贞洁的个性和人品。

词解释到这里，我顺便再补充一个小八卦。古人对于文化名人的八卦创造能力是惊人的，我觉得不可轻易埋没啊，杨湜的《古今词话》里面转载了一个小故事，说是苏轼被贬惠州的时候，有个叫温超超的女孩，到了待嫁的年龄，可就是不肯出嫁，知道他听说苏东坡来了，这才高兴的说，这才是我的夫婿呢。于是温超超每天徘徊在苏东坡的书房门外，听东坡吟诵诗文，一旦东坡有所察觉，她就赶紧逃走，后来东坡听说了这件事，说我来做媒，将王琅介绍给他吧。可是后来苏轼又被贬海南，在北归的时候温超超已经去世了。于是东坡那就写了这首《卜算子》用“拣尽寒枝不肯栖”这样的句子来纪念温超超。这样的故事当然不可深信。

一则、古人的八卦，往往写得颇具文学色彩，很生动，不妨当成小小说或者传奇一读。

二则、这些故事也说明了文化名人与经典作品深入人心的影响力。

三则、有些故事虽然未必一定是真实事件，但它确实反映了故事创作者的某种文学态度，甚至还可以折射出某个时代对某个文学家及其作品的接受态度。因此古人才会对这些故事颇为珍惜，并且编撰成集，流传后世了。

关于《卜算子》我们就解读到这里了。在这首词里面我们感受了苏轼在特定时期下表现出来的仙气：“远离人群、享受孤独、孤傲不群。”但这样的状态在黄州并不会延续太久，因为像苏轼这样豁达乐观的人，他很快就会从逆境当中走出来，呈现出一个我们熟悉的幽默旷达，永远都不会被打倒的苏东坡。

下一讲，我们还要继续的留在黄州，去亲近一个快乐风趣的苏东坡，下一期我们不见不散。

06.欧阳修《朝中措》
07.刘禹锡《竹枝》
08.韦庄《思帝乡》
09.晏殊《破阵子》
10.牛希济《生查子》

11.李璟《摊破浣溪沙》
12.张先《天仙子》
13.李清照《武陵春》
14.辛弃疾《摸鱼儿》
15.李煜《玉楼春》
16.李清照《如梦令》
17.苏轼《江城子》
18.纳兰性德《蝶恋花》
19.吴文英《风入松》
20.贺铸《半死桐鹧鸪天》

21.李煜《浪淘沙令》
22.纳兰性德《浣溪沙》
23.纳兰性德《画堂春》
24.刘禹锡《潇湘神》
25.韦庄《女冠子》：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
 26.韦庄《女冠子》：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
 27.蒋春霖《琵琶仙》
28.顾太春《临江仙》
29.苏轼《望江南》
30.苏轼《浣溪沙》

31.白居易《花非花》
32.冯延巳《鹊踏枝》
33.冯延巳《鹊踏枝》
34.柳永《蝶恋花》
35.晏殊《浣溪沙》
36.王观《卜算子》
37.苏轼《定风波》
38.张志和《渔父》
39.辛弃疾《西江月》
40.刘过《沁园春》

41.欧阳修《采桑子》
42.苏轼《水龙吟》
43.苏轼《浣溪沙》
44.周邦彦《兰陵王》
45.周邦彦《苏幕遮》
46.李清照《如梦令》
47.柳永《鹤冲天》
48.苏轼《念奴娇》
49.温庭筠《菩萨蛮》
50.王国维《蝶恋花》

51.顾贞观《金缕曲》
52.贺铸《青玉案》
53.欧阳修《浪淘沙》
54.纳兰性德《金缕曲》
55.辛弃疾《清平乐》
56.晏几道《临江仙》
57.秦观《满庭芳》
58.秦观《鹊桥仙》
59.元好问《摸鱼儿》：问世间、情是何物
 60.元好问《摸鱼儿》：问莲根、有丝多少

 61.纳兰性德《木兰花令》
62.韩翃《章台柳》
63.皇甫松《采莲子》
64.陆游《钗头凤》
65.李清照《点绛唇》
66.顾夐《诉衷情》
67.李煜《菩萨蛮》
68.敦煌曲子词《菩萨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