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 张先《一丛花令》：离愁正引千丝乱
《一丛花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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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华赏析】
“伤高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词以女性的口吻，开门见山地就揭示了情感的主题：伤高怀远的绵绵离愁。一般的言情词描写的套路都是由叙事或者是写景开始，慢慢地引入情感，最后再将情感推向高潮。
张一开始就用非常突兀有力的笔调，完全省略了情感生成的过程，直接将情感推向了最高潮。这就好比别人抒发感情是从山底开始慢慢往山上爬，情绪的程度是越来越强烈；张先偏偏反其道而行之，他是先占据了山顶，然后再向下俯视整座山脉。这种笔法确实更能带给人一种情绪的强烈震撼。
词中的女主人公一开始就站在了最高处，并且发出了情绪最强烈的质问：伤高怀远何时才能有个尽头呢?
仔细一想，其实这个问题谁也回答不了。就好像李煜问：“问君能有几多愁”一样，这样的问题是没有答案的，因为问题本身就已经是答案了。词人他并不是为了刻意去追求一个答案，只是情到最深处，一种下意识的呐喊而已！因此“伤高怀远几时穷”的设问之后，紧接着的一句“无物似情浓”，看上去好像是回答上一句的问题，其实仔细品味一下，我们会发现“无物似情浓”实际上是否定了前一句提问的意义，因为情实在太浓太强烈，所以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和这份深情相比拟，同时再一次暗示了：伤高怀远是没有尽头的。
“伤高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这两句词堪称全篇的主旨。接下来的所有描写，都是从不同的角度来解释这个主旨了。
“离愁正引千丝乱，更东陌、飞絮濛濛。”这几句将女子登高怀远所看到的自然风景引入到了离愁的情绪之中，本来女子思念远方的郎君已经非常悲伤了，更何况她满眼所见，是千万条柳丝在风中凌乱，飞絮濛濛漫天飞舞，就好像她的离愁别绪一样，剪不断理还乱。
“嘶骑渐远，征尘不断，何处认郎踪。”歇拍三句，从眼前的风景再拉回到了女子的回忆：想当初，她和郎君分别的时候，眼睁睁地看着一骑绝尘，一别之后，她日夜牵挂的郎君，如今正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里停留呢？她登上最高处，努力看向郎君当年骑马离去的方向，可是除了路上扬起的灰尘，她什么都看不到。
“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桡通。”下阕开始，女子的视点由高处、远处收回到了近处的池沼上。然而近处的风景又怎么样呢？“双鸳”，栖息着的鸳鸯成双成对，更加反衬出女子的形单影只。这简直是往她的伤口上撒盐啊！鸳鸯可以成双，南北之间也有小船可以沟通来往，可是她和思念的郎君之间，为什么就相隔千里、杳无音讯呢？
“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斜月帘栊。” 这两句，是由李商隐《代赠》诗“楼上黄昏欲望休，玉梯横绝月如钩”化出，而情致更加凄婉动人。词从女子白天的伤高怀远，写到了黄昏日落，又写到了月上柳梢。又是一天漫长的相思，又是一天漫长的煎熬。“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桡通。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斜月帘栊。”词写到这里，我们的思绪已经随着女子的情感脉络，从伤高怀远的高处、远处，来到了近处的池沼，最后集中到了内院的画阁之上；时间由漫长的白天来到了同样漫长的夜晚；女子的感情则由等待盼望看到郎君踪影的迫切，转到了内心纠结的反思。因为相思等待没有结果，女子开始痛苦却又不乏冷静地反思这段爱情：我这样全心全意地付出，他到底知道不知道呢？我这样无休无止地等啊等，到底值不值呢？
女子深入反思的结果，就是这最后的奇思妙句了：“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这三句词似乎是“异军突起”啊，女子在缠绵幽怨的思念中突发奇想、突作妙语：桃花啊、杏花啊，尚且能够把握住美好的春天，毅然地“嫁”与东风，随东风的吹拂而娇美盛开。可是看看自己呢，自己身不由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青春和娇美容颜，一天天老去，却徒然地羡慕着“桃杏”与“东风”的美满“姻缘”。
桃花杏花，尚且有东风欣赏、怜惜、陪伴她们的美，可我自己呢？有谁怜我、爱我、懂我、惜我呢？
“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草木本是无情之物。随着温暖的东风而盛开，只是桃花和杏花生长的自然规律而已，可是词人偏偏独出心裁，将有情之人与无情之花相比：与其错过一个又一个美好的春天，让有情之人如此孤独痛苦，那还不如桃花杏花，可以任性自由地嫁与东风，才不辜负自己的大好韶华和纯真爱情啊！
这样天才般的奇思妙想真是令人拍案叫绝！“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末尾三句词看上去是女子怨气的集中爆发，其实仔细咀嚼之后，我们会发现，她哪里是后悔自己不能像桃杏那样任性地嫁给东风，她真正想说的应该是：你看那些桃花杏花，它们终究耐不住寂寞，嫁给东风去尽情享受春天去了。而我呢？我依然在始终如一地等待啊。
“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以桃杏之解嫁与东风，享尽春光，来反衬自己的孤寂无助，这首词的收尾真是沉痛到了极致。表面上的怨气，细细读来，竟然全部都是无怨无悔的执着、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痴情啊！
“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如此沉痛与痴绝的结尾，和词的开头“伤高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重笔言情又遥相呼应，以最强烈的情绪开头，再以最沉痛的情绪结尾，词人的笔法伸缩自如，情感张弛有度，抒情脉络井井有条，难怪连大文豪欧阳修都从此成为张先的铁粉了。
虽然我们这个品词系列中选读的张先的作品并不多，但我想，张先拥有的一系列韵味无穷的名号，张三中、张三影、“云破月来花弄影”郎中、“桃杏嫁东风”郎中……仿佛在我们眼前再现了那个善于将细腻情感融入自然风光中的一流大词人，即便千载之后，再吟哦他这些经典句子，仍有口舌噙香、余音袅袅的感觉。好了，张先的《一丛花令》我们就讲到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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