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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兵 | 如何提升史学论文的文字表现力

桑兵 人文学术社 2022-01-05

桑兵(图源:百度百科)


作者简介:桑兵,教授,现任浙江大学人文学院文科资深教授,中山大学近代中国研究中心主任、孙中山研究所所长。主要关注晚清民国的政治、社会与文化,近代中日关系(以民间团体和学者为中心)等领域。尤其以近代中国的知识与制度转型为重点。桑兵教授对中国近现代史乃至东亚近代史领域的研究有明显的贡献,被认为是1990年前后中国大陆历史研究新潮流的重要推进者之一,引起了历史学界的广泛关注,在国内外享有盛誉。

文 | 桑兵
来源 | 《抗日战争研究》2020年第2期
摘自 | 近现代史研究动态


笔头表达与此类似。天赋不够,当作家自然不宜,可是写好史学论文未必不可勤能补拙。而且在下有一成见,史学须用清晰的文字表现复杂的内容历史文章太过顺畅,就难免夹杂作者自己心中的逻辑,而非完全依照史事重现本相。所以一出手就下笔如有神,很可能是自洽主题,未必能成为好的史家。好的史学论著大多是反复修改出来的,这样的琢磨过程,不仅使得论文越来越好,更重要的是驾驭文字的能力得到切实提高。会写一篇好论文,也就等于学会并且掌握了写好论文的技艺。攻读学位的过程中,一定要多写多改。以往没有电脑,全靠手写,成稿之后,不断增删,待到稿纸正反两面密密麻麻写满增补改订的文字,就要誊抄一遍,然后接着再改。这样的过程要重复多次(开始可能多达10次),篇幅较大的持续数年,才能大体满意。由此养成习惯,改用电脑后,可以随意修改,省去重抄的工夫,平时就将各篇成稿排列在页面上,反复推敲,随时增删修订。如果不下一番苦功,要想掌握提高适合史学的文字表达能力几乎是不可能之事。与其长期受困,不如痛下决心,一举战胜。
每到毕业季,常常可见导师们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因为对所指导的学位论文虽然多次提出批评意见,仍然通篇语病,东扯西拉,难以卒读。再度指出问题所在,时间又所剩无几,而学生临近生死判,五内俱焚,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只能将点到之处稍事改动,重新交来,病态仍旧,于是只好亲自动手,大加斧钺,边改边骂,生理与心理备受煎熬。导师为弟子代劳修改论文,看似职责所在,天经地义,实则遗患无穷。留学海外者,每每由导师逐字逐句修改文字,作为非母语的学生可以理解,因为要熟练掌握另一种语言写作到恰当的程度,实在是极为困难之事,绝非朝夕之功。但是作为母语写作,导师最好只是示范性修改,即改订数页,然后让门下自己揣摩、提高,自行通改全部文稿。如此反复多次,循序渐进。
当然,也有资质太差的学生,不是论文能写得多好,而是根本写不出合格的文字,甚至起码的达意也做不到。说实话,教这样的学生有些难为导师,等于让明道者承担发蒙的授业之责。尽管如今上上下下都有些混淆教书育人的本义究竟是什么,误以为大学以上仍然重在授业,连解惑的层面都不到,可是照本宣科是教不出人才的,所以当年蔡元培改造北大的五大措施之一,就是教师必须有研究才能上课。教人者自己没有研究心得,无论如何都培养不出学生的学习兴趣。大学阶段继续满堂灌输知识,而不是引导学生转变学习方式,从被动受教到主动吸取,自觉拓展,养成兴趣,找出方向,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基本的文字能力极差毕竟还是个案,既然能够进入博士研究生的层级,大多并非真的毫无文字基础。之所以这样的情形相当普遍,就学生而言,主要是没有适应史学表述的特殊需求,不能得心应手地将已经掌握的文字能力应用于历史论著的写作。他们原来喜欢的历史,类似说书和演义,又受坊间乃至域外的不良影响,将学院式的学问看作八股,内心有着本能的抵触,讲起历史来,大多不受约束地悬想,天马行空,任意驰骋。只是如此这般的激扬文字,往往不着边际。加之本科和硕士研究生阶段,缺乏史学的基本训练,没有掌握必备的技巧,或许写其他类型的文章尚可,尤其是答题式的文字,因为长年在不断的各种考试之中,熟能生巧。据说有些考研名校根本没有系统教学,只是一味应试练习,如果招生院校多出常规性的客观题,应答效果往往还在所谓一流名校的考生之上。可一旦变成主观题,就很容易现出原形。这样的学生考进来,往往令导师头疼不已,以至于有些院校招生时不言自明地将其列入另册。
更为重要的原因,是学生自己缺乏自觉努力。本来中学到大学,绝非又升了一级那样简单,而是从被动受教到主动学习的关键转折,可是许多学生习惯了从小以来的被安排,他们的人生,多是被家长、亲友、老师按部就班安排好的,因而缺少大学阶段最为需要的自觉与自动,加之大学本科教育的高中化偏向,多数人到了博士阶段才迫不得已摸索着进入自动学习的模式。明知自己存在短板却不能主动改变,或是想改变而不知如何是好,这些都是缺少主动自觉的表现。其实学习的基本能力之一就是模仿,自己写不好,模仿写得好的大体就可以解决。如果不知道谁写得好,或是连好坏也分不出来,还可以请教同学和老师。这也是大学之类的教育机构不可或缺的重要所在,即提供可以让读书种子发芽生长的环境要素。总之,兼听则明这样基本的道理并不难懂,更不难用,只要有心向学,沉潜努力,掌握一般性的文字技巧并非难事。不懂不会,短期情有可原,长期就显然是学习不努力或不会学习所致。
中国的汉语言文字有音韵音节,文言的白文句读,通过朗读,就容易点断,用方言写成的作品不易看懂,但读出声则易知其意。提高文字能力的重要一环,便是高声朗读,但凡佶屈聱牙的拗口处,文字必定存在问题。读起来抑扬顿挫,朗朗上口,则大体可通。
近人批评他人文字,常常责以不通,何谓不通,则标准各异。就学位论文而论,问题较为普遍的主要有下列各点:
(一)意思不清。作者的意思不能清晰准确地表达出来,语义含混,容易引起歧义。这种情形犹如大舌头说话,叽里咕噜在口中打转。其原因或是作者本来就没有想清楚事情的原委,自然也说不明白;或是虽然心里清楚但急于表现得有理论、有文采,结果反而以文害意;又或是刚刚脱离失语状态,一时间说不利索。治史应当义理、考据、词章三者兼备,史学论著当然不能没有道理文采,可是治史首在求真,第一步要将事情讲清楚,清晰准确,恰如其分,是起码的要求。在此之上,才能说理形文。所以应先将自己要说的意思充分捋清楚,然后尽可能简明扼要地表述出来。宁可失之直白,不可伪饰文采。
(二)表述太急。一句话的意思尽可能简单明了,不要加入太多的成分,模糊主旨。历史上的人与事都不能脱离相关条件,往往牵扯广泛,相当复杂。如果需要表达的意思较多,可以逐层分句渐进表述,不要试图在一个句子之中说多个意思。即使是需要加入各种相关条件的限定,也应该分句说明,否则搅和在一起,枝蔓过多,主干不显。
(三)主语频繁变换。一段文字尽量保持既定的语序,不要随意变换主语,使得但书太多,意思曲折回旋,以致前言不搭后语,甚至相互矛盾。但书过多是历史论著中常常出现的现象,越是初学者,越多用但书。相比之下,文字老到者但书就少得多。但书并非不能用,用得好还有奇效,滥用则文句晦涩,语意不畅。在这方面,属于逻辑语言的西文相对于模糊逻辑的汉语文的确略占优势,有的老师就教以用西文构思,再用中文表述,写出来的文字显得逻辑性较强,较为顺畅。此事的关键在于梳理清楚事情本身的顺序,与所要表达的意思的顺序相互合拍,能够提纲挈领,自然文从字顺。
(四)冗言废字过多。新手的文章,往往多有废字,有时画蛇添足,意思也嫌多余。修改学术论文最好的起始办法就是强制性压缩,不动结构,不删段落,单凭修订具体文字或句式达到整体上大幅度压缩。删繁就简的原则是只要不害意,则可删尽删,以最大努力删到极限,即无法增减一字,全文没有废辞。通过删削调整,不仅篇幅显著减少,而且意思更加清晰明确通畅。
(五)好用判断句。历史是复杂的,无论人或事都离不开一定的条件,判断句看似简单明确,却易生破绽,引发诸多连带问题。尤其是一些判断句具有排他性,最容易为人所诟病。历史是相对的,历史认识不能绝对化,这并非相对主义,而是认识历史的必由之路。所谓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判断句多而失准,往往暴露出作者对于所研究问题的把握未到应有境界,破绽百出,文字的弊病更加凸显。
万一真有无论如何也学不会的不知不觉,不妨先将自己的身段降到最低,视若笨鸟朽木,然后采取最原始也最有效的办法:背书死记硬背的教学方式,虽然颇受诟病,却是最后一剂苦口良药。文言时代,作文先要背书,《古文观止》之类,虽然只是适用于学塾层面,道理是一样的。钱穆说读书要自以为愚,天资聪颖尚且要虚怀若谷才能吸取精华,何况真的资质不如人。发蒙的学童或许对文章的内容毫无所知,所谓读望天书,博士生毕竟可以在背书的同时领会其意。首先,自己主动选择若干篇自认为写得好的史学专门论文,如果拿捏不准优劣高下,可以征询师友的意见。一般而言,选那些写得好的作者的文章,把握相对较大,不过要适合自己的程度和习性好尚。有的文章虽好,未必适合自己,或是不易学,不能一味慕名,以免东施效颦,画虎不成。选定范文之后,务必抛开博士生的面子,改变看他人研究不是取其所长而是专挑毛病的恶习,老老实实从头至尾背诵,背诵过程中不断揣摩作者如何谋篇布局以及论理、修辞、达意,遇到相似相同的事情如何举一反三,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文字表现力自然大幅度提升。以自己的所闻所见,只要痛下决心,认真背诵,两三个月即可达到脱胎换骨的程度,其变化之大,乍看之下不免怀疑有人代为捉刀。当然,前提是研究要达到一定程度,只是突破表述的瓶颈,若是研究本身尚未到位,强说新意,是无论如何不能表达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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