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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日晰 | 周紫芝词谫论

房日晰 新学丛
2024-09-14





房日晰先生(1939-2023),陕西旬邑人,西北大学文学院教授。曾任西大文学院中国古典文学教研室主任、中国《儒林外史》学会理事、中国李白研究学会常务理事。所撰《李白诗歌艺术论》《唐诗比较论》《宋词比较研究》及参与笺注的《李白全集编年笺注》誉满学林。先生学识渊博如海,数十年孜孜矻矻,严谨求实,视治学为生命,耄耋之年仍从事词学之研究,出版《宋词研究》。2023年12月16日,先生因病辞世,享年84岁。特此转发先生在《词学》(2019年第一期第四十一辑)发表之论文,以兹纪念。道山学海,春风桃李。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内容摘要


周紫芝生活在南渡前后,经历了靖康之难与高宗时期的社会动荡。作为下层士人,既遭战乱的颠沛流离之苦,又遇求仕的艰苦历程,其词充分地反映了下层士人漂泊不定的生活,也流露出希望国家强盛、江山一统的爱国情绪。其词除“自为一格”的清倩婉秀之作,尚有沉着雄快、飘逸淡远等多种风格。语言质朴,善用白描,在词的创作上取得了较高的艺术成就,在词史有较重要的地位。


关键词:漂泊  爱国情绪  清倩婉秀  沉着雄快  飘逸淡远




周紫芝(1082—?)①,字少隐,号竹坡居士,安徽宣城人。高宗绍兴十二年(1142)进士,官至枢密院编修官、右司员外郎。著有《太仓稊米集》、《竹坡诗话》、《竹坡词》,存词156首。

周紫芝曾谀颂秦桧而又为秦桧斥逐,宋人或轻其人品,被词界人冷落,其词未能在士人中广泛流传。这种境况,经元、明两代,也未改变。故周词在词史上的影响甚微。五四以后,吴梅、薛励若诸人,对其词甚为推崇,薛励若对其词评价尤高。他说:“其词上学晏、欧,下法柳、秦,造语极聪俊自然,为南渡前后的巨手。”又拈出《醉落魄》“江天云薄”、《生查子》“春寒入翠帷”、《踏莎行》“情似游丝”等词,认为这些词都极“清倩婉秀,实兼晏、欧、少游、清真数家之长,而能及于化境者。即列诸第一流作家内,亦无愧色。”②吴、薛之外,文学史家对周紫芝词大都不甚看好。陆侃如、冯沅君《中国诗史》对其词未著一字。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胡适《词选》、龙榆生《唐宋名家词选》、胡云翼《宋词选》、俞平伯《唐宋词选释》、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唐宋词选》,周紫芝词均无一首入选。可见他的词未能进入这些词学家的法眼。改革开放以来,有些宋词选本或选周紫芝词一、二首以为点缀。虽然如此,周紫芝词实则被人渐渐地淡忘了,他也逐渐从词史上淡出了。这种境遇,实在是他不该遭际的。我们须还他在词史上应有的地位,给其词以公正的评价。






周紫芝在61岁前是一个未入仕的下层士人,他生活潦倒困顿,“家贫,并日而炊。人嗤之,不顾。嗜学益苦。”③他在生活道路上苦苦挣扎,经常处于半饥饿状态。为了改变这种困顿不堪的生活,他将改变现状、改善生活条件的赌注完全押在读书求仕上,故在仕进道路上苦苦奔走竟达四十年之久。在这四十多年中,从国家大局来说,先有靖康之难,徽宗、钦宗二帝被掳,继有金人南侵,高宗逃难,政局处于动荡之中,人民四处流离。后来,南宋政权逐渐稳定,南北军事对峙。从他个人来说,父母相继去世,幼子夭折,历经诸种不幸。他外出读书游仕,以至上京考试,都要花钱。几十年漂泊无依,饱经忧患,尝尽人间辛酸。这种苦难的现实生活,在其诗中有较充分地反映。“梦思故园兵犹满,身落它乡路更穷。”(《送孙秀才兼寄达道人》)“避胡十年常作客,几见连甍变荆棘。此生忧火复忧兵,一事不成头雪白。”(《二月四日大火吾庐独免》)战乱给人民造成了严重的灾难,他生活无着,四处漂泊。“飘然北来,寓此一蜗。食无畎亩,衣无桑麻,藜苋满腹,杂以蚬蝦。”(《畦蔬一首》)“飘泊从人笑,穷愁费力排。平生临水意,老去若为怀。”(《秀淮亭晚眺》)“乱离归未得,且复此经年。”“鸟自知时节,人犹说乱离。倚楼天万里,无地置吾椎。”(《寓舍杂题三首》)“平生有窟如屋鼠,乱后飘零无定所。身随海燕作去来,心似宾鸿识寒暑……人生泛泛水中凫,身如逆旅家蘧庐。……只今兵犹满天地,黔黎谁复能安居。”(《群不逞乘时纵火以病良民有捕于官者辄送遣之或厚与之金使之出境二月二十八日敝庐为恶少见焚虽复仅免而官不为直不能言安三月六日徙居寓舍》)官匪勾结,百姓不得安生。“东池寄漂泊,画舸信夷犹。”(《次韵远猷东池晚思》)“客路犹漂泊,江山未定居。卖刀安得犊,弹铗竟无鱼。一饱非难事,平生不愿余。但能休旅枕,便可税征车。”(《寓舍杂题三首》之三)“久客横归棹,长年着短蓑。”(《归自须江泊舟于湖舟中书事》)如此等等,真切地反映了当时兵连祸结、不得安生的真实情景。他的生活如驾一叶小舟在这极端动荡的社会大浪中颠簸翻滚,随波逐流。只有经过大风大浪的人,才能真正理解其词中常出现的漂泊二字的真谛。故其词中,既有对国事的密切关注,时有爱国情绪的流露;又有对个人生活漂泊无依的悲叹,有着对安适生活的希冀。表现了南宋初期的动乱年代下层士人的思想感情,具有较典型的社会意义。

在国难当头、国家垂危之时,他梦想着企盼着国家的强盛,流露出对国事前途命运关切的爱国豪情,他借“天申节祝圣”抒发了他对国家强盛的理想:“红鸾影上,云韶声里,蒙天一笑。万国朝元,百蛮款塞,太平多少。”(《水龙吟·天申节祝圣词》)面对疮痍满目、强敌压境的现实,他以浪漫的笔调,写出了太平盛世的境况,反映出他对国事前途的希冀与乐观。他在《水龙吟·须江望九华作》中说:“问何时还我,千岩万壑,卧霜天晓。”“言在此而意在彼”,隐寓着打败金国收复中原的企盼。如果说上引这两首词在“祝寿”或“远望”中隐寓着强烈的爱国情绪,那么,他在《临江仙·送光州曾使君》中说:“铁马红旗寒日暮,使君犹寄边城。只愁飞诏下青冥。不应霜塞晚,横槊看诗成。”则是直面现实,写了“铁马红旗”的壮丽景色,歌颂了曾使君“犹寄边城”之壮志与横槊赋诗之豪情,写出了爱国将领的鲜明形象。从这些词里,可以看出词人对国家前途命运的关切,表现出下层士人的爱国热情。

周紫芝61岁时才中进士,他的一生几乎都在流浪漂泊中度过的。故其词中多写漂泊无依的境况。譬如《汉宫春·巳未中秋作》:

秋意还深,渐银床露冷,梧叶风高。婵娟也应为我,羞照霜毛。流年老尽,漫银蟾、冷浸香醪。除尽把,平生怨感,一时分付离骚。  伤心故人千里,问阴晴何处,还记今宵。楼高共谁同看,玉桂烟梢。南枝鹊绕,叹此生、飘转江皋。须更约,他年清照,为人常到寒霄。

这是诗人巳未(1139)年思念友人之作,时年58岁。词里表现出一种近乎绝望而又不甘就此潦倒终生的情绪。在词人笔下,首先营造了一个秋意浓郁的典型环境:“银床露冷,梧叶风高”,前边缀一渐字作领字,写其渐变渐进过程中,预示着更为悲凉的境况。“婵娟也应为我,羞照霜毛”,言我揣测就连那皎洁的月光,也羞于照我斑白的白发。这虽系我之主观猜测,也实在是逆料中之事情。如此境况,情何以堪。于是,遂将一肚子牢骚一股脑儿地倾泻而出:“流年老尽,漫银蟾、冷浸香醪。除尽把,平生怨感,一时分付离骚。”感情愤激,情绪冲动,词人愤愤不平之意,溢于言表。下阕写对友人的深切思念中,仍悲叹“叹此生、飘转江皋”的漂泊生活。表现了在内忧外患、风雨飘摇的暗淡局面下,下层士人虽困顿潦倒而仍满含忧世的深切感情,俱有“先天下之忧而忧”的高尚情怀。

又如《潇湘夜雨·濡须对雪》:

楼上寒深,江边雪满,楚台烟霭空濛。一天飞絮,零乱点孤篷。似我华颠雪领,浑无定、漂泊孤踪。空凄黯,江天又晚,风袖倚蒙茸。  吾庐,犹记得,波横素练,玉做寒峰。更短坡烟竹,声碎玲珑。拟问山阴旧路,家何在、水远山重。渔蓑冷,扁舟梦断,灯暗小窗中。

此词写他在大风雪天漂泊异乡、思念家园、欲归无由的情景,表现出在外游子凄凉暗淡孤苦无着的心绪。“似我华颠雪领,浑无定、漂泊孤踪。空凄黯,江天又晚,风袖倚蒙茸。”以白描的手法,写出了他孤苦孤寂的处境。词人走投无路,欲归则“水远山重”,路途艰难,归棹难觅。这是何等艰难的处境。漂泊无依,何以为生?

周紫芝一生在外漂泊很久,潦倒不堪。故写其漂泊无依的词作,在其词集中,随处可见。

应念江南倦客,家何在、漂泊江湖。天教共,银涛翠壁,相伴老人娱。

《潇湘夜雨·二妙堂作》

飘零无定期。……可怜踪迹尚东西。故园何日归。

《阮郎归》“酴醿花谢日迟迟”

词人不仅写漂泊,也写漂泊中落魄生涯之凄苦境况:

浮生正似风中雪。丹砂岂是神仙诀。世间生死无休歇。长伴君闲,只有山中月。

《醉落魄》“云深海阔”

杨花却似人漂泊。春云更似人情薄。如今始信从前错。为个蝇头,轻负青山约。

《醉落魄》“柳边池阁”

前者写个人漂泊中生活之孤寂,后者则写了他漂泊无定、人情如纸、仕途无路的艰难处境。这分明是在写科第中的落魄,为了蝇头微利,求得一官半职,却负了“青山约”。“杨花却似人漂泊”,表面是写杨花在空中飞舞,实则是写词人的漂泊。他个人在社会上漂泊无依,犹如杨花之随风漫天飞扬而竟无落处。这样写,将人之漂泊无依,形容尽致。

如果说:“杨花却似人漂泊”、“浮生正似风中雪”,是写其漂泊生活中无依之状态,那么“此生三度试甘酸。欲归归尚难。”(《阮郎归·西湖摘杨梅作》)是借摘杨梅而拟多次科第失意的情景,虽然“言在此而意在彼”,读之却令人一目了然。读此词,似觉词人痛心疾首之状,与《儒林外史》中描写的周进撞贡院号板、范进抱母鸡在市场出卖同一境遇也。

词人写几十年的漂泊生活是真实的,也是典型的。宋代下层士人在仕途上奔竞者数以万计,而每年登第入仕者不过数百人而已。譬如“淳化三年贡举人数是17300人,而录取的进士名额是353人,二者之间的比例是百分之二左右。”④其余人只能漂泊流浪,在社会上继续苦苦挣扎。所以,周紫芝词中写漂泊无依,不是他一个人,也不是个别人,而是一层人,是处在大宋王朝时期,整个下层士人的生活的真实境况。我们读他的词,由此看到在宋代,尤其是南北之交的战乱时期,在仕途上奔竞的下层士人生活无着、辛苦悲酸、苦苦追求的恓惶情景。他们热切地追求仕进,渴望成功,是想“学成文武才,货于帝王家”,从而入仕为国家为社会做出自己一生应有的贡献。因此,宋代下层士人在仕途上奔竞与追求,是值得肯定和赞赏的。

在诗言志、词缘情的文学创作思维定势的左右下,周紫芝在他的词里曲折地流露出爱国情绪,抒写了漂泊无依的流离生活,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社会的一个侧影,词的内容还是较为丰富的,而且是有所突破的。有些词论家无视词的创作样式的特殊性与周紫芝词集中反映的较为丰富的社会生活,而指斥其“题材狭小,廊庑不广”⑤,显然是不顾客观情况而厚责于人了。






周紫芝在词的创作上,取得了较高的艺术成就。其词很有个性,词的艺术风格是独树一帜的。

谈到周紫芝词,永瑢谓:“其词盖初学晏几道,晚乃刊除秾丽,自为一格。”⑥这说明他在词的创作上,形成了独特的艺术风格。纵观周紫芝的艺术风格,这表明周紫芝在词的创作上,是相当成熟的。

周紫芝词的艺术风格之一是沉着雄快,颇类东坡之豪放词风者。谈到周紫芝词,吴梅曾说:“余最爱《品令·登高词》。其到半云:‘黄花香满。记白苎、吴歌软。如今却向,乱山丛里,一枝重看。对著西风搔首,为谁肠断。’沉着雄快,似非小山所能也。”⑦吴说诚是,晏几道的确写不出这样的词。细检周紫芝《竹坡词》,类似《品令·登高词》风格沉着雄快者,有好多首。可以说,沉着雄快,是其词格特征之一。譬如:《浪淘沙》“落日在阑干。风满晴川。坐来高浪拥银山。白鹭欲栖飞不下,却入苍烟。千里水云寒。正绕烟鬟。拍浮须要酒杯宽。天与吾曹供一醉,不是人间。”不特雄快,而且豪气满怀。又如:

甘泉书奏。报幽障、沈烽后。明朝重九,茱萸休恼,泪沾襟袖。怕衰黄花,也解笑人白首。

《品令》“西风持酒”

堪笑此生如寄,信扁舟、朅来江表。望中愁眼,依稀犹认,数峰林杪。万里东南,跨江云梦,此情多少。

《水龙吟》“须江望九华作”

如此等等,都写得矫健雄快,沉着有力。词人情绪激动,以雄健的文笔,写出胸中深沉的情思。读起词,诗人写词时须髯飘动之状,隐然可见。余如《浣溪沙》“近腊风光一半休”、《浣溪沙》“欲醉江梅兴未休”、《浣溪沙》“无限春秋不肯休”等,都写得沉着雄快,实得其东坡词的神髓。顾随在评东坡《木兰花令·次欧公西湖韵》时说:“前片四句,一口气读下去,不知怎的,沉着之中,总溢出飘逸,而凄凉之中,却又暗含着沉雄。”⑧我们读周紫芝的一些词,也会有同样的感觉。周紫芝一生生活窘迫,四处漂泊,境况凄凉,然其悲壮之志犹存,求仕之雄心不减,故其词写得飘逸而悲壮。毛晋云:“紫芝尝评王次卿诗云:如江平风霁,微波不兴,而汹涌之势,澎湃之声,固已隐然在其中。其词约略似之。”⑨这种雄快的词,虽非其主导风格,却占有相当的分量,且艺术表现上相当成熟,颇趋醇美。是其词创作成就的很重要的一部分。绝不能忽略不论,更不能等闲视之的。

如果说雄快在周紫芝词中只是“偶尔露峥嵘”,那么清倩婉秀,才是所谓“自为一格”者,是周词的主导风格,写得十分出彩。这类词使周在宋代词坛显山露水,颇有风光。

词的正宗是婉约词,要求写得清丽婉转,回肠荡气。词为艳科,有时就不免滑入艳丽淫靡。周紫芝无一首艳词,更不用说是不写淫词的了。虽然他的词有写妓、赠内、闺情等,但都写得感情真挚、深厚、庄重,不及床笫,不涉淫靡。含蓄蕴藉,清新婉秀。

他在《鹧鸪天》“楼上湘桃一萼红”的词序中说:“予少时酷喜小晏词,故其所作,时有似其体制者,此三篇是也。晚年歌之,不甚如人意,聊载于此,为长短句体之助云。”这说明他早年拟晏几道词,词风深秀婉约,后来逐渐脱略形迹,走出模拟而进入独创,其词风已脱离了小晏的俏丽,写得清倩,摆脱了小晏的婉曲,而写得婉秀。如《醉落魄》:

江天云薄。江头雪似杨花落。寒灯不管人离索。照得人来,真个睡不着。  归期已负梅花约。又还春动空漂泊。晓寒谁看伊梳掠。雪满西楼,人在阑干角。

你看,他将游子思乡的情绪写得何等浓烈,然词格又是那么清秀淡远。上阕写他在初春的雪天,因思念亲人彻夜难眠的情景:天空薄云淡淡,雪像杨花一样在空中飘落。环境索漠,十分无聊。通过氛围的渲染,写出了思乡难眠之境,逼出“真个睡不着”。实话实说,非常真切。词人以直寻的境况、直白的语言,写其因思念远人辗转反侧不能入眠的真实情景。下阕写思乡的思想活动:已过了约定梅花开放时的归期,早已是春意浓郁,仍然漂泊在外。一个“空”字,写尽了漂泊无依欲归未能的怅怨情绪。“晓寒”三句则从对面着笔,写妻子晨起梳妆无人伴赏而在“雪满西楼,人在阑干角”瞭望远人,企盼已归的情景。此情此景,令人长叹不已。此词写景,写环境,实则是写词人思念妻子的深切感情,由此而将思乡之情写得淡而实浓、直而实婉、粗而实秀,实在是一首不可多得的清倩婉秀之作。它比那些浓得化不开的词人之词,更有着感人的艺术力量。

再如《卜算子·席上送王彦猷》:

江北上归舟,再见江南岸。江北江南几度秋,梦里朱颜换。人是岭头云,聚散天谁管。君似孤云何处归,我似离群雁。

这是一首酒席筵前送人之作,属应酬词。然因与将要离别的友人感情深厚,不忍使他离去,又因自己的漂泊无依,对友人的离别恋恋不舍,大有“客中送客客中怜”之意味与境况,故写得非常感人。上阕写别离,借以抒发与友人不忍离别之深情。首二句叙事,紧承词题席上送人,谓王彦猷将乘归舟要回到离别已久的江南。友人将回到故地江南,心情该是欢快的。接着写几年来他在江南江北一直漂泊不定,随着时光转换,人已衰老。“朱颜换”,既因时光的流失,也与多年生活之异常艰辛有关。“人似岭头云”二句喻人:聚散无人管束,抒发即将与友人别离之无奈。最后说你像“孤云”、我像离群之孤雁,两人都在漂泊不定,哀叹生活之困苦与凄凉。此词虽然发抒窘迫悲苦之情,却仍然能写得清倩婉秀,哀而不伤。

周紫芝这种清倩婉秀之作多多,在词集中随处可见:

春寒入翠帷,月淡云来去。院落半晴天,风撼梨花树。  人醉掩金铺,闲倚秋千柱。满眼是相思,无说相思处。 

《生查子》

东风歇。香尘满院花如雪。花如雪。看看又是,黄昏时节。  无言独自添香鸭。相思情绪无人说。无人说。照人只有,西楼斜月。

《秦楼月》

这些清倩婉秀之作,非常耐读。至于清倩婉秀之词句,更是俯拾即是:

相对语春愁,只有春归燕。

《生查子》“青丝结晓鬟”

眉翠莫频低,我已无多泪。

《生查子》“新欢君未成”

别调不堪闻,红泪销残烛。

《生查子》“清歌忆去年”

薄倖不归来,冷落春情绪。

《生查子》“金鞍欲别时”

如此等等,写闺怨、抒别情,清丽婉曲,真切感人。书写时多用白描,颇有韵致。诚如孙亮所评:“至其嬉笑之余,溢为乐章,则清丽宛曲,当口口是,岂苦心刻意而为之者哉?”⑩

周紫芝词艺术风格之三,是飘逸淡远。且看《减字木兰花》:

春闲昼永。城下江深山倒影。净扫风埃。收拾烟光入句来。短窗闲倚。身似浮云门似水。谁伴余年。结得青山一个缘。

细味此词,神似李白《独坐敬亭山》之境界。词人看来是闲逸的,实则是很孤独的。“短窗闲倚,身似浮云门似水”,写出他漂泊无依之状。“谁伴余年,结得青山一个缘”,词人在与青山融合中,似消解了孤独。其实,则更为孤独。虽然如此,词情是淡远的。词调是飘逸的,读了有洒脱之感。类似之词如:

天意不放,人生长少。富贵应须致身早。此宵长愿,赢取一尊娱老。假饶真百岁,能多少。

《感皇恩·除夜作》

近日谢天,与片闲田地。作个茅堂待打睡。酒儿熟也,赢取山中一醉。人间如意事,只此是。

《感皇恩·竹坡老人步上南冈,得堂基于孤峰绝顶间, 喜甚,戏作长短句》

人间何物是穷通。终向烟波作钓翁。江不动,月横空。漫郎船过小回中。

《罗叔共五色线中得玄真子渔义词拟其体仆

亦漫拟作六首》之五

他似乎看破红尘,不想再为功名奔波,也不想为生活劳碌,欲过闲适潇洒之生活。以洒脱之笔调,写出闲逸之境界,如方士或神仙之生活。其词风自然显现着飘逸淡远的格调。






谈到周紫芝词在词史上的影响时,冯煦曾说:“至竹坡、无住诸君子出,渐于字句间凝炼求工,而昔贤疏宕之致微矣。此亦南北宋之关键也。”⑪关于陈与义词在词史上的影响,可以存而不论,而对周紫芝词之评价,似乎远离事实,不符合周紫芝词的实际表现。我们在上文谈到周紫芝词的雄快、飘逸、清远,在这类词里,无不充溢着疏宕之气。即使那些写得清倩婉秀之作,也时有疏宕之气。至于“渐于字句间凝炼求工”,我们细检《竹坡词》,“鸟语唤回春梦,春寒勒住花梢”(《朝中措》“雨余庭院冷萧萧”)之“唤回”、“勒住”、“泪珠阁定空相思”(《踏莎行》“情似游丝”)之“阁定”等少数字句凝炼外,绝大部分都写得平实自然,其词并不以追琢见长,不以凝炼取性,既不以华丽之词藻炫人眼目,更无过多的故实充斥其间,他善以白描的手法,将词写得明白如话,自然流畅,深切感人。譬如:

梅子生时春渐老。红满地、落花谁扫。旧年池馆不归来,又绿尽,今年草。  思量千里乡关道。山共水,几时得到。杜鹃只管怨残春,也不管、人烦恼。

《忆王孙·绝笔》

上阕写冬去春来,时令转换,而迟迟未归。下阕则抒发欲归来能的烦恼。写得那么自然真切,情景如画。

又如:

多病嫌秋怕上楼。苦无情绪懒抬头。雁来不寄小银钩。  一点离情深似海,万重凄恨黯如秋。怎生禁得许多愁。

《浣溪沙》

写的是词中长见的离情,主人公是深闺中之思妇,她因丈夫外出,索漠、愁闷、无聊,情绪是那么低落。心里是那么坦荡,情绪又那么缠绵。词人无意追琢求工,却写得那么自然慰贴。似脱口而出,真情从肺腑自然流出,感情又那么深厚。读他的词,你不能不佩服其语言白描以至到家的功夫。他的词不仅不似南宋词人的用语追琢,反倒有点像五代宋初语言的真朴,呈现着返朴归真的精神。词的语言与其说是对南宋词语言风格的开拓,毋宁说是对北宋词语言自然洗炼风格的颇为严格的持守。

周紫芝词在词史上,应有不俗的地位,我们不无遗憾的感到,他的词在传播中受到了一些意外的羁绊:无有重量级文人对其词的崇赏,无有粉丝歌妓对佳作为之传唱,或因其诗谀颂秦桧父子而受到士人的卑视,影响了他在词史上地位的奠定。总之,其词在经典化过程中,受到了种种负面影响,阻碍了人们对“庐山真面目”的揭示,以至在词史上走向边缘化的地步。因此,我们应当深入研究他的词,使其词在词史上逐渐地显山露水,得到彰显。



注释:

①关于周紫芝卒年,毛晋谓“绍兴乙亥卒”(《竹坡词跋》),乙亥为1155年。故许多文学史家都说他1155年卒。吴熊和主编的《两宋词汇评》也定于1155年卒。但将他的《水龙吟·天申节祝寿词》系于孝宗元年(1163年),如果此词系年可靠,则是年仍在世,享年至少82岁。又词云:“假饶真百岁,能多少。”(《感皇恩·除夜作》)“百岁能几许,无多子。”(《感皇恩》“无事小神仙”)揣其语气,写词时当离百岁不远了。其寿考或在85岁以上。

②薛励若《宋词通论》第244页、245页。开明书店,民国三十七年。

③毛晋《竹坡词跋》,《宋六十名家词》(十三)第25页。商务印书馆,中华民国二十二年。

④黄云鹤《唐宋下层士人研究》第19页。河北人民出版社,2006年。

⑤常国武《新选宋词三百首》第226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

⑥永瑢等《四库全书简明目录》第892页。中华书局,1964年。

⑦吴梅《词学通论》第79页。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

⑧《顾随文集》第14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

⑨毛晋《竹坡词跋》,《宋六十名家词》(十三)第25页。商务印书馆,中华民国二十二年。

⑩孙竞《竹坡词序》《宋六十名家词》(十三)第1页。商务印书馆,中华民国二十二年。

⑪冯煦《蒿庵词话》第65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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