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否一直深信：竞争，就是要和人斗个你死我活？
王立铭
深圳湾实验室分子生理学研究所资深研究员、副所长
神经科学家
在中国，进化论是一个耳熟能详的概念——但如果实际细说起来，很多词可能都存在着大量的误解。
其中一个就是：生存竞争。
首先，我们来看一个小题目：下面这三个图，哪一个反映了生存竞争？
事实是，这三张图都是达尔文眼里的生存竞争。
“生存竞争”这个词，在普通人眼里确实很容易被联想到“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弱肉强食”“优胜劣汰”，这种你死我活的竞争。包括今天很多商业领袖讨论进化的时候讲狼性、赛马等概念，本质上讲的是同一回事。
首先，为什么我们会对生存竞争有这样的误解或错觉？
这倒也不怪咱们这代人。因为进化论这个词最初被严复引入中国的时候，就是带着非常强烈的意图的，就是要告诉中国人，这个世界就像是一个丛林一样，如果不奋发图存，我们就要亡国灭种。这个观念也深深影响了之后在中国接受进化论思想的人。
但这其实也不全是严复先生的问题。因为“生存竞争”这个词在当时“马尔萨斯陷阱”这个著名概念下，已经隐含这种弱肉强食的含义了。
按照马尔萨斯的理论，人类人口数量是指数型增长的，但人类生产的粮食作物产出只能线性增长，因为我们无非是在一块土地里投入了更多人力。总有一个时候，人口的数量要超过环境的承载力。
这时候就会发生马尔萨斯灾难或陷阱，人会在瘟疫、战争、饥荒等灾难方式死掉一批人，最后剩下的人才可以继续存活。
当然，今天这个理论在人口、社会学层面已经不成立了，因为我们粮食生产在农药、机械的使用下，很长一段时间内已经超过了线性增长；另外，人口也已经不再是指数增长了。
这个理论当时启发了达尔文。因为它提醒了达尔文，当生物的数量超过了环境能承载的量，生物需要掐个你死我活。但是达尔文没有停在这一步——如果达尔文停在这一步，就和我们上面提到的片面理解相差无几。
达尔文超越了这一步，在书里专门提出了不同层次的生存竞争：种内竞争、种间竞争、环境竞争。
种内竞争，就是我们惯常理解的生存竞争，发生在同一个物种的不同个体之间，斗个你死我活。可想而知，这种竞争会高度同质化，因为谁也来不及发展新的能力，而且竞争的持续时间很短。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间竞争。顾名思义，就是物种之间的竞争。
针对种间竞争，达尔文在书里问了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完全不同的物种之间，照理来说没有任何共同的利益，应该发生最激烈的竞争，但为什么在自然界里物种之间除了捕食关系，很少出现明显的竞争关系？比如斑马和羚羊两种食草动物，为什么很少见它们在非洲草原上打架抢草？
后来达尔文给出了一个有意思的结论。那是因为两个物种在形成的过程中，有足够长的时间进化，并逐渐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生存能力，以及自己生存所需的独特资源，也就是我们所谓的生态位。
如此以来，它就可以在物种之间做到一个区隔，反而不需要发生很激烈的竞争就能生存下来。
以斑马和羚羊为例，生存的时空虽然都是非洲草原，而且都是白天吃草，但是斑马进化出很强的消化能力，可以以吃草的叶子为生；而羚羊则进化出了独特的嘴巴结构，使得它吃埋在土里的草的根部。
随着它们朝不同方向的进化，并形成两个物种，两者之间反而没有那种你死我活”的竞争了。
所以，靠分化的能力寻找不同的资源，这也是一种生存机密，而且可能是更重要的生存基本。所有种内竞争的胜利者必须要实现这点才能长期地活下去。
最后一种竞争是环境竞争，因为生物也需要和环境竞争。
比如仙人掌，在达尔文看来，它所有的变化，包括把叶子变成针、使得蒸发水分比较慢，本身也是一种和环境的抗争。
实际上，在达尔文第一版到第六版的《物种起源》里，用的表述方式不是“生存竞争”，而是一个比较绕口的说法：“为存在而奋斗”（struggle for existence）。
由此可见，如果我们对“生存竞争”抱着这样的误解，笃信优胜劣汰，认为但凡竞争都得斗个你死我活，我们的视野、思维无形中就受到了大大的限制。
因为我们没有意识到还有另外的生存方式，比如到新的生态位去开发新的生存空间和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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