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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丁|胡名之為史料

王丁 丝路文化采撷 2023-05-28







 作 者 简 介  

 











王丁教授,先后就读于中山大学、北京大学、柏林自由大学,哲学博士。曾在京都大学、汉堡大学、中山大学、上海外国语大学工作,现为北京外国语大学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中外关系史、宗教史、历史文献学和丝绸之路研究。出版《语藏集》(2021年)及中外文论文多篇。








胡名之為史料


王  丁




在《人名之為史料》中,本人曾提出(1)胡名對文書、文本斷代的輔助意義,以及(2)胡名中的摩尼教人名(曹磨你,來源於摩尼Mānī)對摩尼教流行內亞、中國的史料意義。[‍1] 這是胡名對於歷史研究的在“用”的一面的意義。

其“體”在於胡名的本質:語源與族源。中古胡人為中國古史記載中的“西胡”,以現代學術的概念稱呼,即印歐語系伊朗語族的成員,包括波斯人、吐火羅人、粟特人、嚈噠人、於闐人等。古代中國對他們的人名有一個特殊的作法,即根據其來源國的名字賦予一個漢字書寫的姓氏,史稱“以國為姓”,如安、康、曹、石、史、米、何、(吐火)羅、白/帛、畢、翟、支、竺/竹、鄯、裴、龍、穆//睦、魚/虞、和、滑、骨(骨咄)、末、揖怛/厭怛、尋、花、粟等等。粟特諸國稱為“昭武九姓”,昭武為其王名Chamukcmʾwk)的音譯[2] 胡姓與胡名相輔相成,是研究胡國、胡族、胡人的第一等語料,正確地開掘其中的信息,將有史料開源之功。

柏林勃蘭登堡科學院藏吐魯番吐峪溝出土Ch/So 14761粟特語人名表

中古諸胡中以粟特人最為活躍,他們曾在歐亞絲綢之路孔道的社會生活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他們的名字見於現存的粟特文字記載的有1500個左右(包括宗教中的神祇名)[3],屬於一手原語資料。其他語言記載中也有從形態上可以甄別的粟特語源名,這在語言學上稱為Nebenüberlieferung/side tradition,我建議譯為“旁系傳承”。漢文史料中關於粟特人的記載非常多,從可以確定有中亞胡人來華、在中原世界留下種種印記的十六國時代起,經隋唐以迄五代、宋初,數百年間,在各類文獻(史籍、筆記、僧傳、行紀、詩文、文書、墓誌、造像記、壁畫榜題等)中有名姓可稽的胡姓男女,職業範圍廣及王侯遣使、商隊販客、傳法僧侶、寺觀法師、武人將帥、官吏、學士、譯語人、農人、畜牧馴馬客、醫工、畫師、建築匠作之人、特色藝匠、歌舞雜技、星命占卜、內侍宦者、賓客、僕婢以及門閽家丁各行各業,名字的數量就目前所知當可逾萬。與粟特本語存世的名字相比,這是漢文史料“旁系傳承”對胡人史料的一個極大補充,足見中國史學對世界史的貢獻。

法國國家圖書館藏敦煌文書《敦煌縣從化鄉差科簿(P.3559)》局部

按形態分類,胡名有(1)音譯名、(2)義譯名、(3)音義合璧名、(4)純漢語名。[4]從數量看,漢文記載中記錄的胡人名字以純漢語名所佔比例最高。以八世紀中葉“安史之亂”涉及的胡姓將帥的名字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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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安祿山生平有關的還有三位胡人: 1.    安延偃  2.    安道買   3.  安波注

以上胡名中,音譯名安祿山(粟特語 rwxšn)、安延偃(粟特語 yʾnn)、安波注(粟特語 pʾc)這三個名字的原型有考,(康)沒野波的名源待考。(何)數,也許是一個簡略形式,比較粟特语 ʾwšyʾn及其音譯名“安/畢/羅數延”。迄今眾說紛紜未得其解的(康)阿義屈達干,可以復原為突厥語 Ayï Kül Tarkhan;阿義為回鶻語 ʾʾyy/ayï(義為“母亲”)的音译。回鶻語魔法書題記U 3092/T II Y 15:505有兩位女性供養人,名為Siukui Ayï, Vapkui Ayï[5] 哈密屯在伯希和文書中釋讀出的另外兩個女性供養人名Ayi Tükäl Silig Ayi On βatar[6],也含有這個名字成分。康阿義屈達乾身為男性,名字中帶有“母親”語素,可能是顯示其母為突厥人,父親為康姓粟特人,所以他的家族認同為粟特,其人實為粟特、突厥混血。至於神道碑說他的曾祖名為頡利,祖父名染,父親名頡利發,其中頡利(El)和頡利發(Eltäbär)均系突厥語,後者為突厥語官稱,顯示康姓人效力於突厥政權的時代背景。至於他的祖父名字染(*ɲiam’),為單音節,有可能是音譯的簡略形式,試比較包含染字的粟特語復合名漢寫形式:(石)染典(《吐魯番出土文書》IV/276 唐開元二十年/732年瓜州都督府給西州百姓游擊將軍石染典過所,游擊將軍)、康染顛(《冊府元龜》971/11243頁修訂本,石國王婿,唐天寶二年/743來朝),中古音均為 *ɲiam’ tεn’,對應於粟特語 *žymtʾyn “favour (of the god) Zhēmat”[7]。同一個名字有另一種音譯:射勿,如史射勿(大隋正議大夫右領軍驃騎將軍故史府君之墓誌銘,名射勿,字槃陁)[8]Zhēmat/ δrymʾt, δrymt,即希臘豐穰女神DemeterΔημήτηρ)的伊朗語變體,廣泛用於人名Lurje 2010, No. 442

以上祿山、延偃、波注、沒野波、數、阿義屈達干6個名字屬於音譯名,佔全部43人的14%,實為絕對少數。(曹)將軍,有可能是胡語人名snkwn/sʾnkwn的義譯,是一個頻繁見於粟特、突厥回鶻人名,以職官稱謂作為名字,其語源說到底仍是來自漢語,所以也可以視為一種回譯。(安)道買,字面義為“買於路上”,是一個“語句名”Satzname,即相當於一個表達事況的包含動詞的短句)。“買德”是一個常見的胡名,如安買德、曹買德、何賣德、康買得和石買德,粟特語形式為 xrytk(見於大谷文書2921中古波斯語有復合形式 Asp-xrīd“買駒”、Diz-xrīd“買(於)城堡”。[9] 根據穆斯林史料,751年(唐天寶十載)之前在位的史國君主名為 al-Ixrīd,名字的意思即是“買得”Lurje no. 1418。盧湃沙博士提醒我,巴克特里亞語人名有 σαγγοχιρδο (Sang-khird)“(以一塊)石頭(的價格)買來的”[10]。名字“忠臣”、“忠順”、“孝忠”表示忠君之志,“武臣”、“定方”適合用為武將的名字,“思德”、“思義”、“思忠”、“思明”取義於儒家思想,“朝義”則是“慕義來朝”縮略語的倒裝。安祿山本人的名字,據恆寧(W. B. Henning)考證,來自伊朗語 rwxšn“光明”[11] 安祿山的兒子安慶緒、慶宗、慶長、慶恩、慶和,名字則全變為漢家風貌,以“慶”為行輩字加吉祥語起名。從名字看,安祿山一家搖身一變,儼然成了有傳統的大戶人家。純漢名在胡風勁吹的開寶時代尚且佔據上風,可見胡名的旁系傳承一方面是保存粟特人名固有成分,另一方面則是在漢文化的環境中接受漢名,其胡族性質由胡姓來表徵,而屬於舶來品的“以國為姓”的安姓本來對應於安國Bukhara,歷經幾個世紀後蛻變為 ʾʾn-kwtrʾk“安家所出”[12],如此一來,見於吐魯番出土的中古波斯語文書題名的安姓 ʾʾnjyrkyyʾʾnlʾw[13]和見於敦煌突厥化粟特語文書的安姓 ʾʾn cwrtn[14],都是用胡語字母轉寫的漢語名字,也就是漢譯胡。出於同樣的原因,康国Samarkand之人的姓氏變為xʾn-kwtrʾk“康家所出(子嗣)”。xʾn ʾʾn反而是漢語“安”“康”的音譯,與表示“張氏”的cʾn-kwtr[15]完全同構。胡人如此數典忘祖,透露的是他們民族認同的變化,從國族、部族落籍為鄉里的家族,意識里已從“康國人”变为“康家人”,儼然已經是張王李趙百家姓中的一員了。

新疆博物館藏吐魯番出土《高昌曹莫門阤等名籍》(《吐魯番出土文書》壹/359)

見於吐魯番出土漢文文書記錄的昭武九姓人名約有850[16],其中音譯名為數可觀,但總體上仍不佔多數。具體到斷代研究,音譯名和漢風名的比例尚有詳細比勘的餘地。邊地高昌大約於六、七世紀之交製作的《曹莫門阤等名籍》所存46個人名盡為音譯。《唐神龍三年(707年)高昌縣崇化鄉點籍樣》既有胡姓人又有漢姓人。胡姓名字37個,其中16個為明確的音譯。唐天寶十載(751年)《敦煌縣從化鄉差科簿》(法藏敦煌文書P. 3559顯示的是一個胡姓人為人口主體的聚落村,所記的百餘個胡姓人眾的漢語名字中,也是音譯形式少,漢風名字多。胡姓墓誌所顯示的情形類似,音譯名集中出現於北朝時期,進入唐代以後的大趨勢是越來越多胡姓人的名字呈現漢風漢貌,音譯名愈來愈少,其後五代以降,在胡姓人名中千不獲一,在宋代幾近消失。代音譯名而起的無疑是純粹漢名,其背景是北朝以降胡族語言文化融合於漢語言文化、命名風俗同化於漢文化的漸進過程。

從胡姓胡名在中國歷史中經歷的變遷可以看到,區區幾個字的人名在家族、村落、集團、階層等社會維度和世代的時間維度上就呈現出“漢化”的大勢,固有文化基因中何者為常,在新環境中何者能變,何者甚至能夠反客為主,為主流文化吸收,造成與“漢化”相輔相成的“胡化”。以群體生活志(prosopography)的方法,以有名可稽的人物組成的社群、集團——特別是作為普通平民百姓,他們在傳統官方載籍中難得留下一點痕跡,卻往往是出土官私檔案文書的主角——為對象的史學研究,可以進行具體的實證研究和全面系統的理論性歸納。

                                  (2022年5月18日)



注释及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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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中山大學學報》2020年第5期,第115-119頁。

[2] Yutaka Yoshida, “On the origin of the Sogdian surname Zhaowu 昭武 and related problems.” Journal asiatique, Vol. 291/1-2, 2003, pp. 35-67.

[3] Pavel Lurje, Personal names in Sogdian texts. Vienna 2010.

[4] 拙作《胡名釋例》,《敦煌寫本研究年報》第十三號“高田時雄先生古稀記念”專輯,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2019年,第99-134頁。

[5] 參Peter Zieme, „Materialien zum uigurischen Onomasticon. II.“ Türk Dili Araştırmaları Yıllığı-Belleten, 1978-1979, pp. 83, 85-86。

[6] James Hamilton, Manuscrits ouïgours du IXe-Xe siècle de Touen-Houang. Paris 1986, 1.11', pp. 10, 180.

[7] Y. Yoshida & E. Kageyama, “Sogdian names in Chinese characters, Pinyin, reconstructed Sogdian pronunciation, and English meanings.” Apud Valerie Hansen, ‘The impact of the Silk Road trade on a local community: The Turfan Oasis, 500-800.” In: É. de la Vaissière & É. Trombert (eds.), Les Sogdiens en Chine. Paris 2006, no. 27.

[8] 羅丰《固原南郊隋唐墓地》,文物出版社,1996年,第16-18頁。

[9] Gignoux Noms propres sassanides en moyen-perse épigraphique. Wien 1986, pp. 49, 77.

[10] N. Sims-Williams, Bactrian personal names. Wien 2010, No. 402.

[11] 附見於E. Pulleyblank, The background of the rebellion of An Lu-shan. Oxford 1955, pp. 15, 111 n. 37。

[12] W. B. Henning, “The Sogdian texts of Paris.” Bulletin of the 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 Vol. xi, 1946, p. 736.

[13] F.W.K. Müller, “Ein Doppelblatt aus einem manichäischen Hymnenbuch (Maḥrnāmag).” APAW, 1912, Nr. 5, S. 113-114. 参 Y. Yoshida, “Rev. N. Sims-Williams & J. Hamilton, Documents turco-sogdiens du IXe-Xe siècle de Touen-houang.” Indo-Iranian Journal, Vol. 36, 1993, pp. 366-367. 

[14] N. Sims-Williams & J. Hamilton, Documents turco-sogdiens du IXe–Xe siècle de Touen-houang, London, 1990, p. 28.

[15] 見於粟特語買婢契,吉田豊、森安孝夫、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博物館《麴氏高昌國時代ソグド文女奴隸売買文書》,《內陸アジア言語の研究》V,1988年,第5、13頁。

[16] Yutaka Yoshida, “Personal names, Sogdian i in Chinese sources.” Encyclopædia Iranica (2006, http://www.iranicaonline.org/articles/personal-names-sogdian-1-in-chinese-sources).







漫漫丝路,愿君采撷


本文原刊:《中外論壇》2023年第1期,上海古籍出版社,2023年3月,第9-1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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