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加缪:勇敢些,从现在开始就该靠理智行事了

听人文 2022-12-09
关注本号,日推资源
 勇敢些从现在开始就该靠理智行事了  

文丨加缪

节选自《鼠疫》上海译文出版社

在二月的一个晴朗的早晨,各道城门终于在黎明时分打开了,这个举措受到本市居民、报纸、电台以及省府公报的欢呼致意。尽管像笔者这样的人大多不能全身心投入欢庆的行列,我仍然应该把开放城市之后的狂欢时刻记入编年史。


盛大的庆典活动不分昼夜。与此同时,火车站的列车开始冒烟,远航的船只也已朝本港驶来,并以它们特有的方式表明,对那些天涯海角望穿秋水的离人而言,这个日子乃是大团聚的日子。


说到这里,谁都不难想像折磨了多少同胞的离情别绪如今该是怎样的情景。白天,进城的列车与出城的列车同样拥挤。在暂缓撤销禁令的两个星期里,人人订的都是这一天的火车票,因为他们提心吊胆,生怕省府的决定在最后一刻又被取消。


有些回城的旅客在火车接近本市时,还没有完全摆脱他们的惧怕心理,因为,虽然他们大体了解亲人的命运,对其他人的情况和这座城市本身,他们却一无所知,他们以为阿赫兰一定还面目狰狞呢。不过,这种心态只属于那个期间没有被情欲煎熬过的人们。


事实上,那些多情的人始终执著于他们固定的想法。对他们来说,只有一样东西起了变化:在离别期间,他们多么想推动时间,让它朝前赶;在这个城市已经进入他们的视野时,他们还热切盼望时间加快脚步;但在火车到站前开始刹车时,他们却反而愿意时间放慢脚步,乃至终止前进。对几个月的爱情生活遭到损失的模糊而又敏锐的感觉,使他们隐隐约约产生一种要求补偿的愿望,通过补偿,他们相聚的欢乐时间也许会比苦苦等待的时间流逝得慢两倍。


那些在房里或在火车站等候的人们,比如朗贝尔(他的妻子几个星期前就得到了通知,已经作好到达这里的一切准备),也同样心急火燎,忧心忡忡,因为他们正诚惶诚恐地等着与有血有肉的亲人——爱的支柱——共同检验被几个月的鼠疫化成抽象概念的爱情或亲情。


朗贝尔真希望重新变成鼠疫初期时的自己,那时,他曾想一鼓作气跑出城外,飞奔着迎接心爱的人儿,但他明白这已不再可能。他已经变了,鼠疫已使他分了心,他曾试图摆脱,但这种心态却像隐忧一般纠缠着他。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感到鼠疫结束得太突然,使他摸不着头脑。幸福来得太快,这样的结局超过了人们的预想。朗贝尔明白,他会一下子重新获得所有失去的东西,这样的欢乐是烫人的,是无法细细品尝的。


此外,所有的人都自觉不自觉地与朗贝尔相似,所以应该谈谈大家的情况。这些人在火车站上开始了他们的个人生活,但大家在以目光和微笑互致问候时,还留有原来那种唇齿相依的感觉。


然而,当他们看见冒着白烟的火车时,他们的流放感就在如痴如醉的快乐骤雨般的冲击下倏忽之间消失了。列车一停,那通常也在这个站台开始的遥无尽期的分离便在瞬间结束,在这一瞬间,他们在狂喜中伸出手臂贪婪地拥抱那已经有点生疏的身体。


至于朗贝尔,他还没来得及看看那奔过来的人儿的体态,她已经扑到他的怀里了。他伸出双臂搂着她,把她的头紧紧贴在胸前,但他只能看见熟悉的头发,这时,他听任自己热泪奔流,却不知道哭的是眼下的幸福还是压抑太久的痛苦,但他至少可以肯定,眼泪能够阻止他去核实,埋在他心窝上的是他望眼欲穿的伊人的脸,还是什么陌生女人的脸。他过一会儿便能释疑。但此刻他要和周围的人一样行动,那些人看上去似乎相信鼠疫可来可去,但人不会因此而变心。


于是,亲人们紧紧依偎着回到家里,他们已无睱瞻顾外面的世界,只沉醉在战胜鼠疫的表面现象里;他们忘记了所有的苦难,也忘记了还有同车到达的人没有找到亲人,正准备回家核实长期的杳无音信在他们心里引起的恐惧。


那些只能与新愁做伴的人,还有此刻正在缅怀亡人的人,他们与前者情况之差异,何止于霄壤,他们的离愁已达到了顶点。这些人——母亲、夫妻、情人——如今已没有欢乐可言,因为他们的亲人已散落在无名的墓坑里,或混融在大堆的骨灰里,无法辨认,对他们来说,鼠疫依然没有过去。


但又有谁会想到这些人的孤苦?中午,太阳战胜自清晨便在空中与它搏斗的寒气,向城市不断倾泻着恒定的光波。这一天仿佛静止下来了。山顶炮台的大炮在一览无余的天空下不住地轰鸣着。男女老幼倾城出动,庆祝这令人激动得透不过气的时刻,在这一刻,痛苦时光正在过去,而遗忘时节还没有开始。


各个广场都有人跳舞。转眼之间,交通流量大增,越来越多的汽车在拥挤的大街上艰难地行进。整个下午,城里钟声齐鸣,在金色的阳光下,悠远的泛音响彻蔚蓝的天空。原来各教堂都在举行感恩仪式。但与此同时,娱乐场所也人满为患,咖啡馆已无后顾之忧,所以尽情倾销白酒的最后存货。


在各咖啡馆的柜台前都挤满了同样兴奋的人群,在他们当中有不少搂搂抱抱的男女在大庭广众面前毫无顾忌。人人都在开怀笑闹。他们把今天当作他们幸存的日子,所以准备在这一天把过去几个月里小心翼翼积攒下来的生命力一股脑儿消耗出去。真正的、顾前顾后的生活明天才会开始。此时此刻,出身迥异的人们都亲密无间、称兄道弟,连死亡的存在都未能真正促成的平等,倒在解放的欢乐中实现了,至少有几个小时是如此。


但这种普遍的热情洋溢的举动还不能说明一切,傍晚时分,大街上有一些走在朗贝尔身边的人就常常以冷静沉着的姿态来掩盖他们更微妙的幸福感。原来,许多成双成对的人,不少举家出行的人看上去都只不过正在安详地散步。



实际上,其中大多数的人都在对他们受过痛苦的地方进行充满温情的朝拜。他们是在向新来乍到的人介绍鼠疫明明暗暗的征貌和它留下的肆虐历史的遗迹。在有些情况下,人们装作向导,或见多识广的人,或鼠疫的见证人,对别人大谈当时的险情,却从不提人们的恐惧。这样的乐趣当然没有害处。


但也有另外的情况,那时,参观的路线更激动人心,一个情人沉浸在甜蜜而忧心的回忆里时,可能会对他的伴侣说:“当时就在这个地方,我好想和你睡觉呀,你却不在我身边。”这类情意缠绵的参观者很容易认出来:一路上,他们在喧闹的人群里总有自己的小天地,在小天地里喁喁私语,互吐衷情。他们比十字路口的乐队更生动地体现了真正的解放。


那一对对心醉神迷的男女紧紧依偎在一起,话虽不多,却以他们得意扬扬、惟我独乐的神情在一片喧闹声中表明,鼠疫已经结束,恐怖时期已一去不复返了。他们不顾明显的事实,若无其事地否认我们曾在这样疯狂的世界生活过:在那里,人被屠杀就像打死苍蝇一样天天发生;他们还否认我们经受过绝对意义上的野蛮行径和有预谋的疯狂行为的摧残,否认我们曾受到监禁并由此而目睹昔日的传统受到肆无忌惮的摧毁,否认我们闻到过使所有尚未被杀的人目瞪口呆的死人气味;他们最后还否认我们曾是被吓呆了的百姓:我们当中每天都有一部分人被成堆地扔进焚尸炉,烧成浓浓的黑烟,而另一部分人则背着无能为力和恐怖的枷锁等着厄运到来。


总之,以上的情景是里厄大夫亲眼看见的,他在傍晚独自上路后,正在钟声、炮声、乐曲声和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设法到达近郊区。他还在继续行医,病人是没有假日的。沐浴在纯净霞光里的城市,处处都能闻到昔日熟悉的烤肉和茴香酒的香味。在他周围到处都有仰天欢笑的人。男男女女,搂搂抱抱,面色绯红,欲火中烧。不错,鼠疫连同恐怖都结束了,那些紧缠在一起的手臂说明,在深层意义上,鼠疫本来就意味着流放和分离。


几个月来,里厄看见路上的行人老有一种亲如一家的神气,今天他才第一次明白那是怎么回事。他只需看看自己周围就足够了。人们熬到鼠疫结束时,由于生活艰苦,缺衣少食,他们不得不穿上在长期移民生活中穿过的衣服,首先是他们的脸,其次是他们现在穿的衣服说明他们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他们的祖国在遥远的地方。从鼠疫迫使城门关闭那一刻起,他们一直在离别状态下生活,他们已远离了可以使人忘记一切的人间真情。


在城市的每个角落,这些男人和女人都程度不同地渴望过团聚,每个人来说,团聚的性质不一定相同,但对所有的人来说,团聚都是不可能的。其中大多数人都曾全力呼唤远方的亲人,想望温热的肉体、甜蜜的柔情,或共同的习惯。其中有些人被排除在人的友情之外,他们再也不能通过诸如信件、火车、船只等正常途径与友人交往,他们为此而苦恼万分,虽然往往并不自觉。还有少数人,也许可以举出塔鲁吧,他们也曾希望重新得到某种东西,他们说不清是什么,但他们认为那似乎是他们惟一想得到的东西。既然没有别的名称,有时他们就管它叫安宁。


里厄还在走路。他越往前走,周围的人越多,闹声也越大,他感到自己想去的近郊区似乎因此而在往后退。后来,他渐渐融入了这个高声喧嚷的庞然大物,他在其中也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他们的喧嚷至少部分代表了他的心声。是的,所有的人都曾在肉体和精神上一起经受过痛苦:难以忍受的空虚、无可挽回的分离、不能满足的欲求。在堆积如山的尸体中间,在救护车的铃声里,在约定俗成叫做命运的提醒声中,在摆脱不了的恐怖和内心反抗的可怕氛围里,从未停止散布一个举足轻重的传闻,传闻警告那些惊恐万状的人们,说他们必须重返自己真正的故乡。而他们的真正故乡全都在被封锁的疫城城墙之外,在芬芳的荆棘丛中,在山冈上,在大海岸边,在自由的国度里,在有分量的温柔之乡。他们想去的地方正是他们的故乡,正是他们幸福之所在,而对其余的一切,他们都嗤之以鼻。


至于这种被迫分居和希望团聚可能有什么意义,里厄却一无所知。他继续走着,四面八方都有人挤他,吆喝他,后来,他渐渐走进了一些不那么拥挤的街道。他想,这类事情有没有意义都无伤大雅,只要符合人们愿望的东西看得见摸得着就够了。


他这才明白了什么东西符合人们的愿望,踏入郊区冷冷清清的街道后,他就看得更清楚了。有些人不思进取,只想回到他们爱情的安乐窝里,这种人有时也能得到报偿。当然,他们当中也有人因失去了朝思暮想的亲人,还在城里孤零零地踯躅。


有些人没有受过两次离别之苦还算是幸运的,不像某些人,在瘟疫之前很久并没能旗开得胜赢得爱情,后来又年复一年地盲目维持勉强的结合,到头来情人变了夫妻反成仇。这些人像里厄本人一样犯了轻率的毛病,总想依靠时间解决问题,结果离别竟成了永诀。也还有些人毫不迟疑地找回了他们以为失去了的亲人,比如朗贝尔,这天早晨在离开他时,里厄就曾对他说:“勇敢些,从现在开始就该靠理智行事了。”起码在一定的时期内他们会感到幸福。他们现在才明白,如果说世上还有什么东西值得永远想望而且有时还能得到,那就是人间的真情。


相反,那些想超越人类而去寻求连他们自己都想不清楚的东西的人,谁都没有找到答案。塔鲁似乎找到了他谈到过的难以寻觅的安宁,但他是在死神那里找到的,是在安宁对他已毫无用处的时刻找到的。如果说别的一些人,如里厄看见许多站在大门口,在夕阳下紧紧搂在一起,痴迷地互相凝视的人,如果说他们实现了想望,那是因为他们想望的是惟一取决于他们自己的东西。里厄在转入格朗和柯塔尔住的街道时,他想,那些自满自足、对自己可怜而又可厌的爱情生活津津乐道的人获得,起码有时获得,欢乐的奖赏,这是合理而又公正的。

 ……


寒冷的星空悠远而深邃,俯瞰着房舍闪闪烁烁。山冈那边,星星像坚硬的燧石散发着冷光。今夜与他和塔鲁到此暂时忘记鼠疫的那一夜十分相似,但今天的大海在悬崖之下却比那时更为喧嚣。淡淡的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它已卸去了温暖的秋风带来的咸咸的气息。不过城市的闹声却像波涛击岸一般冲击着平台的墙基。然而,今夜并非反抗之夜,而是解放之夜。远处,黑红相间的闪光标志着灯火辉煌的林阴大道和广场的所在地。在这摆脱了桎梏的夜晚,欲求像脱缰的野马,正是它低沉的吼声传到了里厄这里。


第一批显示万众欢腾的官方的礼花从黑暗的港口升腾起来。全城的百姓争相观赏,欢呼声经久不息。柯塔尔、塔鲁以及里厄失去的所有他爱过的男人和他的妻子,无论是去世的抑或犯罪的,此刻都被遗忘了。那老头说得对,人永远是一个样。但不变的是他们的精力和他们的无辜,而正是在这里,里厄超越了一切痛苦,感到自己和他们心心相印了。这时,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持久的欢呼声在城市回荡,一直传到平台脚下,空中的火树银花流光溢彩、千变万化。


里厄大夫正是在这一刻下决心编写这个故事,故事到此为止,编写的初衷是不做遇事讳莫如深的人;是提供对鼠疫受害者有利的证词,使后世至少能记住那些人身受的暴行和不公正待遇;是实事求是地告诉大家,在灾难中能学到什么,人的内心里值得赞赏的东西总归比应该唾弃的东西多。


不过,里厄也明白,这本编年史不可能是一本最后胜利的编年史,它无非显示了人们在当时不得不做了些什么,并指出今后如遇播撒恐怖的瘟神凭借它乐此不疲的武器再度逞威,所有不能当圣贤、但也不容忍灾祸横行的人决心把个人的痛苦置之度外,努力当好医生时,又该做些什么。


在倾听城里传来的欢呼声时,里厄也在回想往事,他认定,这样的普天同乐始终在受到威胁,因为欢乐的人群一无所知的事,他却明镜在心:据医书所载,鼠疫杆菌永远不会死绝,也不会消失,它们能在家具、衣被中存活几十年;在房间、地窖、旅行箱、手帕和废纸里耐心等待。也许有一天,鼠疫会再度唤醒它的鼠群,让它们葬身于某座幸福的城市,使人们再罹祸患,重新吸取教训。


听哲思集团优质公号:


关注三个账号,可入文史哲资源群
 图书超市点击阅读全文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