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牙
虫牙
一
“我牙疼。”
打开房门的时候,他正靠在床头眯着眼看手机。
见我进来,他抬起头,视线从手机屏幕划到我身上,又划了回去。
“小宝睡了?” “睡了。”我扫他一眼,然后转身进了浴室。
“啪”原本昏暗的空间一瞬间被白光照亮。
他跟上来。
“啪。”没有反应。
“啪。”我拿指头戳另一个开关,室内冷淡的白光瞬间被温暖的黄色覆盖。
“唉,我刚看半天昨天那家的资料,”他倚在门框上和我说话,大拇指在花 花绿绿的照片上划来划去。
我仰起头,凑到镜子前,把嘴巴张到最大,冰冷的镜面上迅速凝出一块白雾。
臼齿看起来一切正常。
我调整角度,小心地控制口腔里的热气,温暖的口水从边缘缓慢地渗出来。
镜面上的雾块慢慢缩小。
乳白色的咬合面上河流蜿蜒,只有牙齿之间紧贴的缝隙里隐隐显露点阴影。
应该就是它们了。
我合上又干又冷的口腔。舌尖轻轻刮一刮边上冰凉的两排牙,被一处锋利的 边缘挂住。
心情突然有点糟糕。
“我觉得还挺好的,”
“要不就这家吧。”他继续说。
我把水龙头的把手对准红色的小点掰开,然后低头,掬一捧凉水含进嘴里。
嘶——
太冰了。
我仰头,鼓鼓脸颊,再低头把捂热的水吐出来。
“一期一万二那个?”我侧头看他,挤一泵洗手液出来,在掌心快速地搓出 泡沫。
“对,贵是贵点,但我问了好几个机构,现在都这价。”他把手机转过来, 让屏幕对着我。
我也顺势把脸凑过去,看见结尾硕大的“¥11800.00”下面写着“已优惠 ¥200.00”。
“小宝这么小,中国字都不认几个,是不是太早了?”我把手放回流水底下, 一只手背贴着另一只手心旋转。
“再说,素质教育哪是我们普通家庭能吃得起的快餐?”
水现在热乎多了,我又忍不住低头含一口进嘴里。
温热的水包裹住那几颗敏感的臼齿,尖锐的疼痛瞬间被缓解很多。
“而且你保险下个月要交了,”我把嘴里的水吐出来,甩甩手。
“要不再等等?”我拿湿漉漉的手去捧他的脸,轻轻压了压,然后笑一笑, 侧身走出了浴室。
“我不是最近在外面接了个活?你也可以再写点故事投出去,赚点稿费什么 的,”他转身跟上来。
我弯下一条腿压在床上,另一只脚甩掉拖鞋,准备去够床边摊开的那本《顾 家北手把手教你雅思写作》。
“你不是最喜欢写故事?一举两得。”
我没回话,视线落在最底下那本《在轮下》的封面上。
“而且离年底还早啊,”一双手从背后环过来,扣在我胸上。
“钱可以再赚,小宝早点接触英语环境总没坏处。”
他把头卧进我的颈窝里。
呼吸喷在脖子上,小腹也隐隐发痒,就像有一团温热的云落在我的盆骨上。
“感觉我俩单独出去旅游已经像上辈子的事了。”我把手上的教材放回去, 盖住那本许久未翻的小书。
“为了孩子嘛,” “熬过这段时间就好了。”他亲一下我的脖子,右手从底衫的下摆伸进去。我转过去,拿手掌夹住他的脸,仔细看了又看。
“哪里会好的,不会好的。”心里这样想着,但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不说这个了,”我把手顺势放下去,拿掌心揉一下他的牛仔裤拉链。
“今天我安全期。”
他眼尾也一下子弯下来,把手机一丢,两只手就从后背游上来。
二
中龋,龋坏已达牙本质浅层,临床检查有明显龋洞,可有探痛,对外界刺激 可出现疼痛反应,当刺激源去除后疼痛立即消失,无自发性痛。
我时常觉得,我的一生都困在中龋期。锋利的边缘,探一探就隐隐作痛,没 有糟糕到难以忍受的地步,却放任生命溺死在无数次偶然发生的疼痛里。
“哗——”我伸长胳膊把床头的抽屉拉开,然后从边缘摸出一小方塑料袋递 给他。
“戴上。”
“你帮我。”他直起上半身,曲腿跪在我身体的两侧,让燃烧的火把指着我的鼻子。
我忍不住皱了眉,尽量不去看面前发黑的钢丝球,然后撑着胳膊把身体往上 抽了抽。
我讨厌一切雄性身上的毛,除了我家绝育的猫。严格来说,我讨厌很多东西, 讨厌油烟,讨厌别人碰我头发,讨厌晚上开灯,讨厌说不痛不痒的谎话,但是长 大之后,好像每天都在重复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情,做着做着就发现,我的喜恶好像不再那么重要了。比如现在,我弓起背,四肢攀在他滚烫的身上。越过肩膀, 我盯着天花板上的白色顶灯听他讲脏话,再在换气的间隙夸他几句。其实我并不 知道每次做爱的时候我在想什么,我好像也不在乎眼前的人是谁。我的灵魂早已被滚烫的体温融化成一滩烂泥,顺着交缠的呼吸流入另一个时空,只有仅存的理智替我在每一次短暂的高潮里祈祷这份美妙能够延续。
我又在这样的时刻出神,大脑里闪过无数个不相干的片段:臼齿表面蜿蜒的 河流,广阔无垠的土地,耕作的黄牛,上涌的潮水,还有白润的瓷器。
我看见一个中午回家吃饭的小女孩站在家门口认真嗦完最后一口奶白色的 雪糕。太阳升到最高处的时候,一壶滚烫的金色茶水就直愣愣地往她发顶上浇, 空气钻进堪堪盖住脖子的头发丝里像是钻进一片潮湿的红树林。
我看见海水涌上来,每一根树枝都在颤抖,疾风骤雨。我看见窑门打开了, 成列的瓷器站在火红的光里,冰面裂开来,响声清脆。
“小宝刚睡,小点声。”他把热气往我耳朵上喷。
我努力睁开眼。视线里只有头顶那盏白灯在他起伏的身后摇晃。
“我牙疼。” “我看看。”他停下来,掰开我的嘴,冰凉的手指伸进我温热的口腔,轻轻 按在湿滑的齿面上,于是板结的土块里又缓慢地渗出水来,草芽在绵绵细雨中争 相探头,牛蹄踩进湿润的土壤,犁刀走过的地方都翻出生命的清香。
我推开他,然后一个翻身跨坐在他身上。伸手按灭头顶的灯,突如其来的黑 暗奇妙地安抚了我长久的焦躁与不安。我仰起头,任由两团火紧贴在一起燃烧, 火焰的边缘缀着烧焦的丛林。于是我又把火投进火里去,缓慢地绕着火把摇晃。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从云上掉下来,倒在他身旁冰凉的草地上。
“啊!”
“怎么了?”他喘着粗气转头。
“没事,”我呲呲牙。
“你手机。”拿手往身子底下探一探,掏出手机递给他。
三
洗完澡,我在被窝里仔细看他手机里存的老师发来的合同。
他从浴室里走出来,内裤前面洇湿了一小块。
手指一滑,页面切回桌面小宝的周岁照。
“原来我俩那张合照呢?”突然很想这样问他,但话在口腔里绕着发痒的两 排牙转了一圈,又被咽了下去。
“啪”灯灭了。
床的另一侧陷下去。
“早点睡,明天周一。”
“好。”我放下手机,闭上眼,轻轻抬一抬腿,把脚边的被子也封好口。
一秒、两秒、三秒、四秒......
我睁开眼,看见灰白的天花板,突然没来由地想到,我好像从来没有在蓝天 底下躺下过。
他翻了个身,一阵风窜进来。
“我小学二年级的时候,老师规定三年级以下的小朋友只能用铅笔写作业,” 我自顾自开口。
“然后我就缠着我妈花三百块钱报了个英语班,因为老师说,报周末班学英 语的小朋友可以拿钢笔写字。”我顿了顿,又接着说。
“那时候我妈一个月工资就几百块,”
“为这个我缠了她好久。”
我眨一下眼睛,脑袋里闪过手提袋里那个透明的塑料饭盒,盖子上的没撕尽 的半截标签纸,在微波炉里热到发硬的米饭,还有加热时不小心融化的半截耳朵。
“可我当时真的很想用钢笔。”鼻子突然开始发酸,不知道是因为愧疚还是委屈。
没有听到我的声音,他开口问我:“然后呢?”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天花板,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粒眼泪从眼角滑下来,流 进鬓角里。清冷的月光在房间里缓慢爬行,蚕食着流动的分秒和死寂的黑暗。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突然好想抱抱妈妈,好想躲在她怀里大哭一 场,然后又想起,我自己现在就是妈妈。
“到时候用我建行那张卡付吧,里面刚存了三万。”我翻了个身,背对他, 然后拉过被子盖住半个头。
“保险加学费应该够了。”我让自己像羊水里的婴儿一样蜷缩起来,脸颊擦 过枕头刚刚被洇湿的位置。冰冰凉凉的。
“你不是不让动那张卡吗?说存着以后出去读书用的”他把头从枕头上抬起 来,风也从我们相抵的后背中间蹿进来。
“真能读也不差这几万。”
“那你牙呢?”
“太贵了,”
“再看吧。”
烦人,牙又开始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