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差不多一个世纪之前,就是在1917年11月7日晚上,韦伯在慕尼黑的施泰尼克书店的报告厅,主要针对的是慕尼黑的青年学生,做了《以学术为志业》的主题演讲,当时也有非常多像雅斯贝尔斯、卢卡奇和洛维特这样的重要学者在场。我们所期待的著名演讲,往往是非常有感染力的动人辞章,比如像马丁·路德·金的《我有一个梦》。但韦伯的演讲与此不同,似乎故意要抑制听众的激情,有一种格外冷峻的基调。理解这个基调,是解读韦伯这两个演讲的钥匙。韦伯自己是一个魅力型人物,他完全有能力去做一篇激情洋溢的演讲,来满足年轻人心愿,但他有意识的选择了这种格外冷峻的基调,因为他看到了当时德国思想界的危险氛围:一面充满了狂热和骚动的情绪,很容易让煽动家和假先知大行其道;另一面有些人散布貌似深刻的虚无主义,使年轻人陷入不可自拔的悲观和绝望之中。
韦伯的困境在哪里?德国当时的困难局面是不可回避的,但他不想让年轻人绝望,所以他要非常小心:一方面要面对真相、不回避也不粉饰;但另一方面,告诉年轻人真相,不是让他们绝望。对学者来说,这里其实涉及到我们的学术伦理,学者最高的伦理原则就是“智性的诚实”或者叫“思想的诚实”,就是他要揭示真相,无论真相是多么严酷,但同时他又不希望人们被严酷的真相吓倒。
如何能够同时抵制狂热与绝望,韦伯选择的方式就是做审慎的辨析,就是在这个时代的不确定性中仔细分辨什么是可为的、什么是不可为的,什么是可知的、什么是不可知的,以及从它们之间的界线,最终去发现我们能够做什么。
我觉得韦伯作为学者的伦理原则就是坚持“智性的诚实”,他鼓励学生去追求一种踏实的英雄主义。罗曼·罗兰说过“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韦伯心目中的英雄主义与此相近,就是在看清世界的真相之后,仍然有所作为,投身应当做和能够做的工作。▌什么是“志业”
我们现在来看看他《以学术为志业》这篇演讲,他切入了根本性的大问题:在现代世界当中,学术本身还有什么意义?
他说在德国有过洪堡大学这种自由大学的传统,但现在德国大学越来越像美国那样,把学术变成一项工程,变成一个高度组织化的工作。他指出学术工作外部条件的严峻性,要给那些渴望献身于学术的年轻人泼冷水。选择学术工作,投入太大,回报很少。要是把学术作为一个谋生的手段,太不合算了,性价比太低了。既然外在的环境是那么严峻,那么能够支撑你投身学术的是什么呢?当然是源自于内心的真正热爱。于是,他就转向了对学术内在条件的讨论,对学术的热爱和激情,但这种热情不是所谓个人性情的展现、不是一场表演、不是学者对自身的那种沉湎和自恋,而是忘我的,是朝向学术本身的,接近于一种类似信徒对宗教的虔诚。这就是所谓“志业”的意思,接近于“天职”。如果学术是值得献身的志业,你有信徒对宗教般的激情奉献于它,那么问题似乎就解决了。但是,到这里一个更大的问题出现了:凭什么学术可以被当成志业?学术究竟有什么独特的价值以至于能够让人对抱有神圣的信念和持久的信心?学术为什么能值得你奉献呢?到这里,韦伯演讲转变了主题,从如何做学术,变成了为何做学术,这是根本性的大问题。听到这里,你期待韦伯会讲什么呢?应该是给出正面的理由告诉你学术为什么值得奉献。可是韦伯接下来的论述既出人意料、又摄人魂魄。韦伯没有直接讲学术的神圣价值,他首先提出的是否定性的论证,告诉你“学术之不可为”,就是学术并没有人们通常所以为的那些价值。许多流行的或者传统确认的价值,在现代是根本靠不住的。
学术可以让我们更好的理解自己吗?可能并非如此。理智化的进程,会让人割断和宇宙秩序的精神联系,我们反而难以整体的充分的把握世界。学术或者说现代科学让这个世界变得清晰了。
在此之前,我们和这个世界的联系是整体性的,而现在我们与世界割裂开来,失去了一个整体的面向,在一种局部的视野之中来看自己,我们反而不能很好地理解这个世界。所以他认为学术没有古希腊所说的“认识你自己”这样一种功能。
再比如,学术的发展能够使人获得完满的人生吗?他说,以前的人过了一生好像就享尽天年了,世界上的林林总总都见识过了,过了几十年告别世界会无憾。
但现代世界的发展日新月异,我们就会觉得自己所处的时代只是人类文明的一个小片段,在走向人生尽头的时候,死亡不再“圆满”的感觉,带给我们生命的是残缺感。
韦伯从柏拉图的洞穴寓言讲起,通过一段极为凝练的思想史回顾,挑战了理智化科学的“道路”意义。科学一直被认为是通向意义、通向真善美的道路。但韦伯却阐明,现代学术恰恰是通往破碎化、通向怀疑的道路。因此,所有关于学术、科学作为道路的意向,都不过是幻觉。你想象一下,台下满腔热血的要为学术献身的年轻人,在听到这一切后会是什么心情?可能有一种强烈的幻灭感。所幸的是,韦伯在击碎了种种幻觉之后,仍然保留了一丝希望,他说学术确实没有以往人们所相信的那些价值,但还有三种价值依然重要。第一,是实用性的价值,能够帮助人们“计算”。学术能通过证据和分析来帮你辨析你的状况,让你更好的看清你的处境,来权衡利弊得失、控制行为。第二,学术具有思想方法的价值。各种学术在方法论的意义上,成为扩展你思考的各种工具。第三,学术的一个重要价值是使人“头脑清明”。理性化和理智化已经让世界解除了迷魅,在这种现代境况下,人们秉持各自不同的信仰,你相信你的,我相信我的,学术对此无法做出高低对错的裁决。但韦伯认为,学术仍然有助于我们认识,一旦你选择了某种立场,你应该用什么方式来达成自己选定的目标,你如何才不会陷入自相矛盾、才能避免事与愿违;学术也有助于我们明白,恰恰因为立场是你自己的选择,你必须为其后果承担责任。这就是韦伯所讲的“思想的清明”。具备这种清明,人才能获得“内心的一致性”,形成完整的人格。学术的价值和意义虽然有限,但韦伯相信,在祛魅之后的世界里,“启人清明,并唤醒责任感”的事业仍然弥足珍贵,值得当作“志业”去追求。
▌现代人的精神危机
下面我们来谈一些背景的大问题。在志业演讲中有一段话被无数次引用。他说:“我们这个时代,因为它所独有的理性化和理智化,最重要的是,因为世界已经被祛魅,它的命运便是,那些终极的、最贵的价值,已经从公共生活中销声匿迹。”韦伯指出了现代世界一种深刻的困境,可以称为“知识与信仰的分裂”,这是一个具有经典意义的难题。
在西方传统的观念中,真善美是一个和谐整体,发现了事实真相,也就能确立伦理的标准,由此分辨好坏对错,而且还能够确定美的本质,从而得以鉴别美与丑。韦伯说到,善的事物不一定是美的,而且恰恰因为不善才成为美。真善美是人类重要的三个精神领域,这三者之间没有统一的判断标准,没有同样的理性基础,造成现代世界最深刻的困境。现代的困境体现在什么方面呢?这关乎生命的意义问题。我前面讨论过,在古代世界中,人们将自己的生命嵌入在整体的宇宙秩序之中,与神意或天道之类的“超验存在”密切相连,由此确立生命的意义。但经过现代的转变之后,宇宙秩序被祛除了迷魅,只剩下物理学意义上的因果规律,不再蕴含任何神秘的目的和意义。现代人失去以往安身立命的根基,而又无法依靠现代科学来重建意义的基础。只能做出相应的事实陈述,而无法回答人应当怎样生活这样的价值判断问题。这就是所谓“现代人的精神危机”。人应当信奉什么、应当怎样生活,最终只能依赖个人的主观选择,而这种选择无法获得理性论证的担保。正如韦伯所言,“个人必须决定,在他自己看来,哪一个是上帝,哪一个是魔鬼”。由于信仰无法获得理性的客观根据,人们信奉的终极价值多种多样,而多元价值之间的冲突无法通过知识或理性辩论来解决,这就是韦伯所说的“诸神之间无穷无尽的斗争”。
有的人是追求名利地位,有的人追求商业成功、也有人献身公益……有各种各样的生活理想。我们有了许多选择,但我们没有确定无疑的选择依据。这就造成了一个很反讽的现象,现代社会具有丰富的多样性,另一方面又有很强的趋同特征。为什么呢?因为对于终极目标的判断和选择会有很大的负担,我们倾向于悬置这种选择,我们认为可以先选择实现目标的工具手段。这很奇怪啊,你的目标还不清楚,怎么会知道什么是工具手段呢?有一样工具好像是通用的,似乎可以服务于一切目标,你肯定猜到了,那就是金钱。大部分人在终极价值难以确定的时候,会觉得无论终极目标是什么,金钱总是有帮助的。所以,现代人的价值取向是多元的,但在追逐金钱这一点上,又非常趋同。
现在流行一种说法,叫做“财务自由”,这是一种很诱人的小目标。先苟且一下,然后就有“诗和远方”。但财务自由这条路实在很漫长,非常漫长。而且财务自由的标准是会升级的,现在你还是学生,野心不大,心想一年能拿到20万就财务自由了,等你拿到20万的时候,可能就会期待200万,甚至更多。但通往财务自由之路的过程,会塑造你看待世界、看待终极目标的方式。因为在整个这个过程中,主要是受工具理性的支配,效率最大化,成本收益计算,性价比最优,诸如此类。而终极关怀是困难的问题,我们就不停地把他延宕、推迟决定,最后自己的理想,所谓初心慢慢被磨损,变得难以识别,最后呢?最后大家都变成了爱钱的人。最后,金钱似乎就有了“诗意”,更多的金钱变成了向往的“远方”。世界的祛魅是难以逆转的现代变迁,而现代科学或学术在根本意义上无法为宗教信仰辩护,无法解决终极价值之间的冲突,这超出学术的有效性边界。跨越这种边界的企图,都是对“智性的诚实”的背叛。韦伯相信,逃避或掩饰现代的困境是精神上虚弱,我们必须接受的这种“萧瑟命运”。他信奉尼采的名言,“一个人能承受多少真相,是其精神强度的检验”。个人要为自己选择的人生信仰负责,政治家要为自己行动的结果负责,而且无可推脱,责无旁贷。担负这种沉重的责任,需要强健的精神意志,一种英雄主义的品格。韦伯承认主观选择是不可避免的,但“主观”并不完全等同于“任意”或“武断”,学术滋养的“思想的清明”在此能够发挥不可忽略的作用。
学习神学知识,当然会有助于个人选择和实践宗教信仰,把握广博的政治学知识也必定有助于政治家作出的判断和决定,虽然知识不能代替最终的信念选择或政治决定,但抉择却因此不再是单纯的随心所欲,负责也不只是意气用事。在我看来就是,以强健的精神和清明的思想,直面这个没有绝对凭据的世界。韦伯以自己一生对学术的奉献,抵达了思想清明的最高境界。于是,健全的心智结合强劲的英雄品格,构成了韦伯独有的精神气质。正如大哲学家雅思贝斯所描述那样,韦伯不必诉诸幻觉,就能将自己内心的极度紧张与外部生活的多种矛盾,综合在统一的状态之中,保持精神上的宁静。现代的人的精神危机与多元主义困境不是一天形成的,这种危机与困境真实的发生在每一个现代人身上。在这样的世界中,每一个清醒的现代人都面临选择:是得过且过的继续随波逐流,还是以强健的精神和清明的思想,直面这个已经破碎不堪的世界。
如果选择后者,那么韦伯就是绕不开的思想里程碑。他标志着现代思想的成年,他完成了两个无可替代的任务:2. 以“理性化”为核心,建立了一套现代化理论,第一次全面而系统地解释了现代社会的来龙去脉和运转机制。若我们要对现代文明和所处的当下有更深刻的认识,便绕不过韦伯的理论与研究。◎宗教的祛魅:他从宗教角度讲述东西方文化的差距,揭示了价值观或观念如何成为社会变革的源泉。让我们重新认识到宗教对于经济活动的影响、社会阶层与宗教理想间的关系、以及西方文明的独特特征,从而让我们更清晰的认识到所处的现代文明。而韦伯在宗教社会学上的研究开始于名为《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的论文,并且继续在《中国的宗教:儒教与道教》以及《印度的宗教:印度教与佛教的社会学》、《古犹太教》里进行探索。而他的最终目标是为了找出东西方文化发展差距的主要原因。◎经济史学:从经济学家的观点来看,韦伯代表的是德国的经济历史学派“最年轻的一代”,我们此刻的世界经济发展和我们的生活方式都与他的理论的息息相关。而他对于经济学最重要的贡献是他的知名著作《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这本书经典的对照了宗教在经济发展上产生的影响。对于经济学的其它主要贡献还包括了他在方法学上的研究:他对于解释社会学的理论和反实证主义。◎对国家的重新定义:韦伯将国家定义为一个“拥有合法使用暴力的垄断地位”的实体,这个定义对西方现代政治学的发展影响极大,从而深刻影响了当下我们对国家的认识,改变了我们的思维模式和生活方式。同时他提出了三种正式的政治支配和权威的形式:魅力型权威(家族和宗教)、传统权威(宗主、父权、封建制度)、以及法理型权威(现代的法律和国家、官僚)。并且认为魅力型权威的不稳定性必然导致其被迫转变为“常规的”权威形式,也就是传统或者官僚型支配。因此,著名经济学家熊彼特用一句话赞扬韦伯:“历来登上学术舞台的角色中最有影响的一个。”
为此,先知书店诚挚推荐“读懂马克斯·韦伯系列”。关于韦伯的著作值得我们反复来读,其学术成就之宏大精深,影响之深远,在社会学界乃至整个世界社会科学理论体系上都是空前绝后的,他的思想体现了一个博大的智慧巨人。我们需要读韦伯的书,读韦伯的人格,读韦伯的思想。长按下图,识别图中的二维码,即可购买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