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3年,沈亦云、黄郛夫妇在天津 | 选自《亦云回忆》
一个时代大潮裹挟下的女人
以“人的尺度”重新丈量中国近代史
我写这个稿子立愿甚早,而着手很迟、很踌躇。欲等候一太平之时,亲故相逢,文献可征。不料抗战十年,播迁又十年,同辈老去或星散,世事剧变,往迹模糊,不得不凭手边仅有之材料,为一人片面之言。这点材料,当年幸得朋友在烽火中为我保存,流离时为我带出,我自己尽不顾世俗以为可宝之任何物件,万臣行装,谨守此破页残笺。每播迁一次,我忍痛淘汰,事皆在仓卒无可考虑时。淘汰最多的两次:一在抗战撤退前夕,一再托人带至香港时。民国廿六年(一九三七)的十一月我在莫干山,闻东南将撤退之讯,如天崩地诉,夜间点着柴炉,首烧单据,次烧信札,边烧边念:“有国家必有历史,个人事小。”卅八年(一九四九)带香港时,我先理三只中型之箱,临时知此不大不小的行李,装货舱经不起压重,放房舱占地太多,我岂可以此不急之物,分人逃生之地,遂匆匆并成一大箱。这次弃掉许多可纪念之文件,我不拟再等后来机会,决心舍去,舍去后,我一个人两手捧面伏案而泣。后来事谁可料?即带出之件,前途亦未可知,我惭愧无以对十年为我保藏的人。 此稿所凭借多半靠此带出的一部分材料,见者以为有可珍贵之史料,其间实含有可珍贵之人情。我属稿时,排比而解说,常恐记忆有误。每择一题,先回想其时环境和有关人物,结成局面,然后置身其间,以所知多少,略定轮廓,故虽信日述来,不敢以意为之。历史是中国最早而极郑重的一门学问,述而不作,古贤以之代舆论。我未曾学,而慕此理,执笔战兢,仍不免阿私溢美之处,读者斟酌,并宽恕之。往事己矣!有人以为记着历史是自沉于过去,我不敢。有人以为表彰身后,我亦不尽然。历史并非仅英雄豪杰之事,是成此历史的民族生活记录。亡国不能有历史,草昧难有记录,贡献一点事实,即贡献一点历史;历史的尺度,可能为人道的尺度。晚近中国新史学家辈出,新的史题、史论、疑古、借古以及通史,有机会我必不怠购读,然关于现代史者似最缺少,史家如在回避此一题目。教科书中所见,往往为营业或趋时尚,对国难尤多责人之言。新中国建设学会教育组同人,一次发念审查教科书,共同感觉一点:我们基本教育中缺少了忠恕的“恕”字。我们所受国难国耻固大半由外来,亦实在没有公道,然我们自己岂无一点责任?后一代的人多怨人而少责己,不是细事。建国和复兴民族都需要积极的心理和行动,推倭责任是消极的,即使错误尽交给人,于我何益?最近我渐渐听到看到现代史和现代史学者之名,不但目前多得借镜,异日必可填补空白,凡为中国人当鼓舞而安慰。我所记者偏于我一家的事,沧海一粟。区区之心,向现代史家交卷,拥护研究现代史的风气。 我所遇到过的良师益友,当时不知其难得,日久追恩,十不尽一。影响我最大,终身不能忘记的有三人:我的父亲、母亲及我丈夫黄膺白。我的父亲和膺白生前都写过千千万万的字,而没有留下一篇自述之文。
他们生于不同时代,做不同职业,然皆行其所自信,不求人知。廿余年来,我苍茫独立,当国变家忧不能自振时,想念我母亲的勇敢;她受挫折偶一伤心,而热情如故。想念我父亲的容忍;父亲见我读书时议论甚刻,对母亲说,深恐我恕道有缺,一生吃亏,我不能改,而常悼悼。膺白对人肝胆,对事勇敢,委屈不自表,我有时与之辩,终从其在大处落目。今以迟暮之年,寄迹他乡,胸怀并不迸步,写这些事,我时时惶恐而躇踌的。写膺白的事甚难,我似乎与他共同直接而不尽然。他担任普通政务时,我不欲闻其事。在北在南他入阁时的次长,大率弓用部中原有的人,与他都是新识,我大概都没有见过。然在时局紧要关头,他参与很重要之点,则我屡为其最机密的下手,有时为惟一的下手。我以读历史的兴趣,对国家的同心,而共同参与,事后我即退出。我可能知道并亲历人所不知的一部分,而离一般政治空气很远,这种了解很畸形、很矛盾。膺白有几个朋友认我为共同的朋友,同我论事与同他一样,补助我一些所欠缺而隔膜的事。亦有人以为我对政治热心,则是完全看错的,了解与热心是可以不同的两件事。卅四年(一九四五)我草成膺白《家传》,仅凭记忆,实由于师函之督促,惜战后定稿付印,师己病风,不能言动,无法呈阅,不胜遗憾。 一九五一年我由香港到美,在纽约晤见胡适之先生。胡先生是常劝人写自传的,他叫我把膺白和我几十年经过写出来,指示我写单题则不拘纪年,又说勿厌琐细。我这篇稿子,时时注意着琐而并不细,用单题仍依年次。巨有心写白话,结果不白不文。抓住记忆而顾不到结构和文字,精神上如拖一列车,常恐首尾不全,忽略了每一节车中布置,时常重复,或材料安置不当。我就如此一天天,一个字一个字写下去。断断续续,不觉成卅五章。倘天假吾年,覆瓶之作,略有可取,当继续补充增添。最关心的是近代史,最难看清的也是近代史。在相关的书中,有人用“革命”丈量一切,有人用“现代转型”丈量一切……在聚讼纷纭的书写中,往往只有成败与目的,却唯独缺少了一种更重要的尺度——“人”的尺度。因此,一位被遗忘的民国传奇女性沈亦云,以“人的尺度”与她的亲身回忆,重新丈量了中国近代史的《亦云回忆》,便显得难能可贵——她是一个时代大潮裹挟下的女人,历尽风云:长成之年,正逢辛亥革命,因理想而组织女子敢死队;自嫁给民初政坛风云人物黄郛,从此一生的命运,就再也无法与整个近代史分离。后被史家唐德刚列入民国最值得看的三个传奇女子。她身处一个历史“暴风眼”中的家庭,她写家史,即是在写国史。她的丈夫黄郛与孙中山、黄兴关系密切,更是蒋的“拜把子兄弟”,历任要职,上海光复、护国之役、北伐战争等改变历史、国运的关键事件从不缺少他的身影。却因为时常身居幕后,被史家屡屡忽视。作为蒋氏的“政治灵魂”,亦云笔下黄郛的艰难处境,也从侧面反映了蒋最终失败的原因。她更用一种人性的尺度,史家中少有的识见,娓娓道来那些即使一流史家也难以评判的历史公案——促成辛亥和议的各方因素,革命之时的一般民气,济南惨案的幕后隐情……正如亦云所说“历史的尺度,可能为人道的尺度”。这部《亦云回忆》,虽述国事,却饱含人性的关怀;说人道事,皆是历史的温度。也正因此,胡适读罢后叹道,亦云笔下个人播迁中的国变家忧,唯有李清照千古名篇《金石录后序》可相比拟——两个传奇女子的才情、境遇都是如此相似:丈夫早逝,因国变而流离,又在流离中艰难地保存成箱资料:她们的写作为一份共同的情感回忆,也为文化、历史之存续。正如亦云所说“可珍贵之史料,其间实含有可珍贵之人情”。◎极具可信度的真实回忆:融合微观的自传和宏大的历史变迁,没有枯燥的说教,只有个人活生生的经历。插入乱离中留存的大量珍藏函电史料加以佐证,非那些信口开河的所谓史书可比。◎唐德刚协助整理,兼具文学的生动与历史的厚重:书稿历经十年写就,几经增删补正;沈亦云的文字本就颇为典雅,又由口述史大家唐德刚协助整理成稿,可谓可读性和历史价值的双重保障。◎独家、稀见:作者特殊的身份,历史的纠葛,让这部书直到在海外出版半个世纪之后,才在大陆首版,目前已全网断货,先知书店取得独家授权,仅剩最后的少量库存。长按下图,识别图中的二维码,即可抢先收藏先知书店独家书(还可在规格中一并选购“剑桥中国近代史三书”)。
来源 | 本文为《亦云回忆》自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