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认为,由士农工商“四民”构成的社会,最为稳定和谐。四民维系着经济的运行和社会的发展,是国家的柱石,又称之为“石民”。其实,这些“石民”也并非坚如磐石,一成不变。社会结构的分层,是个动态的结构,一直处于流动变化之中。所谓稳定和谐,只是个理想状态。一场天灾或人祸,一次命运的意外,人生的轨迹和安排,就会被恶意篡改。士农工商中任何阶层,都有可能从序列中被无情地剥离出来,抛掷出去,制造出大批量的有别于四民的“第五民”。这些既无恒产,又无居所的游食之民,进入流浪者的行列之后,即被排斥在主流社会之外,成为边缘化的群体,甚至沦为社会“最不幸的脱序者”和“最无奈的失踪者”。严寄湘在《救荒六十策》中,曾为第五民“画像”,将这群人定义为 “不农、不商、不工、不庸者”。而一旦被“画像”所捕捉,即“令绅查早保甲册时,于姓名下添注‘游民’两字。”原来,当他们不在序列之后,即被打入了另册,沦为了贱民。既然如此,在士农工商的四民序列中,又怎么会找到他们的身影呢?游民们虽被主流社会视而不见,但他们游荡的身影,却曾在历史的现场随处可见。元封四年(前107年)中,关东流民二百万口,无名数(指没有户籍的“黑人”)者四十万。——《史记·万石张淑列传》新莽末年,“流民入关者数十万人,置养淡官以禀之,吏盗其禀,饥死者十七八。”赤眉军据长安,“焚烧长安、残害百姓,民人流亡,百无一在。”——《汉书·食货志》永兴元年(153年)秋七月,郡国三十二,蝗,河水溢,百姓饥穷,流冗道路,至有数十万户,冀州尤其。——《后汉书·桓帝纪》建安初(196年前后)关中百姓流寓荆州者十余万家。——《晋书·食货志》自江陵至建康三千余里,流人万计,布在江洲。——《晋书·刘胤传》东魏武定二年(544),高欢以太保孙腾、大司徒高隆之为括户大使,分行诸州,“凡获逃户六十余万”。—— 《魏书·孝静帝纪》关西百姓流移就谷,相与入汉川者……十万余口。由是散在益粱,不可禁止。——《晋书·李特载记》大业末(616年前后),许绍任夷岭通守。是时……流产自归者,数十万口。——《旧唐书·许绍传》同光三年(925年),是时两河大水,户口流亡者十四五。——《旧五代史·庄宗本纪》庆历三年(1043年),陕西民饥相率东徙,韩琦发廪赈之,活二百五十四万二千五百三十七人。——董煟《救荒活民书》卷二弘治二年报告:四川的流民、饥民有八十七万余口。——《明孝宗实录》弘治二年十月壬辰成化四年十二月,荊、襄、安、沔之間,“流民不下百萬”。——《明憲宗實錄》卷六一乾隆末年,“广、黔、楚、川、陕之无业者,侨寓其中,以数百万计。”——严如煜《三省边防备览》卷十七嘉庆末年,在陕南老林地区,“江、广、黔、楚、川、陕无业者侨寓其中以数百万计。”——《清宣宗实录》卷十这个庞大的群体,在每个时代的史籍中,都曾频频现身,绵延两千多年,贯穿于皇权专制社会的始终,构成了经常性、现象级的社会洪流。伴随洪流并形成游民文化,对中国社会产生了深远影响。毫无疑义,这同时又是个弱势和失语的群体。那些为数众多,流离失所的“第五民”,在由四民所构成的社会层级结构中,无法找到自己的归属,无法将自己的群体与社会确立对应关系。这种潜在的存在和鸵鸟式的失踪,绝不是社会的真相。所以,只有加上“游民”即“士、农、工、商、游” 这一层级,加上“第五民”构成的隐性社会这个维度,中国社会的结构才是完整的。这样的层级结构,才是客观现实状态,才是社会的真实反映。对中国游民与流民文化的研究,王学泰先生的功力和学术价值,很少有人能望其项背。李慎之先生许以极高的评价,称其“发现另一个中国”。学界也曾将王学泰先生研究的“游民文化”,与余英时先生的“士文化”、吴思先生的“潜规则”,并称为“中国当代人文学科的三大发现”。作为一个社会层级,游民处于“士、农、工、商、游”的最“下游”,是五民层级结构这座金字塔的“底座”,也是打开中国两三千年历史谜底的一把“密钥”。研究中国社会,缺少游民即“第五民”这个维度,犹如盲人摸象,或如意大利插画家 marco melgrati 的一幅插画题目所说的那样——“你永远不知道跟你玩的是谁”。换句话说,没有游民这个“下游”“底座”和“密钥”,便无法了解中国,更无法解释中国社会。▲意大利·marco melgrati《你永远不知道跟你玩的是谁》
“游民”名副其实,是一个游动、发展、变化着的概念。清代之前,“游民”“流民”与“流氓”,时常混为一谈。流民、游民和流氓,是既相关联,又有区别的三个概念。近代至今,三个概念才逐渐得以区分、厘清和规范。“游民”一词,最早出现在《礼记·王制》中:“无旷土,无游民,食节事时,民成按其居,乐事劝功,尊君亲上,然后勤兴学。”此时的这个“游民”,是个宽泛的概念,指那些无田可耕,流离失所的人。这样的看法,几乎是整个皇权专制社会的主导舆论。对“流民”的概念,王家范和陆德阳分别在《中国古代的流民问题》与《流民史》中给出了定义。王家范所谓的“流民”,是那种“脱离社会整合,丧失其原有的职业社会角色,游离于法定的户籍管理之外的人口。”陆德阳则说,“流民因为遭遇自然灾害、社会厄难或其他种种原因,为了避难、求生而背井离乡,流向他乡的人。”总之,流民大致就是这样的一群人。只是前者强调结果——脱离整合、丧失角色与游离于管理,所以成为流民;而后者侧重原因——因为遭遇灾害与危难而成为流民。但流民的特征,也是显而易见的,即流落在他乡,游离于管理。此时,流民与游民仍是合二为一的。在安土重迁的中国农业社会,流民大都事出有因。或窘于衣食,或迫于苛政而轻远乡土,只是为了找条活路而已。一旦定居于新地,有田可耕,或重返回故里,结束流浪,恢复原有的生存和生活秩序,即重新获得国家的“石民”地位。而那些彻底脱离了土地的另一部分人,才真正成了“游民”。池子华在《流民问题与社会控制》中说,流民转化为游民的条件是“流民没有寻到营生的门径。”而这个关键的“门径”,正是区别流民与游民的不二法门。王学泰先生进一步指出,“游民”主要指一切脱离了当时社会秩序的人们。他们居无定所,游动于城市乡镇之间,缺少稳定的谋生手段。其重要的特点就在于“游”。游民尽管脱离了土地和当时的社会秩序,但并不意味着就必然沦落成了不法分子,成为流氓。关于“流氓”,完颜绍元在《流氓的变迁》一书中,也有很系统的阐述。“氓”即“民”的意思,古代并无贬意。《孟子》中就有“愿受一廛而为氓”。当时所谓的“流氓”,也只是流民或游民的别称而已。后来流氓的涵义“恶化”了,特指社会上那些脱离生产、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并以背离传统道德文化和破坏社会秩序为特征的不良分子。这样的人,就是现代意义上人们深恶痛绝的真“流氓”了。可见,游民是从流民中分化出来,而流氓是游民中的极端分子,比游民更加等而下之。无论是流民、游民,还是流氓,都处在社会的最底层——发迹变泰,晋身主流,阔起来的流氓大亨们除外。游民遭主流歧视,被社会无视,逼仄的生存环境,将其逼出了一股游民气,从而产生了浓厚的“游魂”即“游民意识”——强烈的反社会性、破坏欲、拉帮结派、做事不择手段、狠、残忍、有奶便是娘,等等。这样的游民群体中,既有阿Q遇上赵太爷被打而不敢姓赵的懦弱和见到小尼姑便恃强凌弱的下流,也有李逵两把板斧排头砍倒一片百姓的凶残。鲁迅对游民及其这副“德性”的态度,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学者李零也是爱恨交加,他在《丧家狗:我读论语》里有个形象的评价,说这是“苦孩子的悲剧”——一群被侮辱、被损害的“苦孩子”。但是,这群“苦孩子”,有时也是鱼肉良善的“害群之马”。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在主流的法眼中,“本”即四民,游民被排除在外。作为“第五民”,游民在皇权专制社会的治乱循环中,不断地从“四民”中被剥离、被滋生出来。“苦孩子的悲剧”也被持续地、大规模地被制造出来。在游民群落的江湖里,游民文化是渐次生成,不断累积的。它源于底层而接地气、人气,它根植于社会而成为传统。本是游离于主流的异质或杂质的精神血液,却在底层的民间社会潜滋暗长,参与民族的精神发育,积淀、转化为民族基因,熔铸和改造着国民性,并注入中国人的灵魂之中。闻一多先生在分析中国人的思想意识时,就曾说过:“在大部分中国人的灵魂里,斗争着一个儒家,一个道家,一个土匪。”请每一个中国人都扪心自问,我们的灵魂里,到底有没有这样三件东西?灵魂中的这个“土匪”,无疑是一枚“精神地雷”,具有极大的杀伤力和破坏力。以揭示游民文化秘密著称的王学泰先生,也强调了游民意识的破坏作用。他说:“游民处在社会的最底层,他们意识到,只有在剧烈的社会冲突中才会改变现有的一切。他们不理会秩序,欢迎冲突,甚至欢迎剧烈的社会冲突和社会动乱。”这是一种唯恐天下不乱的心态。天下大乱,是游民们的嘉年华,每逢其时,他们便以排头砍倒一片百姓的“李逵方式”和大秤分金银的“梁山泊方式”,参与其间毁灭性的狂欢。此时,人间成为地狱。而悲剧的制造者,正是与士农工商根本不在一个维度的“第五民”。“第五民”即游民们的“降维攻击”,屡屡给当权者以致命的打击,有时甚至要了这个王朝的老命。游民是历史的“苦孩子”。“改变”是他们的诉求,“唯恐天下不乱”是他们的心态,游民这种正当的诉求与畸形的心态,是对导致自己沦落的社会,深深失望之后的最严厉地复仇。但是,在剧烈的社会冲突中,又有多少“苦孩子”能有出头之日,改变自己的命运呢?天下大乱时,“苦孩子”只会更苦。即便复仇成功,颠覆一个旧的,换了个新的,还不是天道好还,周而复始?只有极少数的“苦孩子”,才有幸成为幸运儿,也只有这些“苦孩子的悲剧”,才真正变成了一幕“喜剧”。曾经的放牛娃和游方僧,朱元璋算是一个最典型的例子。在清人赵翼的《 廿二史劄记》中,他是这样的人,“圣贤、豪杰、盗贼之性兼而有之者也。”他开启了大明王朝的历史,成就了一番大业,凭借的正是这“兼而有之”的几把刷子、几副德性。另一个典型,非刘邦莫属。从泗水亭长,到隐匿于芒砀山中的逃犯,脱离了社会秩序,居无定所,也缺少稳定的谋生手段,“游民”的几项硬指标,他都一一具备。此时的刘邦,也已经成为地地道道的“游民”了。朱刘两人,具有极高的相似度,只是刘邦走得更远,他已经到了喝酒不给钱的流氓境界。“(高祖)及壮,试为吏,为泗水亭长,廷中吏无所不狎侮,好酒及色。”“高祖因狎侮诸客,遂坐上坐,无所诎。”——《史记·高祖本纪》历史的不正经之处在于,一个有“盗贼之性”,一个达“流氓境界”,正是这骨子里的东西,分别成为两位投身于政治的必杀技之一,这两个著名的游民,创造了属于“第五民”的辉煌,更创造了两段历史的辉煌,这让那些正人君子情何以堪!狼狈不堪的历史不忍细看,却又不得不看。一部两千年的中国皇权专制史,除了异族入主中原以外,游民出身的开国皇帝竟占绝大多数,这股力量左右着改朝换代,甚至在某些历史时段,竟然主宰着历史的方向,不由得让人大吃一惊!还有更让人吃惊之处。从游民的江湖中兴起的游民文化,自产生以来,一口真气不散,其“水浒气”“三国气”一以贯之,还发展出义和团与阿Q精神,并在后来的运动中,歇斯底里大爆发,最终完成了它的精神谱系。游民文化作为中国文化的小传统,信奉的是“义气”“忠义”,跪拜是武圣关帝。与顶礼膜拜文圣孔子的大传统“士文化”一起,各自撑起传统文化的半壁江山,共同构建中国传统文化的主体。大传统和小传统,天长地久的经常法则与心照不宣的潜规则,共同处于这个文化共同体中,并在其间发酵、酿造,调制出地地道道的中国文化口味来。从这个角度讲,“游民”支配着半个中国,“第五民”书写着半部历史,也并不为过。从游民的视角去窥视历史,能够发现另一个中国,恐怕也不是一句虚言。游民文化是对于解释中国问题一个非常有力的概念。正像李慎之先生说的,王学泰先生对游民文化的揭示,蕴藏了中国两三千年历史的谜底。而且它可能还指向未来历史走向的谜底。他对于了解中国以后的社会,中国现实以及未来的社会有很大的意义。
为此,特别推荐先知书店独家好书:王学泰《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钱理群认为本书具有极高的学术价值,具有普遍性的概括和广泛的解释力。邵燕祥称,这本书是“游民学”的一个发轫之作。
张鸣:王老师这本书有两个非常大的贡献,第一个揭示了我们的社会中,还有我们的革命里,一些游民的痕迹。第二个就是民间通俗文化和游民知识分子问题。
雷颐:王先生分析朱元璋很到位,游民在社会动乱中成功之后,掌握政权之后,会更加专制、集权,更加残酷。历史上形成过一种游民文化,流民文化跟特定的社会环境结合起来,后果是很可怕的。这本书的一个意义也在于让人们注意到这个现象,一定要从制度上让成为游民的人尽可能融入到当地社会当中。
历史有狼狈的一面,但学术界却长期忽视了游民与游民文化,而王学泰看到了另一个中国,看到了两千年中国治乱循环的一条隐秘线索,把它从历史中挖掘出来展现给世人。这历史让人不忍细看,但只有直面历史,才有可能避免重蹈覆辙。先知书店深知王学泰《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价值,取得独家授权。长按下图,识别图中的二维码,即可一键收藏(可一并选购《无籍之徒:中国流氓的变迁》):
来源 | 本文转载自公众号:中国国家历史。作者: 宋书林。标题与小标题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