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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津 | 冰雪聪明 雷霆精锐——说潘博山

沈津 汲古求新
2024-09-14
来源:《收藏家》2008年第5期。感谢作者授权发布!
冰雪聪明 雷霆精锐——说潘博山
沈津
提起潘博山这个名字,恐怕现在很多人都很陌生,即使知道《明清藏书家尺牍》《明清画苑尺牍》这二部书,也不会去记住辑藏者的名字。这大约是潘博山英年早逝,后人也很少提及的原因。潘博山是我的老师潘景郑先生的兄长,但是我和潘先生在一起的三十年中,他却很少说起其兄的往事。
潘博山(1904—1943年),名承厚,字温甫,号博山,别署蘧盦,江苏苏州人,吴门望族潘氏之后。年未及冠,复遭父丧,孝性笃至,佐理家政。性好学,少学诗词于吴霜崖,与乡先辈结社联吟,罔不推重,但随作随弃,什不存一。博闻强记,嗜古成癖,所藏手泽与彝鼎图籍金石书画之类,苦心保存,不遗余力。而于古今艺术源流,及其真伪精粗之别,覃思渺虑,剖晰毫芒,为当代专家所倾服,曾任故宫博物院顾问及故宫书画在沪鉴审甄选之役。
博山生长世家,故蓄彝鼎典籍、法书名画甚富。他也是一位博学多才的学者,酷嗜典籍,藏书甚富,精于版本目录之学。其祖父祖同“竹山堂”遗书四万卷,他与弟景郑 (承弼) 共读,并继续搜集,二十年后,藏书增至三十万卷。为学之暇,恣意探讨,积久通悟,异书间出,一见能辨其真赝。尤留心裒访逸典及名人手校之帙,其区明雅俗,别裁真伪,颇具只眼。其明眼善鉴之最典型之例是1929年秋,苏州故家出大字本《陈后山集》二十卷求售,然纸经染色,见者辄疑明代翻刻,故无人问津。博山一见,云:“此必宋蜀刻大字本,毋失交臂。”遂与潘景郑并力收之,并颜所居曰“宝山楼”,以志藏籍之冠。郑振铎《西谛书跋》下册云:“顷过博山寓庐,承以此书 (《明清藏书家尺牍》) 贻予。博山收藏金石书画至多,滂喜斋物皆在其所,宋刻本《东观余论》《补注蒙求》,其尤精者也。博山博见广闻,鉴别至精。尝以二百金得宋蜀刻大字本《陈后山集》于苏肆。即指此。
1940年至1941年,张元济、郑振铎等人在沪秘密组织文献保存同志会,为在重庆的中央图书馆购得大量古籍善本。他们的工作曾得到不少爱国志士的帮助,潘博山就是其中的一位。不少有关藏家图书散出的信息,以及居中和南北书贾讨价还价等,多为潘氏默默而做的。郑振铎《求书日录》中有:“1940年1月15日午餐后,至潘博山先生处。谈起暖红室刘氏藏书事,说,中有元刻元印《玉海》 (刘世珩得此书,名其居为玉海堂),又有剧曲不少。惟书贾居奇,恐不易成交。但他必力促其成。又谈起群碧楼邓氏书,亦欲出售,中多精钞名校本。他想,将为此事赴苏一行。他说,意在不任中国古籍流失国外耳。”
潘氏所藏举凡明末史料、清人文集、乡邦文献、明清尺牍、金石碑拓以及名人书画,无不兼收并蓄。抗战期间潘书也有售出者,如明文俶绘《金石昆虫草木状》二十七卷,为稿本,十二册。今藏台北地区的图书馆。此为40年代初,由郑振铎代中央图书馆购得者。我在台北时曾见其书,又读到其时郑致蒋复璁 (央图馆长) 札云:“又由潘博山处购入明文俶彩绘之《金石昆虫草木状》,十二巨册,计价二千元。此书内容之类,渊源之久,不可殚述,且系怡府旧藏。价虽昂,却不能不忍痛收下。”
潘博山不以书名,而好搜前贤名迹,所得明清两朝尺牍数千通,而于晚明忠烈暨乡贤遗墨,罗致尤力。藏明清尺牍之私家,无有出其右者。区区尺牍,片纸副墨,其中之文献信息往往它处不可得。大凡尺牍真伪之鉴定较版本更难,尤其是上款仅有字号,下款也只写有名,或不具名号。如此,则审定为书信者何人及其真赝,似需多方考订,方可定夺。故潘氏于明清尺牍辨别真赝,考订故实,穷析毫厘,不爽锱黍。其所藏明贤遗札,大半为陈良斋 (吉云居) 旧物,其它故家所遗流在市廛者,见辄罗致。零珠散玉,似无足观,但集中起来,则蔚为大观。所藏尺牍绝无赝品,其收藏之富且精,于此可知。
这批尺牍可谓吉光片羽,弥足珍重,若传诸士林,也为研明清史者提供史料之佐证。为使化身千百,嘉惠学林,潘氏最早印出的是《明清藏书家尺牍》,计四册,藏书家之重要者,手迹具载于斯。继为《明清两朝画苑尺牍》,凡著名画家手书,原貌多可窥见。潘景郑跋《明清两朝画苑尺牍》云:“先兄自幼喜集名贤手翰,于家藏先世遗札,装褫标识,卷帖精好,盖童龄已具夙契。弱冠后,阅肆搜罗,见闻益广,暇居辄以自娱。偶得一笺,玩索考镜,穷及毫芒。吴江沈氏古华山馆藏明季忠贤尺牍最多,兄所得几逮十之七八。由是博稽晚明史传,于遗闻逸事了如指掌,虽残编啮简,或帖尾仅具一名者,必考其文辞,钩稽载籍,想象观摩,得其人而后止。精神所寄,望气立辨,自非心领神会,曷克臻此。以视藏家之竞趋时好,等赏玩物,盖未可同日而语矣。兄寝馈于斯殆二十年,所得简牍,上起元代,下迄清季,无虑数千通,积箧盈箱,攸待部次。丁丑浩劫,幸免六丁之虐,息影海滨,从事搜讨。尝谓前人摹刻,殊失真传,而趋时舍僻,尤失阐幽之道,爰是有志传布,暇辄检理,拟分别部居,次第授诸墨版,其已经部次者曰忠贤、曰儒林、文苑、金石、藏书、画苑、方外、闺秀,而于吴郡先贤别为一类,以崇乡邦文献焉。忠贤遗札,得先编传,事经中辍。去岁手辑《明清藏书家尺牍》一百四十八家,勒为初编,斥资影印,岁暮幸得蒇事。今春续选《明清画苑尺牍》,凡二百四十六人,点检编目,附录小传,约以生年为次,世泽则相附系,俾觇家学之渊源,而以释氏殿焉。目成,才付手民,而兄已病作,倚枕指授,不忘汗青之业。”
明季忠烈之盛,轶汉晋而超唐宋。忠烈者尚气节,重名义,趋义如流,视死如归,踵相接而肩相摩,令人敬佩之至。再如东林诸人,喋血誓死与权阉抗争,慷慨捐躯,百折不回,从容就义,志节凛然。博山藏札中即选取忠烈及东林多札编为《明季忠烈尺牍初编》一册,为蘧盦所藏尺牍之六,收周顺昌、李应升等二十六家都三十开。二编为《明季东林诸贤尺牍》一册,为蘧盦所藏尺牍之七,收薛敷教、沈思孝等二十二家,都二十四开。虽残编断简,但珍若琳琅,炳若日星,不可湮没。盖博山景慕遗行并重,搜求唯恐不备,以使忠臣义士之气能以获伸。
潘先生还搜集到缪荃孙辑的《艺风堂友朋书札》。缪是清末民初重要文献学家,那是缪氏同时代知名学者一百五十七人与之论学的翰牍,光、宣名流毕萃于是。凡关于搜书刻书、访碑摹拓,以及清史之编纂、各省方志之重修,以及朝政时事、社会活动,多属学术商兑,而遗闻轶事、清季民初掌故,读之颇资谈助异闻。1940年6月,顾廷龙先生在潘先生处见到此批书札,认为自清末至民初四十年间之学术动态、版本流传、文人交游,皆得于此观其大略,于是“孤本流传,虑有万一,乃为本馆(合众图书馆)乞假录副。”而今,潘先生所藏原札已不知下落,只得靠当年“合众”录副之本而存其一脉 (后《书札》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
潘先生善丹青,自幼喜习绘事,山水初学石谷,近习麓台;花卉宗南田,设色尤工致,虫鸟亦各擅其胜。潘景郑尝云:“先兄缋事之业,取冶性情,不与世俗争短长,其高逸在元镇、子久之间,生平所作,寥寥仅存,间有酬应之笔,亦复景星庆云,几难掇拾。”1930年秋,潘在苏州发起组织“鸣社”画社,将家藏历代书画名迹供同道观摹,切磋艺事。1933年冬,又与吴湖帆等组织“正社”书画会,汇集艺坛名流如于非闇、溥心畲、钱瘦铁、叶恭绰、张善孖、张大千等。还先后在苏州、北京、南京举办书画展览。
潘博山 白云红树青山 立轴
1943年新年除夕,潘博山偶咳微血,他过去多病,故略知医术,并不介意。但入春以后,体温增,脉象数,医生疑为贫血,或云病在心房。然投药无效,热度愈炽,脉博愈促,竟至不起,而于是年5月6日以痨病卒,病只九旬,年仅四十。薄海知交,同声悼叹。郑振铎闻潘博山噩耗,也为之惊骇不置。其跋《明清两朝画苑尺牍》云:“此书在博山故世后方始装订成册。阅之不胜有人琴之恸!忆博山贻予《明清藏书家尺牍》时病犹未深,不意一月之别,遽成古人。人生诚若朝露也,哀哉!”
先生英年有志,闳览多能,遽没于沪,知者无不痛惜。潘景郑悲痛之余,写道:“颜介有言,江左贵游子弟,跟高齿屐,驾长襜车,烹衣剃面,目不知书。吾家自高曾以来,鼎盛未及百年,回忆先人即世,门庭寥落。兄年十五,弼才十二,群季皆在襁褓,藐藐诸孤,栖依重闱,追维祖泽,恐及我斩,每读颜训,未尝不以此相励。二十年来考德问业,同命相依;兄支外内,任其艰巨,使弼得优游文史,不以外骛相驰逐,而今不可得矣。”读之感人,手足之情,可窥一斑。
潘博山卒后,潘景郑托叶景葵为之作传,又请张元济撰“潘君博山墓志铭”。《叶景葵杂著》中有“挽潘博山承厚”一首,云:“冰雪聪明,雷霆精锐,此清才非浊世所能容,只宜玉宇琼楼,长共飞仙适风月;门有通德,家承赐书,幸群从与阿兄为同调,可卜牙签锦贉,不随急难付云烟。”1943年7月3日,张元济有潘博山像赞:“金张世胄,王谢门风。幼克歧嶷,旧尔童蒙。灵椿乃陨,萱草犹荣。逮事重闱,羞膳洁丰。惟孝友于,其乐汇融。食德服畴,旧业恢宏。废著鬻财,货殖称雄。百城斯拥,六法尤工。修文忽召,傃幽告终。长才短折,天胡梦梦。”
可惜天不假年,其拟辑印《元明书翰》《明季忠烈尺牍》《杨忠烈公(涟) 左忠毅公 (光斗) 遗札合璧》《瞿式耜侯峒曾尺牍》等,均由潘景郑继其遗志为完成之。在《忠烈尺牍》中潘景郑云:“我心能无疚痛,爰忘其俴拙,谋为影印之举。”其时“物力维艰,求备非易,假以时日,次第成编。”“后死之责,虽拮据所不辞耳。”博山的遗著尚有《沈石田年谱》《文征明年谱》《毛子晋年谱》及《蘧盦书画录》等,俱未刊。《郑振铎日记》1943年5月11日曾有“三时半,至森处,玄伯亦来,偕往湖帆处,谈博山遗著事。景郑亦在”的记载。
博山的画作《蘧盦遗墨》是在1943年8月影印出版的,那是潘景郑与博山子家嵘、家多,笃念桮桊,搜检遗箧丛残,征访亲友所藏,集辑遗作,付诸墨版,计二十幅,也算是对潘氏的纪念。
《蘧盦遗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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