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庆｜藏书雅趣勘书图
来源：本文发表于《国学茶座》第29辑（山东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感谢作者授权发布！
藏书雅趣勘书图
李国庆
按：明代长洲画师王咸为友人毛晋绘《汲古阁图》，嗣后，斯图递相易手，先由李盛铎木犀轩收藏，后归弢翁自庄严堪。斯图曾付石印，弢翁检一幅赠王大隆。大隆云“题咏极多”。笔者早年曾到周家，见墙上挂有弢翁闲坐《汲古阁图》画轴之下的沙发上悠闲看书的照片，其情其景，足显藏家之情趣。近日，天津师范大学周余姣女史网购数张高仿《虞山毛氏汲古阁图》持赠，实现了自己多年欲得斯图之夙愿。兹检旧文，以表得图之乐并致谢忱！
2024年1月6日，喜获仿制《汲古阁图》
藏书家做藏书事之余，延约友人就与藏书相关者，或绘图或题赞，用以明志，益增藏书情趣，举凡藏书楼、藏书、读书、访书、得书、祭书、校书（勘书）、检书、曝书、借书、赠书及赐书等是也。至于绘图者名氏，以及所绘之图，今多不存。我们只能依据文献记述，追忆一二，聊胜于无而已。兹检数条，与同道分享。
明长洲画师王咸为友人毛晋绘《汲古阁图》，题云：“壬午秋，子晋出鹅溪素绢，命余作图。因绘此以赠。并系一诗。”此图散出后，归瞿中溶。中溶在《古泉山馆集》中言及斯事，云：“近得王与公咸为毛子晋画《汲古阁图》。上有五古一首，因次其韵：虞山有书阁，可望不可跻。鹅溪尺幅绢，珍逾邺中绨。装潢重什袭，拟乞群贤题。更惜画师名，志乘无从稽。琳琅散已久，巍基没荒畦。惟余与公画，犹照太乙藜。斯阁传斯图，寿与天乙齐。”嗣后，斯图递相易手，先由李盛铎木犀轩收藏，后归弢翁自庄严堪。斯图曾付石印，弢翁检一幅赠王大隆。大隆云“题咏极多”。笔者早年曾到周家，见墙上挂有弢翁闲坐《汲古阁图》画轴之下的沙发上悠闲看书的照片，其情其景，足显藏家之情趣。
蒋宝龄为顾沅艺海楼作《题藏书图》曰：“湘翁总角时即喜购书，迄今二十载。得数万卷。宋之旧刻，名人抄录，靡不兼备。目披手校，寝食忘倦。其所著述，已刻未刻，亦数十种，用心良苦矣。”张履和孙燮并有《艺海楼藏书记》，分别记述顾沅藏书，所言甚详。顾沅身后，其部分藏书成为丁日昌持静斋藏书之珍秘。
严可均为直隶州葛祚增作《书葛香士林屋藏书图后》，云：“葛香士居林屋之山，凿壁为架，以藏古书。我乡张氏鑑为作图，且为文以记之……既编有书目，余未之见。见其图，为神往者久之。”张鑑绘图并作《包山葛氏澂波皓月楼藏书记》，云：“葛君香士，坐余于澂波皓月楼……因凿楼之两壁以居书。书不下数万卷……其书经史骈罗，部帙峻整……自甲而乙而丙而丁，依四部例悉著于目。举凡凤馆之新章，兔园之秘册，无不与焉。”
杨以增请友人万岚绘制《丙舍读书图》。聊城杨氏海源阁乃晚清四大藏书家之一。杨绍和《楹书隅录跋》云：“先端勤公平生无他嗜，一专于书。所收数十万卷，庋海源阁藏之，属伯言梅先生为之记。别辟书室曰‘宋存’，贮天水朝旧籍，而以元本、校本、抄本附焉。癸亥、甲子间，绍和里居，撰《海源阁书目》成，复取宋元各本，记其行式、印章、评跋……命曰《楹书隅录》……桐乡陆敬安《冷庐杂识》云：‘聊城杨侍郎得宋版《诗经》《尚书》《春秋》《仪礼》《史记》、两《汉书》、《三国志》，颜其室曰：四经四史之斋，可为艺林佳话’。”杨氏海源阁旧藏中，宋元善本多归国家图书馆，一般四部藏书尽归山东省图书馆。《丙舍读书图》，今藏山东省图书馆，是一件传世的藏书家稀罕之物。
杭人奚冈为乌程刘桐作《访书图》。杨凤苞《题访书图》云：“刘三桐少好聚书，楚游归后，搜罗益富，积至数万卷。筑眠琴山馆贮之。犹以为未备。尝属杭人奚冈绘《访书图》以见志。惜不中寿，淹忽即世。嗣子煐幼弱，其书皆为市人窜取以去，可叹也。”奚冈绘就《访书图》手卷后，当时钱大昕、黄丕烈等名家在图中皆有题咏。
黄丕烈延请友人绘得书图、祭书图并题诗。乾嘉以来藏书家，当以黄丕烈为一大宗。当时延请顾广圻为其作《百宋一廛赋》，潘祖荫为其编《士礼居藏书题跋记》，江标又刻《士礼居藏书题跋续录》。其每得一部奇书，往往延请友人绘图题诗。其有《得书图》《续得书图》及《再续得书图》等。如得宋刻《鱼玄机诗》而作《玄机诗思图》，得宋刻《孟浩然诗》而作《襄阳月夜图》，得贮书楼蒋杲藏《三谢诗》而作《三径就荒图》。除绘制得书图外，尚有祭书图之作。沈士元为其作《祭书图说》，云：“黄君绍甫，家多藏书。自嘉庆辛酉至辛未，岁常祭书于读未见书斋。……世传唐贾岛于岁终举一年所得诗祭之，未闻有祭书者，祭之自绍甫始。”顾广圻为其作《士礼居祭书诗》云：“复翁复生书不死，远信初闻杂惊喜。归来见面为我泣，益信于翁是知己。曩我称翁作奇士，今者弗死岂偶焉。翁能传书书传翁，千秋不朽靡涯涘。”藏家视书常怀敬畏之心，方有祭书之举。这位题《士礼居祭书诗》的顾广圻，以校书精审名世，取“日思误书，更是一适”语用以明志，以“思适居士”名号，以“思适斋”名藏书之所。其论古书讹舛处，细若毛发，棼如乱丝，一经剖析，心开目明。凡立言者，藉君不朽。书有时朽，先生不朽。其曾为藏书家黄丕烈校勘藏书，校毕黄跋之，世谓“顾校黄跋”书。近年有“顾校黄跋”书流至民间事，书友争相追捧，成交价几逾千万。凡传世古书，一经名家校勘题跋，身价陡增，自古如是。
张文虎为金山钱氏作《孤麓校书图记》，云：“浙江文澜阁，在西湖孤山下，功令愿读中秘书者，许领出传写。道光乙未冬，钱锡之通守辑《守山阁丛书》，苦民间无善本，约同人侨寓湖上之杨柳湾。去孤山二里许，面湖环山。上有楼，楼下集群胥，间日扁舟诣阁，领书命抄，毕则易之，同人居楼中校雠。湖光山色，滉漾几席间，意豁如也。是役也，校书八十余种，抄书四百三十二卷。同游六人：金山钱熙祚、熙泰、顾观光、平湖钱熙咸、嘉兴李长龄、南汇张文虎。”张文虎又作《十三间楼校书图记》，云：“西湖宝石山之半，盖有宋十三间楼旧地，为东坡守杭时治事之所……己亥庚子秋，钱君熙泰续文澜阁校书之役，偕予两寓于此。”张文虎又作《愚庵钱公家传》云：“钱熙祚《守山阁丛书》自识：‘家故藏书，夙耽泛滥，文有异同，辄丹黄以识’。曩阅昭文张若云氏海鹏《墨海金壶》，禀列四库，体例整齐，颇多秘帙。刊行无可，遽毁于火。然所采既驳，校雠未精，窃尝纠其鲁鱼，几于累牘，脱文错简，不可枚举。遂拟刊订，重为更张，二三同人，慨焉称善，《守山阁丛书》之举，爰始于此。一书甫毕，旋授梓民。续有寻绎，别记校勘系之。经始壬辰，迄兹十载，为目百有十，为卷六百五十有二。”钱熙祚因张海鹏《墨海金壶》校雠未精，且毁于火，遂发奋校刊，用十年之力，完成了《守山阁丛书》一书。
张廷济为汪远孙作《题汪小米松声勘书图》诗，云：“校书难比著书难，深柳图传孙叔然。难得水云今健在，更搜文字到卢前。”汪远孙字久也，号小米，曾祖汪宪。汪氏有《振绮堂书目》。陈用光《振绮堂书目序》云：“舍人之藏书，分经史子集为四部，部各有子目。”
卢文弨抱经楼有检书图。王鸣盛《题卢侍读绍弓检书图》云：“卢君我同志，百氏肆披检……归来卷书帷，依然板扉掩。纷纷绀轴排，一一雌黄点。”金甡《题卢绍弓编修检书图》云：“卢郎温润乃如玉，独有校勘严仇雠。目劳手倦苦相角，授经余力间须偷。”钱大昕《卢氏群书拾补序》云：“精研经训，博极群书，自通籍以至归田，铅椠未尝一日去手。奉廪修脯之余，悉以购书。遇有秘钞精校之本，辄宛转借录。家藏图籍数万卷，皆手自校勘，精审无误。凡所校定，必参稽善本，证以它书，即友朋后进之片言，亦择善而从之，洵有合于颜黄门所称者，自宋次道、刘原父、贡父、楼大防诸公，皆莫能及也。”
瞿绍基铁琴铜剑楼有检书图。季锡畴《题荫棠检书图》云：“古人之精神寓于著述，其书之传之久者，尤其精神之不敝者也。藏书之富，是直聚数千年来千百古人于一堂之上……先生非徒藏之，而能读之，且义方有训，教其子，子雍为高才生，以博文著吴中，诸孙诵声琅琅一室，盖非徒一己读之，且欲令世世子孙读而守之，以迄于无穷。此检书图之作，所以垂示方来，意深远也。”徐赵玮也有《瞿良士检书图》。良士，为瞿氏铁琴铜剑楼第四代楼主。翁同龢题《虹月归来图》云：“瞿氏三世聚书，所收必宋元旧椠，其精者在经部。乾嘉以来通人学士多未得见。龢尝戏谓镜之昆弟，假我二十年日力，当老于君家书库中矣。”瞿氏藏书后归国家图书馆。
陆俨少 《松屋检书图》 手卷
妙诠和尚为阮元曝书，几谷和尚为阮元绘《曝书图》，同人韩崇为阮元题咏。韩崇《为妙诠和尚题焦山曝书图诗序》云：“仪征阮相国，立书藏于焦山。妙诠收掌晒晾，三十余年，不懈益勤。属几谷和尚绘《曝书图》，同人题咏焉。”诗云：“焦仙高隐处，云海荡心目。中有积书岩，瑶函谨编录。山僧善收掌，不使尘手触。春秋佳日多，时向晴曦曝。浩浩海风来，芸香吹满屋。左右青琅玕。翠阴覆玉轴，绘图索题句，展阅散古馥。何日寄禅关，十年快披读。”浩浩海风来，芸香吹满屋，一幅曝书景象。
陆筠有《暴书图》。钱仪吉《曝书杂记》载《陆薲香暴书图跋》云：“瓠尊先生所藏书，皆校勘精审。”有云：“益斋年逾古稀，抄书不辍。二十年前，尝抄《乐书》全部，影宋精绝，共计一千二百余页。以旧藏宋本、更假东津亭马氏所藏宋本校正，阅两年而成。图谱多其长子妇所绘，吾家几山文学善扬之女也。”陆筠字瓠尊，秀水藏书家。此影绘宋本《乐书》图谱出其长子妇之手，足见子妇是一位善书女子。民国时袁世凯之子妇，影抄宋本《李丞相诗集》，卷末题署刘梅真。宋本今藏国家图书馆，影抄宋本藏天图，亦书林佳话。
许宗彦有《借书图》。阮元《浙儒许积卿传》：“君名宗彦，字积卿，又字周生。浙江德清人……君九岁能读经史，善属文……君尝训诸子曰；‘读书人第一须使此心光明正大，澄清如止水’，故名所居月‘鑑止水斋’。”宗彦《夏日杂诗》载《题吴更生引年借书图》云：“近年书贵比珠玕，善本矜奇借亦难。不旁灵威仙洞住，只应写作画图看。”丁日昌《持静斋书目》载“《鑑止水斋书目》一册，许宗彦撰。长洲顾沅从罗镜泉假录。余与其哲嗣子双明府有旧，闻其书兵燹后散亡殆尽，不胜怅然。”藏家之间，互相借书，校雠鉴赏，诚惬意事。因传本日稀，善本矜奇，宗彦道出了“借亦难”的感叹。
何元锡有《借书图》。元锡曾借阅《钟鼎款识》。《杭郡诗辑》载：“何元锡字梦华，钱塘监生。有《秋神阁诗抄》，注云：‘梦华精于簿录之学，家多善本。嗜古成癖，素有狂疾。’”王槐《秋鸿馆十二人诗·何主簿元锡》云：“梦华有奇癖，兀作书中蟫。紫文穷石室，秘简搜瑶函……读君《借书图》，技痒心怀惭。他日一瓻致，不尔梁间探。”《拜经楼藏书题跋记》：“《钟鼎款识》，为何梦华借阅。有题字云：‘嘉庆庚午，观于护经堂之蜨影园’。”
《国朝杭郡诗辑》三十二卷
钱泰吉送程洪溥《赠书图》。钱泰吉《甘泉乡人稿·跋卫氏礼记集说》云：“癸卯，徽州程木庵洪溥以《通志堂经解》寄赠，余有诗纪事，并绘《赠书图》以报。”泰吉又作《昨寄赠书图》一卷，自注云：“木庵赠余《通志堂经解》，予属海昌道士汪鹤憩云绘《赠书图》，卷前画木庵，六舟及予小像，同人多为题咏。昨岁以寄木庵。”以往藏书家之间互赠藏书，当是常见之事。而像程洪溥这样寄赠一套巨帙《通志堂经解》，为少见的一次豪举。钱泰吉请海昌道士汪鹤憩绘制《赠书图》，并请同人题咏，回赠洪溥，以表谢意。
乾隆御赐鲍廷博《古今图书集成》。黄琴六有《读知不足斋赐书图记》。阮元《知不足斋鲍君传》云：“高宗纯皇帝诏开《四库》馆，采访天下遗书。鲍君廷博集其家所藏六百余种，命其子士恭由浙江进呈……君以父性嗜读书，乃力购前人书以为欢。既久而所得书益多且精，遂裒然为大藏书家。自乾隆进书后，蒙御赐《古今图书集成》《伊犁得胜图》《金川图》叠膺异数，褒奖弥隆。”翁广平《赐书堂记》云：“高宗纯皇帝赐《古今图书集成》，先生既拜受是书，辟堂三楹，分贮四大厨，颜其堂曰‘赐书’。”鲍廷博藏书甚富，校勘印行《知不足斋丛书》。所藏之书，钤有“老屋三间赐书万卷”等藏书印。当时的藏书家能够得到皇帝赐书实属莫大的荣幸。四明藏书家卢址看到同邑范氏天一阁因进呈藏书也得到了乾隆御赐的这部《古今图书集成》，欣羡之极，遂派群从携款赴京购得《古今图书集成》底稿以归。以此作为抗衡范氏天一阁之资。当时一为底稿，一为赐书，竞美一时，引为书林佳话。
为藏书绘图作赞，诚乃雅事。上举数例，窥见一斑。尚有一些图赞，亦足称道，如《剔灯图》。何绍基《竟宁铜雁足灯诗序》云：“六舟上人为程木庵拓辑彝器文字，中有此灯，相传为建安灯也。六舟针剔氈印，字画明朗……六舟深自矜喜，属陈月波作《剔灯图》，缩已象于盘底之间，作握针剔剥之状。”古时以油点灯，灯下阅读。据传张之洞儿时随父走街，每见人家生徒灯下读书，即上前为其加油，用以鼓励学子。今日所称“加油”，盖源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