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医救不了阿根廷
文/周伯通
我所知道的阿根廷,除了足球,便是医学了,很多人就想着当医生,常常有人说,发达国家才需要心理医生,对于穷人来说,不配看心理医生的,为了口吃的,早忙的没有灵魂,只剩下了躯壳,怎么还会有心理问题呢?阿根廷并不是发达国家,曾经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不是,但是这个国家却拥有全球最多的心理医生,连上综艺节目的嘉宾都是心理医生。
阿根廷人说,这很稀松平常啊,我们不是简单的心理问题,而是我们都有精神病。你若是不信,随便找一家单位问问,每年因精神病请假而不去上班的人很多呢,而且在阿根廷,和别人说的不一样,我们这不叫心理医生,叫精神分析师!
听说,听说而已,中国文艺圈子里面的人也喜欢阿根廷,他们喜欢找精神分析师,以纾解心中的迷惑,“我很有钱了,也有文化,为什么中国的农民工居然瞧不起我?” “在中国,要求你把鲜花送给别人,但是在阿根廷,他们都只需送给自己!放下心中的大山,懦夫的藐视只会在山的另一边。” 文艺男似有所悟,排出九文大钱给了精神分析师,便如释重负地离开了。
布宜诺斯艾利斯街上的花都是蓝色的,人们叫它蓝花楹,这正是蓝花楹烂熳的时节,望去确也像冲厕所的蓝泡泡的颜色,冷艳中散发着幽香,花下也缺不了成群结队的医学班的学生,头顶上盘着辫子,估计学的球星的吧,也有把辫子解散的,头发缕缕地油光可鉴,偶尔还要将脖子扭几扭,实在标致极了。
我就往UBA医科大学去,路上有人跳着“探戈”,阿根廷据说有十几种舞蹈的形式,都是以男性为主,这些年来,美国的女权传来,便嚷嚷着不能让男人霸占了阿根廷的舞蹈,如今街上的广场舞便以妇女为主了,她们抢了男人的球场,男人的爱好则转为吸食大麻去了。
大概是物以稀为贵吧,北京的白菜运往浙江,便用红头绳系住菜根,倒挂在水果店头,尊为“胶菜”;福建野生着的芦荟,一到北京就请进温室,且美其名曰“龙舌兰”。我到UBA大学也颇受了这样的优待,学精神分析师的以女性为多,我是仅有的几个男人之一,不但学校不收学费,几个职员还为我的食宿操心。但我也听说,有些男子自报家门却说自己是女子,学校里如获至宝,不但不收学费,还给奖学金呢!
由于家里窘迫,我也想说自己是个女人,你说自己是女人,别人也会认可你是女人,但是我还是瞧不起他们,我读过中国人的书,即使把带把儿的去掉,仍然只能叫“公公”,绝不能叫“婆婆”,而他们带着把儿,却说自己是女人,骗学校的补助,犹如富豪家的孩子申请扶贫款一样,让人不齿,想到这儿,便断绝了这样的想法。
我先是住在学校旁边一个客店里的,初冬已经颇冷,蚊子却还多,后来用被盖了全身,用衣服包了头脸,只留两个鼻孔出气。在这呼吸不息的地方,蚊子竟无从插嘴,居然睡安稳了。
阿根廷的蚊子比较多,常常会形成蚊子龙卷风,有人便提议用无人机喷药水灭杀之,但是环保组织就抗议,她们说了,“一切蚊子是我父、一切蚊子是我母,我生生无不从之受生,故六道众生皆是我父母。而杀生者,即杀我父母,亦杀我故身,诸余罪中,杀罪最重。”她们还说,这句话是上帝说的,出自于“圣经新约”,我懵的很,不知其真假。
自从上了大学之后,从此就看见许多陌生的先生,听到许多新鲜的讲义。精神分析师是两个教授分任的,其时进来的是一个圆乎乎的先生,并无胡须,但两耳旁的鬓毛却垂到了下巴,整个头发乱糟糟的,和爱因斯坦似的,他戴着眼镜,挟着一迭大大小小的书。一将书放在讲台上,便用了缓慢而很有顿挫的声调,向学生介绍自己道:——
“我就是叫作杰士安邦六郎的……。”
后面有几个人笑了起来,这名字有点像日本人名字,其实非也,据说这是爱国人士喜欢取的名字,若按中文解释,就是“非常出名的,爱护国家的,这便是:杰士安邦”,那六郎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是有“六个君子”么?历史上倒是出过“冈本六君子”,但这里不是。他只是在家排行第六而已,小时流行日本文化,那时候日本人有钱,谁有钱就信谁的文化,其父便呼其为六郎而已。
这杰士安邦颇有些潦草,穿衣服太模胡了,有时竟会忘记带领结;冬天是一件旧外套,寒颤颤的,有一回上火车去,致使管车的疑心他是扒手,叫车里的客人大家小心些。这大概是真的,我就亲见他有一次上讲堂没有带领结。
过了一星期,大约是星期六,他使助手来叫我了。到得研究室,见他坐在一群精神病人中间,哦,在学校里,不叫精神病人,叫“灵魂折翼者”,若是直呼他们叫精神病人,这就是“人种歧视”了,要被扣学分的。每一个孤独的灵魂,都是一个折翼的天使,这个名称确实叫的好,在阿根廷,灵魂折翼者,都是鲜活的天使。
“我的讲义,你能抄下来么?”他问。
“可以抄一点。”
“拿来我看!”
我交出所抄的讲义去,他收下了,第二三天便还我,并且说,此后每一星期要送给他看一回。我拿下来打开看时,很吃了一惊,同时也感到一种不安和感激。原来我的讲义已经从头到末,都用红笔添改过了,不但增加了许多脱漏的地方,连文法的错误,也都一一订正。
在学业完结之后,我便到科尔多瓦市玩了好多天,再回学校,成绩早已经发表了,同学一百余人之中,我在中间,不过是没有落第。这回杰士安邦先生所担任的功课,便是“阿根廷精神分析大法”的科目。
我出去实习了大概一星期,他又叫我去了,很高兴地,仍用了极有抑扬的声调对我说道:——“我因为听说你喜爱中国的文化,中国人道德要求很高的,耸入天际,提出者自己都做不到,他们是道德刺客,所以很担心你,如今我看你读的书是佛洛依德,而不是周公解梦,现在总算放心了,没有这回事。”
但他也偶有使我很为难的时候。他听说中国的女人要三从四德的,小时候听父亲的,中年听老公的,晚年听儿子的,但不知道详细,所以要问我怎么个三从四德法,我这个时候就不想搭理他了,我怀疑他了解的中国,看的是1869年的报纸。于是他叹息道,“总要看一看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据我的了解,中国的男人,小时候要听妈妈的,中年听老婆的,晚年听女儿的,和杰士安邦先生想的完全不一样,男人还要有“男德、男言、男容、男功”,品德不好,不会花言巧语,长的不俊,床上时间短的,即使沾上了一样,都找不到老婆的。杰士安邦先生总觉得中国女人社会低,要让他的学生们去中国,要号召妇女解放。我倒是担心,等这群女人去了中国,再回到阿根廷的话,一定会上街拉起横幅,上面写着:“解放妇女,我要坐月子!”
有一天,本级的学生会干事到我寓里来了,要借我的讲义看。我检出来交给他们,却只翻检了一通,并没有带走。但他们一走,邮差就送到一封很厚的信,拆开看时,第一句是:——
“你改悔罢!”这是《新约》上的句子罢,其时正直阿根廷大选,阿根廷经济不太好,常常有人说,这都是一群乌合之众的自作孽,阿根廷公知便正吿道:人民群众要反思!“你改悔吧!” 在中国的文化中,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但是在阿根廷这里,人民群众的眼睛是乌瞎的。
阿根廷是弱国,所以阿根廷人当然是低能儿,分数在六十分以上,便不是自己的能力了,也无怪他们疑惑。但我接着便有参观经济战中阿根廷人的命运了。第二年添教精神胜利法,讲义是全用电影来显示的,一段落已完而还没有到下课的时候,便影几片时事的片子,自然都是美国和中国的贸易战,这贸易战偏偏发生在阿根廷,前些年中国来的货物多,现在美国逼迫阿根廷人不要和中国人做生意,自然美国看起来似乎要胜了。
“万岁!”他们都拍掌欢呼起来。
这种欢呼,是每看一片都有的,但在我,这一声却特别听得刺耳。此后我每次从国外回到阿根廷来,我看见那些闲看片子的人们,他们也何尝不酒醉似的喝彩,——呜呼,无法可想!但在那时那地,我的意见却变化了。
到第二学年的终结,我便去寻杰士安邦先生,告诉他我将不学医学了,并且离开这布宜诺斯艾利斯。他的脸色仿佛有些悲哀,似乎想说话,但竟没有说。
“我想去学生物学,先生教给我的学问,也还有用的。”其实我并没有决意要学生物学,因为看得他有些凄然,便说了一个慰安他的谎话。
“为医学而教的精神分析学之类,怕于生物学也没有什么大帮助。”他叹息说。
将走的前几天,他叫我到他家里去,交给我一张照相,后面写着两个字道:“惜别”,还说希望将我的也送他。但我这时适值没有照相了;他便叮嘱我将来照了寄给他,并且时时通信告诉他此后的状况。
我离开布宜诺斯艾利斯之后,后来听说阿根廷要使用美元了,要把马岛卖给英国了,又要合法卖器官了,也可以合法吸食大麻了,甚至取消所有的政府机构等等,我不知道为何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但这都是民众的选择,据说阿根廷的男人受够了阿根廷的女人,谁打击女人最厉害,谁就能当选。
杰士安邦先生曾经还说阿根廷的女人地位高呢,还要去解救中国的女人呢,甚至要去拍女人解救女人的片子呢,如今怎么会这样了呢?他还孜孜不倦教我学好精神分析,未来给予阿根廷做诊断呢!有时我常常想:他的对于我的热心的希望,不倦的教诲,小而言之,是为阿根廷,就是希望阿根廷有新的精神。
阿根廷要采用休克疗法,这一招苏联曾经使用过,不过那时候苏联没有休克,才有了休克疗法,就是不休克给你搞到休克,苏联如愿所偿。但是阿根廷已经休克了,如何使用休克疗法呢?
好些人知道我学过医,专业的叫心理医生,阿根廷叫法是精神分析师,说既然已经休克,他们认为我的专业能够召唤阿根廷还魂,这倒是有听过的,据说死了的人,你坐在他旁边,一直采用“话疗”,那休克的人就会起死回生。
但我总觉的学医救不了阿根廷,我的中国朋友也认可我的看法,他说,“你们阿根廷缺少一个鲁迅!你大可回去做鲁迅,去唤醒被麻痹的人们!”
“唤不醒的,阿根廷也不需要鲁迅。”我叹了口气,“阿根廷缺石三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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