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熊猫的幸福胜过获奥斯卡奖”——见证中国与WWF合作研究大熊猫4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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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唐家河,夏勒博士与研究小组为熊猫检查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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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5月15日,卧龙的山野盛开着紫杜鹃。世界自然基金会(WWF)主席斯科特和夫人、世界著名动物学家乔治·夏勒博士、中国的大熊猫专家胡锦矗教授,以及中国林业部的王梦虎一行,走过皮条河上摇摇晃晃的铁索桥,朝着牛头山上的“五一棚”——世界上第一个大熊猫野外观察站攀登。经过崎岖山路36倒拐,“迎宾路”变得平坦好走,两旁的拐棍竹搭成翡翠长廊,让他们放缓脚步。眼尖的夏勒竟然在路旁拾到了新鲜的熊猫粪团,他立刻递给斯科特一坨,共同“分享”。一对老顽童掰开粪团,嗅着竹叶的清香,禁不住相顾大笑起来。
这是中国与WWF合作研究大熊猫最美妙的开端。
当年我37岁,手抄下的WWF的“宣言”:“大熊猫不仅是中国人民的宝贵财富,也是世界各国人民所关心的自然历史宝贵遗产。”一直用在有关大熊猫的展览、书籍上。
初次在“五一棚”住下,正是夏天。跟胡教授,还有彝族小伙子吉林支哈,钻进竹海,沿着兽径,游泳一般伸出双臂,拨开竹秧子,匍匐前进,一会儿便累得臭死。除了流汗还流血,晾衣绳上那一件件“血衣”,见证了旱蚂蟥吸血的凶狠。冬天最辛苦的是24小时跟踪,手举天线给戴着无线电颈圈的大熊猫定位。值班归来,个个须眉皆白,冻得脸色铁青,棉大衣成了冰甲,走起路来喀嚓作响。火塘边,一双双才穿半个月就破损的农田胶鞋,述说着冰雪路的艰险难行。那时,中国很穷。“中国队”标配的是农田胶鞋、军大衣,毪子绑腿。后来,WWF紧急调来了羽绒衣、登山鞋,“中国队”才彻底换装。
在40年里,我走遍了川陕甘主要保护区,结识了许多跟踪、研究大熊猫的朋友,以及巡护员、饲养员,用心记下他们的故事。这些故事除了用于“码字”,还经常给青少年们分享。每年,我都要参加科普讲座,上百场“有趣的大熊猫”讲座把娃娃们逗得哄堂大笑,手舞足蹈,是我一生之大乐趣,一种特殊享受。
我在《科幻世界》工作了24年,我的文学和科普作品集《孤独的跟踪人》《大震在熊猫之乡》《熊猫的故事》等,都开始于“五一棚”那一篷橙色的、充满生命力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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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我个人的感受,WWF与中国有关研究大熊猫方面的卓有成效的合作,至少取得了三个方面的成果:
首先,由WWF派来的夏勒博士团队,带来了最新的无线电跟踪设备和先进的理念。胡锦矗教授的团队熟悉四川动物,有着多年野外工作的经验,中外合作,优势互补,将大熊猫生物生态学的研究推向了新的高度。
其二, 40年前,WWF投资100万美金,修建了中国大熊猫保护研究中心,包括兽舍、兽医院、专家楼等,购置了大量仪器和设备,40年来,这里一直是大熊猫繁育攻坚克难、捷报频传的科学重镇。
从更广大的范围来看,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中国实施了“天然林保护工程”,使熊猫家园得以保护。按魏辅文院士最新计算,大熊猫及其栖息地的生态系统服务价值,每年高达26至69亿美元,是大熊猫保护资金投入的10至27倍。这其中,WWF最早投入的100万美元起到了重要作用。
其三,中外合作研究大熊猫,唤起了全国人民的生态觉悟,这价值更是无法估量。以中国大熊猫研究中心所在地卧龙为例。当初,卧龙的老乡大量安猎套,捕捉野生动物,猎套曾经套住了夏勒博士的脚。后来,犯罪分子被依法判刑,再经宣传教育后,犯罪行为消声匿迹。特别是在“5·12”大地震中,卧龙与震中相隔10公里,损失却很小,究其原因是卧龙是“特区”,建筑物较为规范。老乡们认为“是大熊猫保护了我们”。所以,当研究中心的几十只熊猫暂时转移到外地时,老乡们眼含热泪,夹道送别,场面十分感人。从猎杀到保护,这是可喜的巨变。
由于大熊猫的“保护伞”效应,保护了大熊猫的栖息地,也就保护了那里的动物和植物。同时,也就保护了人类自己赖以生存的环境,这一点,被越来越多的中国人认知。这是40年来,最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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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0月29日,在武汉,我出席了WWF与中国合作40年的庆祝会。环顾左右,当年在“五一棚”打拼的老人们,一个也未能出席。他们的勇往直前的足迹不应当被时光抹去。
1984年12月24日,我冒着大雪去青川唐家河,中外合作研究大熊猫的第二基地白熊坪,向夏勒夫妇祝贺圣诞节。白熊坪观察站像一座土地庙,饭厅里堆放着彩灯、蜡烛,罐头、水果和美酒。炊事员正忙着做菜肴。胡锦矗和夏勒一行寻找熊猫“雪雪”去了,翻译邱明江说,顺着脚印走,准能找到他们。我俩便换了登山鞋,寻踪而去。
过了河滩,在一片密林里,见到了胡锦矗和夏勒。他俩手中各持一把麻醉手枪,像福尔摩斯时代的侦探,窃窃私语一阵,决定各领一彪人马,南北包抄,合围“雪雪”。“雪雪”是带着无线电颈圈的美少女,它的颈圈渐小,需要更换了。所以白熊坪的人们苦苦跟踪了三天,希望能一举成功,为圣诞节增添一份特殊的礼物。我们的脚步比落叶更轻。夏勒弯曲着他一米八三的瘦长身体,鼻尖通红如虾米。经过九曲十八折,我们终于爬上坡,连喘气声都尽量憋住。
哦,“雪雪”离我们只有20米!它侧身睡卧,左肢抱头,右肢抱腿,蜷缩成一只圆嘟嘟的黑白花绒球,姿势极优雅。“绒球”随呼吸的节奏一胀一缩,好玩极了。
雪地埋伏了半小时,快冻成冰棍了,不明白夏勒为什么还不射击,胡教授也按枪不动。夏勒向对面丛林里的胡锦矗打了手势——撤退!好不容易围上正在睡觉的“雪雪”,为什么要撤退呢?
退下来,夏勒才说:作为圣诞节的礼物,我真想在节日前给“雪雪”换颈圈。但“雪雪”睡在陡崖上,旁边是深谷,一枪打去,它不会立即麻倒,要是受了惊吓,摔下了崖,不是害了它吗? 大家都称赞夏勒考虑问题很周到,我也深深为之感动。白熊坪的平安夜,大家频频为“雪雪”干杯,也为熊猫王国的兴旺干杯。酒过三巡,夏勒和克亮抬来了一棵五彩斑斓的圣诞树!激起了一片欢呼声。
圣诞树是一棵一米多高的云杉,树干笔直,树冠呈宝塔形,繁茂的针叶间悬挂着许多好看的小玩意儿:中国的绒布熊猫、非洲风格的木雕狮子,美国的圣诞老人和马戏团小丑;还有用纸片剪彩笔描的,布头缝制的小鸟、小鹿、大猩猩、老虎……我们围着圣诞树点燃一排蜡烛,圣诞树变得更辉煌灿烂。圣诞树是一个充满鸟鸣猿啼、狮吼虎啸的生机蓬勃的“夏勒的世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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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5月14日,我陪同央视记者采访唐家河。夏勒也回到了唐家河。再度相会,酒酣耳热时,我们想起了当年那棵圣诞树。当年的小谌,如今是唐家河管理局的副局长。他说:“白熊坪观察站前几年被泥石流冲毁了,那棵圣诞树可能还在吧!”于是,我们决定去白熊坪,寻找那一棵圣诞树。第二天是一个大晴天。那山上远远张望的猴群,那河中漂来的野花花瓣,那幽谷中传来的不绝于耳的百鸟啼鸣,那一路上的阳光和煦、山风轻拂,让夏勒兴致勃勃,指指点点,笑语不断。1980年,夏勒看到岷江浑浊的流水中全是漂木,曾忧心忡忡地问:树砍完了,大熊猫在哪里生活?而今,他看到了岷江清澈了,两岸大山变绿了,自然保护区扩大了好多倍。走着走着,我们来到一片乱石丛中。小谌指着不远处的几棵大树说:“那一棵,那一棵杉树,就是夏勒种下的圣诞树!”
我们一看,有些惊讶,当年那一米多高的小小圣诞树,已经长成了十几米高的大树。它身披阳光,一片碧影参天。树叶的飒飒声,似乎在诉说什么。夏勒和我久久凝望着那一棵圣诞树,什么话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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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外的动物学界几乎没有交往。但是,WWF作出了一个重要决定:以斯科特设计的大熊猫图案作为会旗和会徽。真是一项具有远见卓识的决议。
近60年来,熊猫之旗超越了国家、民族、宗教各种界限,飘扬在地球的每一角落,成为保护地球上动植物的象征。苏联的莫斯科动物园园长梭斯诺夫斯基说:“大熊猫是野生动物世界绝无仅有的、货真价实的瑰宝,是非常美丽的、标新立异的、令人惊叹的动物。”
从动物美学看来,大熊猫一张圆圆的娃娃脸,两只黑绒花似的大耳朵,眼睛不大却有大大的黑眼圈,给人以戴着墨镜的调皮娃娃的感觉。加之它以竹子为主食,胖胖的身体缓缓扭动,那“憨”与“萌”,真是造物主精心创造的最可爱的卡通形象。全世界对于大熊猫之美的认可,可谓高度统一。
估计,全世界的“猫粉”数以亿计。2014年,成都大熊猫基地向全世界招聘“大熊猫守护使”,24小时之内,6000万中外“猫粉”报名。最后经激烈竞争,选出了6名“守护使”。
从1972年中美“熊猫外交”开始,第一对大熊猫“兴兴”和“玲玲”作为友谊使者来到华盛顿动物园。“玲玲”在那里生活了20年,生育的5个宝宝都未能成活,WWF曾为此下半旗致哀。苦苦盼了30多年,直到2005年7月9日,经历8次怀孕失败的“美香”,终于生下了“泰山”。“泰山”从出生到成长的细节,就连它从假山上摔下来,也成了公众强烈关注的大新闻。按协议,“泰山”应在2007年回到中国,在美国方面一再要求下,归期一直推迟到2010年1月30日。那一天,上万美国民众在风雪中送别大熊猫“泰山”。美国记者用“泪流不止”“痛彻肝肠”“难舍难离”来描绘当时的情景。
1987年8月,我曾探视过在上野动物园出生的第一只熊猫幼仔“童童”;2015年10月,又探视过多伦多动物园出生的第一对熊猫双胞胎“加悦悦”和“加盼盼”。而所有这些“生儿育女”的故事中,最让我难忘的是2013年7月6日,在亿万人的期盼之中,台北动物园的大熊猫圆圆生下了 “圆仔”。
这个183.4克的小小生命降生,如同引爆了一枚巨型震撼弹,竟然把台湾20多家电视台统统“炸回”黑白时代,网络、报章杂志的版面全被“圆仔”刷新。而“初为猫母”的“圆圆”抓伤了幼仔,母子必须隔离。来自大陆的挤奶专家,每天挤“圆圆”的鲜奶喂“圆仔”。半个月后,“圆仔”隔笼探母。“圆圆”伸出长舌头,不停舔仔,那深深的母爱之情,让全世界无数观众动容!台湾朋友说,两个多月来,把什么“蓝绿之争”“族群对立”抛之九霄。所有的眼泪,为“圆圆”母子而流。
从中国古代典籍到当今世界发展都不断记录了大熊猫作为和平、友谊使者的故事。从800万年前走来的大熊猫,不仅深藏着大自然的不解之谜,竟有一种超自然的“魔力”。2007年8月,我陪同好莱坞金牌编剧尼尔·盖曼先生参观成都大熊猫繁育研究基地,他抱着熊猫照了一张相之后,说:“将一岁大的大熊猫抱在膝盖上,这种绝对的幸福胜过其他许多奖励,包括奥斯卡奖。对于作家,这种经历完全值了。说真的,如果每个月人们都能去与大熊猫亲密接触,我猜想,世界和平与融合将于一周内实现。”
啊,熊猫之旗,愿你在我们这颗蓝色星球上高高飘扬!
作者简介
谭楷,作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四川省人民政府参事室特约研究员,成都市人民政府历史保护专家委员会委员,大熊猫文化专家.《看熊猫》杂志执行主编。深入大熊猫保护区四十多年,著有报告文学集《孤独的跟踪人》、《大震在熊猫之乡》、《熊猫故事》作为国务院招标的国家礼品书,有英日法西等版本,《我是大熊猫》获全国优秀科普作品一等奖并被《中国日报》评为2013年中国十大好书。报告文学《让兰辉告诉世界》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图书奖。曾长期担任全球发行量最大的,获中国政府奖优秀期刊《科幻世界》总编,获中国科幻终身成就奖。
2019年作者宣读纪念大熊猫科学发现150周年雅安共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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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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