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是擷英 | 也談《世説新語·任誕》“諸阮皆能飲酒”條
《世説新語·任誕》:“諸阮皆能飲酒,仲容至宗人間共集,不復用常杯斟酌,以大甕盛酒,圍坐相向大酌。時有群猪來飲,直接去上,便共飲之。”其中“時有群猪來飲,直接去上,便共飲之”數語,董志翹《〈世説新語〉疑難詞語考索》(《古漢語研究》2007年第2期)説“每讀至此,便心存疑惑”———阮仲容(咸)怎麽會和猪一起飲酒?董先生因此認爲“猪”字未安,應是“諸”之誤。筆者認爲,産生這樣的疑惑,或許跟原文屬讀和詞義理解有關。
造成疑惑的是“直接去上”四字,對此《世説新語校箋》、《世説新語箋疏》等均無説,有的譯注本譯成“徑直湊到酒甕跟前”、“直接擠上前去”,等等。按照這種理解,湊上前去的不論是諸阮還是猪,都會讓讀者以爲是人與猪共飲酒。筆者以爲,理解這四個字時,不應將“直接”連讀,即讀作“直接/去上”,而應該讀作“直/接去/上”,緣由有二,下分述之。
其一,從漢語詞彙史的角度來看,魏晉南北朝時期還没有産生與“間接”相對的表“徑直”義的“直接”一詞。《漢語大詞典》“直接”條義項②云:“與‘間接’相對。謂不經過中間事物。”舉老舍《四世同堂》三一:“他不愁吃穿,不大憂慮國事,但是日本人直接的間接的所給他的苦痛,已足够教他感到背上好象壓着一塊石頭。”由此看來,漢語中出現表“徑直”義的“直接”是相當晚近的事了。據筆者初步考查,這種意義的“直接”大約出現於清末,如何剛德《春明夢録》卷上:“然總督駐扎江寧,而蘇州則在蘇撫範圍之內,尚少直接關係。”誦清堂主人《辛亥四川路事紀略·股東總會交公司轉詳文》:“要之此次争路,直接求路事之完全,間接防憲政之破壞。”又《周孝懷致陳子立書》:“然明叔終不敢與趙直接宣露此旨,不得已僕乃勸璧華單刀直斫,與趙氏交涉。”民國以降,其例漸夥,兹不縷舉。
“直接”本是偏正式詞組,“直”爲副詞,徑直,“接”爲動詞,接觸、連接(參看《漢語大詞典》“直接”條義項①)。那麽,清末以來怎麽會以一個凝固的複音詞的形式表“徑直”義呢?實際上,這種意義的“直接”是晚清以來從日語借入漢語的新詞,是一個外來詞。徐珂《清稗類鈔》譏諷類“新名詞入詩”條云:“自日本移譯之新名詞流入中土,年少自喜輒之以相誇,開口便是,下筆即來,實文章之革命軍也。某曾賦詩四首以嘲之,一云:‘處處皆團體,人人有腦筋。保全真目的,思想好精神。勢力圈誠大,中心點最深。出門呼以太,何處定方針。’二云:‘短衣隨彼得,扁帽學盧索。想設歡迎會,先開預備科。舞臺新政府,學界老虔婆。亂拍維新掌,齊聽進步歌。’三云:‘歐風兼美雨,過渡到東方。腦蒂漸開化,眼廉初改良。個人寧腐敗,全體要横强。料理支那事,酣眠大劇場。’四云:‘陽曆初三日,同胞上酒樓。一張民主臉,幾顆野蠻頭。細崽皆膨脹,姑娘儘自由。未須言直接,間接也風流。’”據此可見“直接”、“間接”也和“團體”、“民主”諸詞一樣,都是從日語中移譯過來的①。
其二,如果“直接去上”一句中“直接”不能連讀而應當“接去”連讀,這就關係到詞義理解的問題。“接去”何義?蔡鏡浩《魏晉南北朝詞語例釋》“接”條:“指從上往下於液體中舀取,而非於下面承接之義。”“接去”即舀去。轉録數例如次:
白湯熟煮,接去浮沫。(《齊民要術·作脯腊》)∣蕪菁等宜待沸,接去上沫,然後下之。(作羹臛法)∣上有浮沫,數接去。(《菹緑》)∣接去浮沫,一如上法。(同上)
今按蔡説甚韙。以此義施於《世説》“直接去上”例亦怡然理順。阮仲容此事又見於《晉書》本傳:“時有群豕來飲其酒,咸直接去其上,便共飲之。”“接去上”、“接去其上”都是説阮仲容舀去甕中上面一層猪飲過的酒,“直”是僅僅、只是的意思,全句是講當時有一群猪來喝諸阮的酒,而阮仲容只不過把酒甕中浮面一層猪喝過的酒舀去,就和其他人一起喝起來,從而表明阮咸“任誕”的風格。《世説》“時有群猪來飲,直接去上,便共飲之”一句中,“直”前省略的是“仲容”,而不是“猪”,因此也就無所謂猪“徑直湊到酒甕跟前”;《晉書》“咸直接去其上”一句也不是説阮咸直接湊上去和猪共飲。
綜上所述,可知《世説》本條文從字順,並無訛誤,正如董先生所説的那樣:“諸阮雖爲好酒之徒,生性放誕不羈,然斷不至於人畜無别,與猪共飲。”張撝之《世説新語譯注》譯作:“他們徑直把浮面一層酒舀掉”,除“直”的理解猶有可議外,庶幾得其真意。就筆者所見,此句翻譯得最爲準確的是許紹早等的譯本:“阮仲容只是把浮面一層酒舀掉。”
注
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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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參看王立達《現代漢語中從日語借來的詞彙》,《中國語文》1958年第2期;[日]實藤惠秀《中國人留學日本史》(譚汝謙、林啟彦譯),三聯書店,1983年,第329頁;劉正埮等《漢語外來詞詞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4年,第406頁。
原文刊载于《汉语史学报》第11辑
上海教育出版社,2011年
作者 | 真大成 周夢燁
编辑 | 于嘉悦
审核 | 边田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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